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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空明转(六)

第055章 空明转(六)
平息了突发事态, 江荼按了按眉尾,总算有时间打量周遭。
所站之地,梦境回忆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土地, 和两个孤零零的坟塚。
坟塚周围没有杂草,零星的白色小花点缀在土与土之上。
雪练站在墓碑前, 江荼确信猫科动物听觉敏锐,但雪练并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着。
江荼缓步靠近过去,与雪练并肩,垂眸看向墓碑。
第一块较大的墓碑, 碑上写, 母亲柳簪絮,父亲祁秋霖,衣冠冢。
不孝子祁弄溪,泣立。
第二块更小一些, 江荼瞳孔微微一颤——
兄长任雪练,衣冠冢。
是任雪练的墓。
祁弄溪为他这一生仅有的家人立了坟。
或许这是他永远清醒的生命里, 唯一能够沉入梦境的日子。
江荼弯下腰,在墓碑前放下一朵鲜艳荼靡。
江荼会为不幸者鸣冤,亦会为逝者动容。
尽生者之哀思,仅此而已。
紧接着,江荼看向雪练。
“你有没有想过,”江荼的声音很冰冷,“他只是在利用你?”
雪练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猫瞳缩紧。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叶淮就先一步挡在江荼身前, 压低的身躯显露出无限防备与警惕。
雪练张了张嘴:“我…”
眼前是杀死他爱人的凶手,雪练的眼底涌动着许多情绪,恨、愤怒、悲戚…但最终,却是感激。
叶淮看懂了,一愣,默不作声地让了开去。
雪练向江荼抱拳行礼,道:“江长老,谢谢你让弄溪解脱。”
谢谢你赐予他永远的安宁。
江荼道:“为什么心甘情愿做祁弄溪手里的刀?”
雪练苦笑起来:“您说的对,江长老,弄溪一开始接近我,向我示好、向我诉苦,希望我能够带他离开空明山…我知道他是有目的的,但我…并不介意。”
“更何况,我还在这里,我没有变成浊息…哪里会有人用他的血肉和魂魄拼凑枪和刀呢。”
江荼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雪练麻痹自己的说辞。
雪练好像看懂了他的眼神,道:“江长老,这世上并不只有功利的。哪怕九分利用一分真心,我也愿意为了这一分真心…赴汤蹈火。”
江荼摇了摇头:“我不能理解。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说话间,他摊开手,手中出现一盏熄灭的魂灯,但雪练的鼻尖轻轻耸动,却能闻到祁弄溪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正在灯间萦绕不去。
一缕残魂,没有神智,无法对话。
祁弄溪求死,求的是魂飞魄散。
但有人不想让他魂飞魄散,宁可用自己的转世轮回相抵。
他们曾许诺襁褓中的孩子,会呵护他的一生,可惜最终食言毁约;
如今,终于能够兑现诺言,刀山火海,家人永不分离。
江荼一言九鼎,既然先答应了他们,就无法再答应祁弄溪。
虽然,现在和魂飞魄散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要养护这缕残魂,还要花上更多的心血。
江荼迎着雪练颤抖的目光:“不过残魂一缕,就在这盏灯中。”
他希望雪练知难而退。
但雪练只是伸出了手,一如既往地沉默,一如既往地执着。
江荼将魂灯递到他的手中。
那一瞬,这个死过一次的、甚至已经不能称为人的青年,用力搂紧了摇摇欲坠的魂灯。
江荼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浊息的化物,不在三界之内,不归他管。
但他也不能任凭威胁重新大摇大摆地返回空明山界内。
如果雪练要跟着他们,江荼会锁住他的力量,就像对待王扶摇那样,但要更加森严。
雪练只是摇了摇头:“弄溪一生未能走出空明山,我要带着他,去看一看山外的景色。”
江荼叹道:“去吧。”
——他知道雪练不打算与他们同行了。
雪练抱着魂灯,又向江荼行了一礼。
紧接着他转过身,一步也没有回头,踏入了翻滚的浊息里。
这里是尘世阴面。
是鬼兽的领域,死物在这里活着,活物却会死去。
囚禁生者,自由死者。

江荼目送着雪练离开,什么也没说,朝叶淮招了招手。
叶淮的金眸一直在观察着雪练,见江荼走近,才堪堪将目光收回。
和冷心冷情的江荼不一样,他能看得懂雪练的眼神。
强忍着悲痛,却隐藏着欣喜,好像所有一切都被碾碎后忽而窥得一线生机。
太复杂了,但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情字足以概括。
叶淮有些讷讷。
情。
他对师尊…
江荼却没管他,忽的抬手向身侧虚空一抓,手臂落下时无相鞭已凝聚出实体,长鞭上烈火熊熊燃烧,抽向浊息深处!
