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不见人影
启县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不愿停止,透明的雨点顺着蓑衣棕皮绵延不绝地流淌,划过一道道湿痕之后坠在地上,鞋底夹带的泥水行走之时跌落,复而又沾起。
县东靠近县府那一路街市巷子中住的大多是富户,其中又以任家为翘楚,家宅鱼鳞覆瓦,柏木规整,大门以黄漆描边,铜锁金灿,门口还收着三五个看护,远远看去,便知富丽之家。
如今,这任家门前围了一圈粗衣麻裙的农人。
为首的那人问:“任老爷可醒了?”他对家丁模样的人开口道:“我们乡人想和任老爷谈谈今年收成之事。”
任家是大户,手上有几百亩田地,这些田地租给农人耕种,待收割后五五分成,今年眼见颗粒无收,都心里焦急上交的粮食。
家丁也知这些农人为何而来,抱着棍站在门口丝毫不让:“那是内院的事,我们这些人不知,你们在檐下等着吧。”
于是一群人挤在檐下,有人拿出家中烙的饼啃起来,盯着檐上的雨正出神,突然听见骚乱:“任老爷出来了!”
大门敞开,一位男子走了出来,五十余岁的样子,蓄着胡子着青衣,他扫了门口一圈:“人太多了,找个话事人跟我商谈。”
人群之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出了一位男子,身上衣袍干净,在一众农人里也算整洁,其余人道:“魏酒,你就替我们和任老爷商量商量。”
魏酒本名已经忘了,家中当垆卖酒,久而久之就被人这样唤。
他看着一众人,握了握拳:“好!我就去试试。”
魏酒进了宅,一路被引着进到厅前,厅前挂着字画,又摆着笔墨纸砚等一众东西,旁边架子上搁置着书籍,任老爷早年是秀才,族中又有人是大官,别说启县这小地方,哪怕是河东,任家都排得上号。
他敛着眉和任老爷进来,见侍女奉茶,刚要开口,任老爷押了一口茶,抬手道:“先尝尝着嫩芽雀舌,知府我不知道,但县令老爷是没喝过。”
魏酒顿了一下尝了口,他脸上堆着笑:“任老爷,这茶于我是牛嚼牡丹罢了,合该您这般文人雅客享用。”
任老爷手一下一下抚着茶杯,也不作声。
魏酒看着他脸色,慢慢开口:“我来这有事相求老爷,今年河岸被冲,田间颗粒无收,上交的粮食我们拿不出。”
任老爷依旧在饮茶,只有细微的啜饮声响起,水雾之中辨不清神色:“你卖酒也赚了银两,拿不出粮食来?”
魏酒面露无奈:“老爷,粮食亏欠买酒的人越来越少,我也是勉强度日。”
常买他酒的人大多还是街上百姓,酒是粮□□,一来众人没钱,二来没粮食酿酒,都是勉强度日。
任老爷放下茶杯,底座磕出了一声响:“你知道我今年亏了多少吗?”
魏酒一愣。
任老爷慢声开口,声音索饶耳边:“我有一座烧炭的林子,往年我用炭打点族亲,今年只能从别处买,上好的霜炭一车300两白银,我要十车,河东不产丝绸,我得从浙江买,一匹100两,我最少要10匹用来送人。”
魏酒脸色已经微微变了,这些是天文数字,只是一听都觉得心悸。
任老爷再道:“至于清茶食盐,白糖香料,不谈转运路途之费,每一两价钱不必我说,今年启县受了灾,难道这些东西就能不送吗?每一样都少不了!”
他见魏酒神色又变,唇边浮起一个笑意,眼中不见多少温度:“良田共600亩,五五分成,每亩我得一石,换做3两银子,如今你们尚有朝廷的赈灾粮度日,我亏得这些钱从哪里补?!”
魏酒一震。
他看着着雕花大梁,嫩芽雀舌,再看院中高阁回廊亭台流水外加假山怪石,再想着那些啃着饼的乡人,心中茫然的想着:今年亏了那么多,怎么还住得上这种宅院?
他还欲张嘴,却听任老爷平声道:“今年都难,我也难,还等着拿粮食养活一大家子人。”
任老爷一抬手:“送客!”
眼见厅中人消失,侧门后一个年轻人公子出来:“爹,他们会不会告到官府?”
任老爷看了儿子一眼,语气发冲:“欠债还钱欠粮还粮天经地义,就算告到官府又有何用,哪条律法说咱家要免费把地让给农人?”
任公子应了一声,不敢再说话。
他看向屋檐下的垂雨,燕子低飞在半空,翅膀被打湿飞不起来,半响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去叫人告诉门外农人,今日家里施粥,让他们喝上一顿再回乡。”
于此同时,县府议事堂也正在商议此事。
杨知府看着收敛上来的册子,拿着朱笔圈起来一个名字:“如今朝堂救济粮能解燃煤之急,但百姓欠下豪绅的粮食如何还?”
