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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 山雨

第073章 山雨
南晋是礼仪之邦, 早就废除了肉刑,军中也不行虐待战囚的一套。

而刚刚一声喊,太过惨烈。

李爻没理黄骁, 径直向帐子去, 掀帘见其中情形, 两道冷峻的眉登时沉得压了眼睛——

几名将士正在行彩, 彩头是折磨一个人。

那人被扒光了,身上裹着蜡布。火把在他周身过一遍,蜡便融化了, 待到冷却凝固之后, 会与皮肤黏连。

这时猛地扯开蜡布,人皮会跟着扯下来。

一群将士在掷骰子,谁赢了,便去扯一块蜡布。

“这是在做什么?”李爻沉声问。

他明知因果, 依旧要问。

放眼帐内十几人,军阶最高的是个窝在帐边的将军, 他没跟着一起玩,正悉心折腾手里的东西。

细看,那是块人头盖骨, 已经打磨得初见碗状。

这人个头不高, 年纪也不算大, 常年行伍晒得黑, 看军甲是副将级别。

他见李爻来了, 随手将骨头和工具往边上一扔, 指着个小将官吩咐:“把那玩意的嘴塞上, 免得吵了统帅的清净。”

小将即刻领命,从地上抄起一团粘连人皮的蜡布, 团了几下塞进战服嘴里。

同时,这人来到李爻面前,端正行一军礼:“末将常健将军座下副将常怀,见过统帅。”

黄骁在一旁适时解释道:“小常将军是老将军的次子,骁勇善战,这般做……也实在是气不过。”

李爻是听说常健有两个儿子,长子常远已经战死了,眼下还剩这个小儿子。

至于黄骁说的气不过,则是源于搁古王朝迥异的信仰。

在搁古人的认知里,身体发肤是与神通联的绝佳器物,是以他们总是用人皮、头骨做法器,甚至在大战之前行活人祭祀,祈求马到成功。

前些日子,他们抓了边城散村的老弱妇孺,当阵残杀,激起晋军将士的血性愤怒了。

“常将军不必多礼,若心有愤怒,便在能修整时好好休养生息,待敌军来袭时以一当十。”李爻见被绑在椅子上的战俘大片皮肤裸露在空气里,脸皮都掉了,面目全非惨森森地倒气,随手抄起桌上匕首,不用瞄准似的甩出去,一刀正中目标颈嗓。

那人又抽了两口气,脑袋一歪,见阎王去了。

“传令下去,军中严禁虐人为乐。”

身边令官领命出了帐子。

常怀脸色一沉,极为不悦:“统帅为何这般退缩!这是妇人之仁!咱们被对方骑在头上欺负,就该将捉到的俘虏通通整得半死不活,挂腊肠一样晾在长城头,教他们望而生畏,知道我大晋不好欺负。”

不待李爻说话,黄骁先低喝道:“小常将军不得无礼,帅令既出,令行禁止,不行就是不行!是要统帅拿你立威吗!”

常怀气鼓鼓的,敷衍地一抱拳,退到帐边,一脚将他刚刚打磨的头骨和工具都踢翻了。

多年前,李爻与常健打过交道,那老将军征战四方,是难得的帅才,倒不知怎么教出个臭脾气的小儿子。

他看在老将军面上,冷然看常怀一眼,没多怪罪,只是道:“心有怨怼,不如想想如何退敌,如何收复失地,”他转头吩咐,“召诸将军开军机会,我倒要看看,那荒蛮敌军到底如何激勇难当了!”

有闲工夫折磨战俘出气,还不如商量对策,速战速决。

再说贺景平。

定边军开拔的第二天晌午,他也带人离开了都城。

他平步青云,在皇上面前说话有了分量,向皇上要了工部侍郎陆缓随行。给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有意购买军备的小国君主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即刻能有懂行的大人对答,以示我国实力,也免去了来回传信耽误的时间。

皇上没想便允了。

景平年纪不大,平时虽然脸冷不爱笑,话也很少,但待人算得温和。那是种让人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的和气,这感觉很微妙,若对方心思大条,是察觉不到的。他有心亲近陆缓,便又将骨子里的冷漠收敛起几分。

而陆缓这人人如其名,他一门心思全在工部的研究设计上,说话慢条斯理,对情绪的感知很是麻木,于是二人一个有心而为,一个无心多想,莫名其妙地相熟起来。

这日行至蜀中。

景平趁傍晚扎营修整时,到陆缓帐边叫人:“陆大人,我是贺泠,能进来吗?”