就像是火圈破开浓雾,烈火呈直线包抄过去,将浊息从中央劈开!
那里并没有人,就连叶淮也不知道江荼为何突然发难。
江荼很快将无相鞭收回手中,充满保护欲地,将不明所以的蠢徒弟挡在身后:“回神。”
叶淮一惊,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师尊的命令就是一切,当即迅速进入战斗姿态,骨剑出鞘。
江荼抬起眸子,柳叶眼直直看向浊息深处,开口道:“我等无意叨扰,空明山首座,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离开?”
谁?!
叶淮这下是大惊,刚要开口,江荼突然一掌拍在他胸口,将他生生拍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到浊息堆里。
与此同时,一道极为恐怖的浑浊灵力,从叶淮方才站立的位置呼啸劈过。
说浑浊,是因那灵力中混杂着许多浊息,早已失去灵力该有的澄澈。
而恐怖,则是因为,这道灵力远胜鲲涟仙君和祁弄溪,竟与江荼有一拼之力。
那就是天阶的力量。
只听一道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擅闯禁地,怎可说是无意叨扰?”
这声音沉闷,光听着,就有无形的压迫从天地间传来,叶淮只觉得耳膜闷痛,抬手一摸,耳蜗中竟流下两道鲜血。
江荼却是冷笑一声,一点也不受影响,道:“我不是和你商量,今日,你不方便也得方便。”
“…”那道声音显然惊讶,“你是何人?”
江荼拒绝回答:“与你无关。”
那道声音又笑起来,笑音隆隆如雷,直震得叶淮双耳血流不止:“阁下法力强劲,只是一味强撑,恐怕反噬起来,要叫你生不如死了。”
在他进一步拓展话题之前,江荼抬手种下两朵荼靡花,封住叶淮的左右耳道。
一边替他疗伤,不至于变成个小聋狗,一边也避免让他听到这些对话。
那道声音见此情状,又是一声发笑。
江荼冷冷抬眸,他能感到这一声笑的灵压要比先前更加强悍,若非他提前给叶淮挡了一下,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阶在天阶面前还是太勉强了,看来出去后得按照天阶标准培养叶淮。
——不过,天阶。
放眼当今修真界,灵气衰弱,哪里见得到天阶修士?
所以面前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江荼勾起唇角:“生不如死,总好过死人在此地装神弄鬼,您说呢,空明山首座…祁元鸿大人。”
一千年前的天阶后期,距离登仙仅一步之遥的空明山创始人,祁元鸿。
祁元鸿又笑,但这回只是笑,而没有施压,似乎他也察觉到武力对这个青年没有意义:“我在此地沉眠千年,没想到一朝苏醒,世间早已天翻地覆。”
江荼不言。
千年确实极有分量,但对江荼来说也不过只是数字。
他对聊天没有兴趣,然而祁元鸿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起来:“千年以前,吾与友人招募天下义士,披荆斩棘,先后收复空明、灵墟、容阳、高溪蓝水、委羽、句曲六山,后极尽险阻,十生九死,终登至昆仑虚,将恶徒曜暄就地正法。”
“只可惜未能彻底铲除邪恶,竟让浊息在阴暗地滋生,吾只能以身镇压,化作空明,这才守住仙山。”
江荼颇为莫名其妙,不知祁元鸿和他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但祁元鸿所言与藏书阁记载并无出入,只当是他太久没找到人说话,想获得认同,点头道:“天下人自当铭记您的贡献。”
若祁元鸿所言非虚,舍弃一身修为,放弃飞升机会,以魂魄镇压浊息,确是功德一件。
况且看空明山地下这副十死九生的情状,浊息确实凶恶。
即便与江荼没什么关系,亦可称祁元鸿一声大义凛然。
然而祁元鸿话锋一转:“阁下身后的,是什么人?”
江荼眼底的温度瞬间消退:“阁下很关心我徒弟?”
