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六百五十年前, 李冰父子在蜀郡以西的玉垒山前开了道口子,给岷江修了个水堰,鱼嘴分流, 碎石堆砌金堤, 路上栽柳植树锁住大坝之水, 整个平原皆受泽被,到蜀汉时, 刘家人给起了个名儿, 叫都安堰。
第071章
六百五十年前, 李冰父子在蜀郡以西的玉垒山前开了道口子,给岷江修了个水堰,鱼嘴分流, 碎石堆砌金堤, 路上栽柳植树锁住大坝之水, 整个平原皆受泽被,到蜀汉时, 刘家人给起了个名儿, 叫都安堰。
玉垒山下的宝瓶口,行船不绝, 人气活络后, 江边给起了一座小高楼,被蜀中一大族盘下来, 作为行舍酒栈, 无论是文人骚客, 还是游侠商贾,都爱在此处歇一脚, 坐听大江涛声, 远观巍峨雪山。
一来二去, 名声显露, 倒是比城中更适宜碰头接洽。
盐津村事办妥后,崔叹凤三人便马不停蹄赶往此处, 可足足等了三日, 也不见人来。算算日子,以公羊月的脚程, 即便去剑门,也该打了个来回, 更不要说远近都打听不到他和晁晨这号人物。
再伪装,人也得吃喝,更何况,就公羊月那脾气,委屈谁也不会委屈自己。
想来想去,双鲤觉着,该是给麻烦绊住了,且多半就是在那蜀南竹海。那地方她跟老月去过,拦门的关卡还晓得一些,不过既然把崔、乔,包括她自己都留下,说明他和晁晨是顺势避走。
既已约好,若是冒然离去,万一错过,找起人来更是麻烦。
因而虽有些忐忑担忧,但三人还是沉着气,死等着没挪换地方。只是,等得焦心,情绪就上脸,双鲤从屋里出来吃饭,拖着步子整个一无精打采。
也是今儿倒霉,锅炉子闷炸了,掌勺的炖好的肉和到了灰土渣滓里,眼看是不能吃,临时重做,等得稍微久些,没两个填肚子的小菜,酒客就已吃昏,操着嗓子大声喊话,闹得双鲤耳朵生茧,一拍桌子要上前理论。
崔叹凤拉了一把,指了指耳朵,示意她听——
“你们听说了吗?绵竹城近来不太平,夜来家家门户紧闭,不是防贼也非防盗,是防鬼呢!”率先开口的是个精瘦猴样的男人,听口音,像是打九江那处来,都说乡音情切,白衣的大夫最先注意到。
“世上有鬼?什么鬼?怕是狐精美人吧!”有豪客抬起坛子对嘴饮,打诨道。
“我看是好色鬼!”
旁一桌见他起色心,说荤话,也都跟着附和,嘻嘻哈哈埋汰上两句。倒是和精瘦男人搭伴的大龅牙,敲桌定堂,见围拢的人都投来求知又好奇的目光,忙快嘴招呼:“呸!做你的春梦!不是人鬼,是器灵!”
“器灵?”
大龅牙谑笑一声:“打听打听,可不是逗着玩,绵竹绕城五里,有飞剑夺命,只见剑,不见人!”