今年粮食无收,要不就从临县买粮还豪绅,要不就是滚利加到明年一起去还,可明年是否风调雨顺还说不准,一年一年的聚集,还得算上赋税,日子没个头。
杨知府又拿着杯子摆在桌上,皱着眉开口:“启县豪绅是任老爷,另外三县亦有豪绅,如果今年一定要收粮,我们该如何?”
庞瑞略一沉吟:“可否敲打一二,让他们不敢开口?”
楼津吃着谢渊玉给他剥的葡萄,事不关己地听着,听到庞瑞这样一说时看了一眼,眉梢微微挑起。
谢渊玉也在一边听,闻言看了这耿直的县令一眼。
杨知府胸膛剧烈起伏一二:“谁去敲打??”
庞瑞道:“我可以和任老爷商谈一二。”
杨知府手狠狠地拍向桌子,星星点点的水液溅到桌上:“别说任老爷族中昌盛,族中有坐到吏部的大官,就算不曾有,欠粮还粮也是铁律,你庞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谢渊玉原本剥葡萄的手微不可察地停了几秒,突然道:“不如我去试试和这位任老爷谈谈。”
杨知府一愣,楼津乜着谢渊玉,微微眯了眯眼。
*
任宅今日的厅堂迎进来第二位客人。
任老爷看着眼前这位公子,脸上出现笑意:“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谢渊玉微微一笑:“望州,谢渊玉。”这是他第一次自报家门,芝兰玉树的公子,往这里一站就熠熠生辉。
任老爷与谢渊玉相对而坐,唤了侍女泡茶,在这茶香升腾间开口:“不知谢公子来寒舍何事?”
谢渊玉抿了一口茶,他面上带着笑意:“是为了粮而来。”
任老爷眼中沉思一闪而过:“我倒是没想过谢公子居然为这事。”他低头饮了一口茶:“我也不藏着掖着,官府的想法是让我免了今年粮食,但平白无故让出来近两千两银子,家里也是拮据。”
他语气已然松动,是个谈事情的口气。
谢渊玉手指轻轻在桌沿一抹,声音温和:“任老爷若是能免去这些粮食,说不准到时河东能立座善人石碑,届时任老爷名字可传千秋万代。”
任老爷脸上笑意十分随和:“名声而已,且是百年之后的声誉,这些东西我不在乎。”
檐下雨水清透,一丝一丝落下,窗外绿树在细雨中微微摇曳,一片叶子飘下,已是带着些黄意。
谢渊玉声音和这雨一般微凉:“名声不在乎,好处也不在乎?”
任老爷凝眉,面上不解:“我倒是想不出,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谢渊玉抬眼,他的指尖蘸了茶水,慢条斯理地写了个‘庞’字,黄木桌上写下的字迹成了浅褐色,微风吹来,水面浮动扭曲。
任老爷面上轻松之意霎时间褪去,他招手挥去侍女,神情缓缓沉凝,他盯着面前这位看似温和的公子,对方眸中是光透不过的深幽。
谢渊玉伸手抹去水痕:“我知老爷难处。”
雨水从檐上骤然跌下,砸在地面的声音似瓷盘坠地,一下就摔个粉碎。
任老爷喉咙发紧。
庞瑞是个清官,但某些时候太迂腐,不懂行个方便,这就导致他处处受到掣肘。
谢渊玉似是没看到他陡然加重的呼吸,温和着开口:“日后任大人告老还乡,说不定也会住在启县。”
任老爷闭了闭眼,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谢公子想要什么?”
谢渊玉看着杯中清澈茶汤,慢慢开口:“望州知府还未定下,希望任老爷在写信时能提一二句。”
任老爷沉默一息:“不过是近亲,说了只怕也无用。”
谢渊玉一笑:“无用也无妨,搭条线罢了。”
任老爷把人送在门口,眼见着谢渊玉走入县府,微微摇了摇头。
谢家在望州已经近百年,如今看来,只怕还会再挺个五十余年。
县府中,杨知府一见谢渊玉进来,忙起身道:“谢公子,谈的如何?”
谢渊玉目光一扫,屋中只有杨知府一人,方才议事厅里的楼津和庞瑞不见踪影:“殿下呢?”