祁元鸿笑:“是人。又不是人。我见他有角与蹄,鳞与须,灵力流光溢彩,十分漂亮。莫非是麒麟?”
“…”江荼不动声色地将叶淮拽到自己身后,叶淮还捂着耳朵不知发生了什么,“与你无关。”
地面颤动起来,好像祁元鸿正在摇头:“不,不,麒麟骨血,对万物皆有妙用。如今阁下身在空明山中,若您将麒麟交给我,我便放您出去,您看如何?”
“我看不如何。”江荼拧眉冷笑,当真是图穷匕见,“人都死了眼睛还落在麒麟骨身上,祁元鸿大人还真是操心深重。”
“可惜,可惜,我并非为自己求,而是替天下求,”祁元鸿的声音中又开始夹杂可观灵力,向江荼压了下来,“唯有用灵力冲开裂隙,才有可能从我的结界中离开,若您执意不肯,恐怕今日你们都不能离开空明山。”
话音落下,他彻底摒弃了温言善语的假象。
“擅闯空明者,斩无赦。”
祁元鸿一声低喝,直接将叶淮耳边的荼靡花震得枯萎。
听力恢复的刹那,叶淮眼底杀意涌现,环视一圈周遭,只见浊息与灵压构筑双重威胁,都在向他们逼近。
模模糊糊中他也听到了一些对话,此刻只觉得可笑,浊息和灵力,天平的两级寰宇的两端,第一次站在同一阵线,竟然是要他的命。
麒麟骨就真的这么值钱?
说实话,除了他人连续不断的觊觎,和动辄向兽类演变的特征,叶淮并没能从麒麟骨中获得一丁点便利。
或许修炼的天赋确实能算做是麒麟骨的功劳,但叶淮不介意修炼得慢一些,只要江荼不嫌弃他。
这身麒麟骨,非他所愿,如果能为了护江荼周全而剖去,叶淮绝不会有片刻犹豫。
他深知江荼的身体对浊息敏.感,眼下看着好好的,说不定是服了那丸药的缘故。
叶淮的琥珀眼转了转,他从祁元鸿的话中分析出了些许信息,比如说聚集的灵力可以强行撕开浊息,打通离开的道路。
如果…
一只冰冷的手探入他的后颈,一掐,打断了他的兀自思索。
江荼像捏狗一样捏着他的脖颈,叶淮咕嘟吞了下口水,江荼淡漠地将手收回——
一尊白发慈悲的法相,猛地从江荼身上显现,与天幕一样高,长发向周遭飘舞,似银河流连。
江荼未曾开口,却是法相启唇:“你猜,是你的灵压先压垮我们,还是我先撕碎你这破破烂烂的结界?”
地面又开始颤抖。
但这一次,空明山为江荼的威严而颤抖。
祁元鸿残留的白色灵力与江荼赤红的灵力在天际撕扯,织成落幕的晚霞,每一次撕扯都奔着对方命门而去,一时间排山倒海天地倒转,浊息的鱼群早在两个天阶的争斗中翻起白肚皮。
天阶修士即便陨落,其力量也远在地阶大圆满之上。
江荼的法相撑起塔楼,甚至面不改色,一手足矣。
此刻与祁元鸿交手,法相的长衣却已然被撕出几条碎片,如凤凰的尾羽,在身后飘舞。
而他本身,与法相同担伤害,数道伤痕伴随飞溅血花,不止泼洒在地上,也溅到了叶淮脸上。
温热的血浸入叶淮唇瓣,微腥,微甜,叶淮的舌尖藏在唇线后,将沁入唇腔的血气一点点舔舐干净。
一瞬间,他藏在额发下的琥珀眼眸一点点沉下颜色,而小腹好不容易沉寂的灼热,又开始熊熊燃烧。
这一次,烧到了骨髓深处。
江荼又为他受伤了。
叶淮,这么多年你跟在江荼身边,除了拖后腿,还学会了什么?
江荼收你为徒,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心底的声音一声声叩问着他。
叶淮胸中涌动着无限冲动,他深知自己若回应了,或许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
但若不回应,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江荼——
喧嚣停了。
江荼的法相停下动作,江荼本尊与此同时一鞭抽向前方!
唰!!