比起有模样描绘的山精鬼怪,反倒是这等灵异奇谭叫人毛骨悚然,双鲤捂着耳朵不敢听,只怕他再说个鬼气森森,今晚便不敢独睡,要点灯夜行。正骇得鸡皮疙瘩落满地,乔岷骤然解剑,“啪嗒”放在桌上,就着小指头朝她推去。
双鲤尖叫:“拿开,拿开!“
乔岷有些不知所措,手僵在半空:“作为一个剑客,我……我是想说,别说千里御剑,即便百步内将唤剑在手,当世也没几人能做到,所以……”
“所以真是有鬼执剑,阴魂不散?”双鲤小心翼翼接嘴。
这不说还好,一说,更是变相佐证非人力所为。
就听他说话的片刻功夫,那大龅牙和精瘦猴便的鬼故事,直往耳朵里钻,双鲤越听越怕,瘪着嘴,起身往崔叹凤身边躲。只是走得急了些,不留神把佩剑撞到桌角边,这会子回头对视,很是尴尬。
乔岷默然,低头去捡,眼中有些受伤。
双鲤恍然他的好意,心里很是抱歉,也跟着一骨碌钻到桌案下,抢住剑柄。两人你挣我往都不肯松,只听砰然一声,长案从中炸成两段。
碎屑顺风都拍到了崔叹凤的衣帽上,他只得解下幕离,退至阑干背倚,一手举杯,一手倾壶,临风自斟酌。满座是喧嚣、争执、唾沫横飞的侃侃而谈,相较之下,这白衣风度,遇乱而人不乱,最是动情。
这下可好,酒栈里的女客,全看了过来,恨不得一双眼粘在他身上。
“你们谁赔?”掌柜的从大木台后支出个小脑袋,拇指撇过胡子,打着算板哆哆嗦嗦问。
等公羊月的这些时日,双鲤倒是以闻达的名义开张,狠赚一笔消息钱,眼下掏钱扔过去,底气足了不少:“给姑奶奶再换一桌!”随后,跑堂把碎屑洒扫,给三人往一旁挪去,重新上酒。
双鲤没什么规矩,看笤帚伸到脚下,一个跨步越向前,结果脚踩在团垫上滑出去,屁股落地是手上的剑一杵,正插在左边一行客的指缝间,差点把人魂儿给吓飞。
“小姑娘,你可悠着点。”
那人一开口,双鲤这才反应过来,捡来的快哉剑还在手上,忙讪笑两声,给十七塞过去,可乔岷没接,杵在原地,狭长的双目一眯,转头打量向右手方。
“你在看什么?”双鲤跟着偏头。
和乔岷对视的是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人家方才看的可不是他俩,而是他俩身后的崔叹凤,只是没想到正中那朵红花没理睬,倒是吵架的两片绿叶先察觉。女子羞红脸,对双鲤微微摆头,随后别过脸,加入同伴的低语中。
女子身旁的男客与之容貌相似,瞧着似同胞兄弟;而他俩对面喝茶发呆的女人,看着年岁稍大些,颧骨高推,山根拔长,长相上有些刻薄,抿唇不语时很是不怒自威;还有个少年,正就着桌案,一边数蚕豆,一边往嘴里扔,他额前头发乱糟糟,但两眼晶亮,十分可人。
这一桌酒客四人,腰上挎着葫芦,手边皆搁着长短剑,穿着麻衣短打,看衣裳样式大略相同,想来是同出一门。
巴蜀门派不少,但用剑的,统共就一家。
崔叹凤落座:“是剑谷的人。”
乔岷收回目光,端坐着一手举酒碗,一手悄咪咪把佩剑往外推了分寸,搁在那白衣大夫的腿边。崔叹凤不知为何,很是疑惑:“做甚?”
“她要是过来抢你,我好动手。”
这话说得,就差撸袖子,崔叹凤给竹叶酒呛着喉咙,忙去给他遮掩,若是叫剑谷弟子听见,只怕还当他仨生事儿。但他堵着一个却忘了另一个,双鲤自个儿搁那拍腿狂笑:“敢情你以为是强抢民男?傻了吧唧的,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暗送秋波知道吗?眉目传情晓得不?”