杨知府道:“谢公子刚走没多久,三殿下就回房里了。”
天色阴沉,雨从方才的小雨变大,已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谢渊玉敛了敛神色回答杨知府问题:“任老爷略略松口,言语间意思是可免去今年粮食,不过似乎想要一座善人碑。”
杨知府脸上一喜:“这不算什么大事,若真免了粮,是该给建一座。”
谢渊玉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他脸上出现一抹笑,目光看着杨知府:“大人这段时日也为此事忧心,河东有官如此,是民生之福,不过大人也不易。”
杨知府扬起一个苦笑:“谢公子实在是过誉了,我这几日为豪绅烦忧,如今终算是了了一件大事。”
他摇摇头,许是对方看起来太过亲近,他冲谢渊玉说起不曾说的话:“庞县令是个好官,但行事太欠考虑。若真是敲打,不谈他乌纱帽保不保得住,就算退一步,任老爷倒了,自会有下一个豪绅大户起来,不动的百姓流水的官员,若真和那些大户撕破脸,他咬牙要收粮,百姓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好在任老爷也算仁善,就是有私心,我也认了。”
谢渊玉笑了笑,突然问:“杨大人,你说两位殿下哪个仁善一些?”
杨大人忙说:“两位殿下都是仁善之人,为河东都尽了心。”
车轱辘话,没什么意义。
谢渊玉也没想过让杨知府比一比,他捻了捻手指:“三殿下看着傲,二殿下看着温厚。”伸手一指远处:“不过二殿下似这。”
杨知府顺着目光看着,对方说的是院中水瓮,为了好看还刷了一层白漆。
他还想再问,却见谢渊玉已经走远,自己摇摇头进去。
谢渊玉回到房中,往日躺在榻上的人不见踪影,室外雨还下着,越来越大,屋顶上有雨水落下的声响,噼里啪啦地砸。
谢渊玉看着那些拼命捶打着窗棂的雨势,开口道:【系统,您可知三殿下去了何处?】
这个世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系统听见谢渊玉唤它,立马精神起来:【让我看一看啊……呀,龙傲天在河堤。】
谢渊玉披上蓑衣,身影没入雨中。
河堤中,水势越发高涨,沙袋垒成的堤岸被沉沉大水冲刷着,水流一次又一次想突破这道封锁。
长河支流从中经过,连日水高越发险峻,滚滚波涛携带江水而去,一路浩荡不知向何处奔腾,只是越往前水越深,最后已经凝成黑渊一般色彩。
一众人还在加固堤坝,腰间系着绳子,扛着沙袋一层一层垒着,楼津站在岸上,神情有几分凝重。
谢渊玉在人群之中看到楼津,他快步走到对方面前:“殿下。”
雨势轰鸣着,声音都要比平时大几分。
楼津见对方披着蓑衣,自己打伞给对方撑了撑。
谢渊玉看着大水中的人,沙袋厚重,水中行走本就不易,扛着几乎是寸步难行,那些人艰难地行走,水漫上口鼻,偶尔只有头颅口鼻浮出,沿河两岸有抛沙袋的,水中一众人接应,可惜雨水太大人手又不够,多数沙袋只是沉在河底。
谢渊玉看着说:“我去搭把手。”
楼津一皱眉,还未说什么,却见谢渊玉已经下了水。
潮水几乎顷刻间漫上胸腹,每一步走的都似蹒跚学步的婴儿,大水推挤着周身,谢渊玉极力稳住身躯,慢慢地向前挪动。
夜色暗沉着,一片漆黑,只能借着星光隐约可见人影,身边都是叫喊着,底下的沙子似有万斤,垂入沉底,一众人艰难抬起,脸上水意与泥沙俱下。
一条长长的沙袋垒好,泥浆裹挟着表面,大水偶尔漫灌过头颅,又很快掠过。
无数的手聚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只是一下下地抬起沙袋,雨势犹如倾倒一般落下,一层一层波涛狂怒地呐喊,谢渊玉被冲的几乎站不住,他稳住身影吼:“快上岸,水太大了。”
瓢泼大雨之下声音被散开,只有附近几位听见,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向水口附近之人,口口相传,漆黑色天幕上有鼓胀紫红雷电攀上,恰若一丝丝蛛网,骤然的亮起又骤然暗下。
江水被映衬的冷白,无情地翻涌怒号,狂风大作,垒成的堤岸摇摇欲坠,谢渊玉猛地回头:“快上岸。”
惊雷过后,沙袋似被炸毁的堤岸一般倒下,一道携带着滔天之势的江水拍来,卷着愤怒的泥沙,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疯狂涌来。
谢渊玉只记得那道水是如此漆黑,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岸中有惊叫声:“大水冲走了人!”
天边闪电乍亮,照得一切如同白昼。
楼津竟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切,那些在河流之中被水冲走的人似浮萍一般随波逐流,偶尔冒出头后又被大水淹没,无可奈何地被席卷着往更漆黑的水中去。
这里面有谢渊玉。
眨三次眼睛,对方就会被水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不行。
楼津猛然扯了身边的羊浮囊,骤然跳入水中。
岸上灯影重重,撕心裂肺地吼:“快!有人跳下了,救人啊!!”
江水裹挟,几息之下人影皆不见,只有泼天的雨幕下阻挡着视线,民生多艰,今夜注定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