这一回,前方出现了人影。
但也不是人影。
而是一具骷髅。
岁月难以腐蚀华美的衣物,鲛人丝织就的锦衣依旧在黑暗中折射熠熠光辉,血肉组织腐烂以后,便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之上。
让叶淮震惊的不是这具凭空出现的骷髅。
只见骷髅的骨骼之间,白色粉尘般的灵力不断向上飘散,积蓄堆叠,由下而上,竟缓缓组成一个巨大的法相。
这法相与骷髅身着相同衣物,五官严峻,眉心有个肃穆的川字。
再往下,两个空荡的黑洞,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叶淮眼前。
——他的眼睛被人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叶淮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谁能挖去祁元鸿的双目?
若非旁人动手,难道是他自己自剜所致?
可是,理由呢?
他不是说自己为了空明山献身么?
思绪翻飞间,祁元鸿的法相开口了,声音与先前听到的一致:“…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的人是江荼,江荼朗声道:“在下来去山派长老,江荼。”
祁元鸿的法相垂下头。
虽然没有双眼,但江荼能感到两道视线从那黑黢黢的洞里射出,落在自己脸上。
祁元鸿并不在看法相,而是在看他本身。
这一幕堪称骇人,江荼也不避让,面不改色地迎上祁元鸿的视线。
许久。
祁元鸿道:“…你们走吧。”
江荼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他都做好了再动一次手的准备,祁元鸿竟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千年前的天阶强者都是这样毫无逻辑行事的么?
…却也是一件好事。
天地一瞬寂静,无声无息。
江荼藏在红衣下的手臂微微发抖,掌心一点一点掐紧,藏起掌中瓷瓶。
方才趁叶淮走神,江荼用了药。
一口气灌了半瓶。
事实证明,很有效果,法相的释放毫无阻碍,他久违地在阳间感到了全盛力量的酣畅淋漓。
但相应的,反噬也很可观。
他快要站不住了,痛觉成了唯一的感知,眼前甚至难以聚焦。
江荼将掌心都掐出了血,下腹不断抽搐痉挛,身体不受意志左右地就要弯腰。
他竭力控制着语调的起伏,把颤抖强行压下,但只说了两个字,就再难继续:“叶淮。”
好在两个字足矣,叶淮迅速凑了上来,说出了江荼想听到的话:“师尊,那个骷髅不见了。”
下个瞬间。
淤血自江荼口中喷出,他的身子向旁侧歪斜倒下,倒下时江荼不愿太过狼狈,本想用膝盖缓冲——
却瞬间落入一个潮湿滚烫的胸膛。
江荼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叶淮惊恐万分的脸蛋,青年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搂住,急切地往他体内输送灵力:“师尊,你别吓我,师尊!”
江荼心想,这小子真是长大了,一只手就能把他整个人搂住。
又想,大喊大叫的,没一点大人样子。
他靠在叶淮怀里,艰难地喘息着,只觉得有什么牢牢掐住自己的脖颈,青筋不断从瓷白颈间浮现抽动。
要想离开这里,必须有足够强大的灵力。
这里…一具骷髅,一条蠢狗,算来算去,只有他能撕开结界。
——不能再等了,再晚一秒,他都要彻底失去意识。
江荼颤抖着要再服药,手却抖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手挪到唇边,又被叶淮一把摁住。
“您不能再吃了!”叶淮的眼底难掩湿润,紧紧攥着江荼的手腕,“师尊,不能再吃了。”
江荼这回是真的想抽他了。
他咬着牙,不断有血从齿间溢出,胸膛剧烈起伏着,如断颈的天鹅,被冷汗打湿了羽毛:“我得…送你出去…!”
其实还有很多句骂人话没力气说出口。
事实是叶淮只听到这一句,即便听到了别的,此刻的他也大概只能理解这一句。
江荼瞪着他,本想一如往昔用师尊的威严逼他屈服,然而柳叶眼在剧痛中早已红了眼尾,在叶淮眼中是如此脆弱不堪。
叶淮疯狂地摇着头:“您会死的,气血倒流金丹碎裂,您会死…我不出去,师尊,我宁愿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江荼胸口一阵闷痛,蓦地喷出一大口血,手掌一点一点攥紧叶淮的领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
…小畜生,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紧接着,他手一松,彻底失去意识以前,只能察觉到叶淮紧紧攥着他的手掌,用力摁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