乔岷低头看着酒碗中的倒影。
双鲤用脚尖将崔叹凤的幕离勾来,指着自己的眼睛,就着那白纱半遮面浅笑:“看我,这就是暗送秋波——”
只瞧她眼帘一掀,睫毛轻颤,两眼剪水,亮如繁星。
“这是眉目传情——”
双鲤松手,落下的白纱被微风拂开,扫到乔岷的下巴,酥麻感促使他霍然回头,两人四目相对。乔岷脸颊乍红,失手将酒水泼出阑干,太阳恰好从云后露头,水边碣石瞬间照出一道彩虹。
什么鬼啊怪的,早已给抛到脑后。
“以后你可得瞧准,要错过那姑娘可就跑喽!”双鲤没有察觉到乔岷的异常,还嘻嘻哈哈往下说,“别看老凤凰正正经经,内心骚得很,那姑娘脱俗如幽菊,比我上回爬墙看的那些个胭脂俗粉好上不少,他保不准偷着乐呢,十七,你刚才可差点坏人好……”
话还没说完,隔壁桌喝闷茶的女人拿剑起身,气势汹汹走来。
崔叹凤借机敲打她:“叫你口没遮拦,什么头牌胭脂的,你可完了,这割断的舌头我可缝不上。”
眼瞅着人越来越近,还带三条尾巴,步调一致整齐,双鲤左躲右躲,被突然出手的乔岷,一巴掌照着后脑勺给按到盘子里。乔十七不大懂怜香惜玉,别说菜盘,就算是泔水桶,也能毫不犹豫,事实上对他来说,能主动挺身而出挡在前,已很是仗义。
不过,人家根本不是冲着他俩,只翻了个白眼,便错身走了过去。
瘦猴精说得精彩,一拍桌子如擂鼓,居然还接上了双鲤方才问乔岷的茬:“当然是阴魂不散!你想想,邓羌攻打绵竹时,张育的军队可是全给坑杀,你说能没个万人坑,死人壕的吗?”
“我倒是觉得,不是那些兵,”大龅牙摇头晃脑与他捧哏,“鬼剑鬼剑,生前是人又使剑,剑鬼剑鬼,死时有冤后化鬼!听说当初开城的不就是个剑客吗?也许另有隐情?”
这俩人是过足嘴瘾,那叫侃了个酣畅淋漓,可苦了听去一耳朵的路人,东想西想瞎琢磨,这当中就包括方才差点被双鲤误伤剁手的那位。此人拉了几个同乡,乃是要去绵竹投奔亲戚,现今还没到地儿,心里已开始打起退堂鼓。
“休要妖言惑众!”那女人也是个泼辣狠货,话不多说,上去把短剑扎在桌上。
一桌人都吓得噤声,大龅牙忙讨饶:“女侠饶命,我俩也是听来的,不信再往北上,事发小半月,谈的人只多不少。”精瘦猴也帮腔,朝众人道:“我兄弟二人走南闯北靠嘴巴吃饭,诸位担待,就当听个奇谭。”
“奇谭?公羊迟杀友开城乃铁铮铮的事实,你说另有隐情,莫不是含沙射影,说我剑谷诬赖好人?”女子冷笑道。
“方师姐!”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分!”
三个跟班想劝话,却被吼了回去,只能不动声色挪到前头顶着,赶紧给那俩发愣的打手势。
虽只是几个小辈,但毕竟扯上了剑谷七老的秘辛,大龅牙和瘦猴精犯不着在人家的地盘逞能,忍了一口气,忙结了帐,抓上包袱灰溜溜离去。
方婧满意地笑笑,拔出短剑,随后跪坐在地,好话与其余受惊的行客安抚:“我乃剑谷‘轻吕’一脉弟子方婧,这几位是我师弟妹。诸位别怕,我等护送北上便是,剑谷坐镇蜀中,绝不会放任人装神弄鬼。”
三跟班面面相觑,此一趟出行,他们完成历练便该回谷中复命,授剑典在即,万万不能耽搁,登时忧心得不行。
年龄最小那少年,拉了拉方婧的袖子,却被弹开手指。
那姑娘倒也生了副热心肠,就是性格强势,全不与旁人商量,仗着资历一个人拿好主意:“我等侠义之辈,自当扶助弱小!”说着,真把自个儿按高手排论,在大堂中点起人头,等数到双鲤那桌时,开口问:“几位眼生,也是外来的吧,可需要我们相送一程?”
双鲤从鼻孔里哼出两颗蚕豆,要说话,却被抢了先。
“不劳烦,薄酒一杯相谢。”崔叹凤举杯,谢她好意,仰头一饮后,发觉方才偷看的姑娘目光又粘了回来,笑着从药箱中取出一瓶金疮药扔过去,“我看这位姑娘有伤在身,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女儿家脸皮薄,接过道谢的是她身旁的同胞兄长:“看公子穿着,可与洞庭无药医庐结有夙愿?噢,在下周碧海,这是舍妹,周青岑。”说着,他帮忙推手一把,对妹子低声道,“别光看着,说到底还得靠你自己。”
青岑踉跄两步,脸上堆笑,瞧着案上还有两只空酒杯,忙捉过一只来,斟上酒,朝崔叹凤怯怯一祝:“青岑冒昧一问,不知公子……”
这时,门前飞来一声,冷冷打断她的话:“借用他人之物前,是不是该给正主打声招呼?”
“谁?”
剑谷弟子尽皆回头。
公羊月倚在门框边,双手抱剑在怀,目光冷冷清清。眼下他仪态着实算不上好,数日未梳洗,几缕碎发落在鬓边张扬,衣上还沾着血,伴着杀气如许,高调又教人心惊胆颤。但饶是如此,却也是璞玉难掩。
如此惹眼,周青岑想不注意都不行。
待看清楚来者的面貌后,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向崔叹凤求助。此时冤家路窄,保不准又是一场流血事件,后者不忍,便欲开口周旋,没曾想,却被双鲤的一声唤给压住——
“老月!你上哪个乞丐堆儿里打滚去了?”
这样下不得台的玩笑话,也就双鲤敢肆无忌惮乱说,公羊月睨了一眼,顺着往下:“死人堆可行?不多,也就杀了几十个……”说完,她朝周青岑勾手,“你预备何时还我杯子?”
“几……几十个?”
剑谷大道修的是悲天悯人,云深台中许多痴迷剑术的老人,一辈子也不定杀过这么多人,从公羊月嘴巴里说出来,竟如杀鸡一般轻松,青岑万不敢细想,再见崔叹凤无话,伤了心,没留神松手,杯子砸脚湿了鞋面。
公羊月敲打桌面的手指一停,她心跳跟着一停,慌忙躲到周碧海身后。
双鲤找跑堂重新要来一只杯子,就着长案推过去。公羊月施施然坐下,自斟一杯,笑吟吟打趣道:“老凤凰,你可真会拈花惹草,不过,你这也太不挑,剑谷里的都是些修神仙道的石木,就不怕脉脉温情喂了狗吗?”
崔叹凤苦笑,方婧则怒喝:“你骂谁是狗?”
“谁接话谁是。”公羊月正眼未瞧,想那竹海激战后,被玄之阴了一手没拿到信,人又在蜀郡附近给追丢了,任谁脾气也不大好。
放到平常,他还不至于找剑谷那几个愣头青的麻烦,但那个叫青岑的女人打他身边人的主意,总叫他想起从前的点滴,一时不忿,便只剩唇枪舌剑。
话不好听,剑谷弟子脸色更是难看。
“月师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季慈!”方婧身后的少年傻乎乎跳出来打圆场,指着自己,“大家同门一场,月师兄你……”
方婧当着众人面,拿食指狠戳季慈的脑门,愤然道:“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他才不是什么月师兄,一个早就被扫地出门的宗门败类,也敢耍横!”被讥讽是狗,约莫是气头上,她抓来青岑腰间的金创药瓶,狠狠扔了回去,“和他一道的,定也不是好人,指不定是什么狗东西!”
那瓷瓶本是要砸公羊月,却失了准头,给一旁的双鲤打了个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