陆缓掀帘把他让进帐:“贺大人有什么事,找人知会一声就行了。”

景平回身将帘子从内侧锁好,示意陆缓坐:“我不过是麻雀上枝头,陆大哥不必如此客气。”

陆缓不明白他为何锁了帐帘,晃晃葫芦:“南方湿潮,喝口酒吗?”

景平拱手——却之不恭了。

两杯酒下肚,陆缓直言问:“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明日便出国境了,是有事要嘱咐吗?”

景平道:“陆大哥久在官场,场面事如何用得到我嘱咐,我来是想问……”他一口气干了陆缓给倒的酒,压低了声音,“月漉烟韵阁一面之后,我知道陆大哥私藏了改良的湘妃怒制法,如今嘉王之乱风头已过,不知若是现在想请陆大哥做那改良后的湘妃怒,做得出吗?”

陆缓脸色一变,忧虑里带着几分兴奋,两相混合在一起,被理智压住。

他问道:“贺大人何意?”

“实不相瞒,若是可行,我想急做一批送到鄯州去。”

陆缓瞥一眼已经被景平封死的帐门,恍然大悟:原来是要说这事才锁帐子啊!

他沉吟片刻道:“但……这事一来花销巨大,二来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景平笑了:“钱的事,陆大哥不必担心,御前的说辞我也已经想好了,只差你一句能不能做。”

陆缓深吸一口气定神片刻,他早就憋屈死了,将制作湘妃怒提上日程的事情他跟皇上提过两次,都没有后文。

那利器若是制成了,足以让南晋威震四夷八荒,哪还至于这样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挨揍。

他一口气喝干了壶里的酒:“做!即便最后圣上怪罪,陆某也不负边域受流离之苦的百姓!不负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景平听罢站起来了,端正叉手行礼,恭敬道:“大人放心,断不会牵连到你!”

陆缓借着酒劲仰脸看眼前的年轻人。

帐中火光摇曳,衬得对方一双眼睛如沧海明珠,曦辉生色,坚定可靠得与他年纪不大相符。

景平与陆缓告辞,挑帘出帐子,正遇见杨徐带人巡营。

“杨大哥,”他喊人,“今夜我出去一趟,天明之前必然回来。”

杨徐疑惑:“大人去哪?我着人护送你去。”

景平摇手道:“这离我师门极近,我回去一趟,人多反而不便。”

李爻到鄯庸关之后,暂时未经历恶战,那搁古军只是三天两头来佯攻一回,扰得守军精神一直紧绷。而他那毛病也跟敌军一样,时不时不太严重地犯一下,刷刷存在感。

这么看来,景平给的新药是好用的。

李爻很会借力打力,敌军一旦来攻,他便同时派骑军小队借机出关,将古长城沿线散村的百姓往回迁。

日子一晃二十多天过,百姓给迁回来不少。

那些老百姓确如黄骁所言,把几间破屋几亩田地看得比命重。

每次骑军小队去劝百姓回撤,都要挨家挨户游说,苦口婆心,连劝带吓唬,将搁古妖人捉到汉民剥皮制战鼓,抽筋绑军旗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才将周边十几处小村落撤空。

如今还余下三四个村子未撤离。

李爻看着城防沙盘仔细盘算,两天之内需得将人撤干净,这样便能借地势打包围伏击。

只是无奈,兵力缺损。

黄骁也在看沙盘,突然插嘴:“统帅,咱们奏请增兵的奏书已经送出快两个月了,这同意不同意的,怎么连个龙屁都放不回来啊?”

李爻看他,奇道:“什么增兵的奏书?”

黄骁也愣了:“统帅没听说么?”

李爻皱了眉。

两个月之前他还在都城,按理说若有请援的奏书会经由兵部转至他手。

即便是加急文书直接呈给皇上,也不可能连个风声都听不见,莫非是那奏书……

根本就没到都城?!

是丢了,还是……

被谁截下了?

李爻正自出神,门外斥候高喝一声“报——”

斥候在这乍暖还寒时候跑了一身汗,进账行礼:“统帅,前方兄弟来报,搁古有大军调动,约有十万余。”

李爻心惊,加上现有的敌军,对方人数要直逼二十万了。

即便有古长城做防御工事,以守军五万对抗敌军二十万,也如蚂蚁拦大象。

“敌方援军还有几日到阵前?”李爻问道。

斥候答:“三天左右。”

李爻看向一旁发呆的监军:“铎公公,请陛下政令,传令给江南驻邑军,让三城调配两万兵将,囤于鄯州两翼;再由战鹰、驿馆两条线,传战讯回都城,请陛下启征兵令,调配兵力来援!”

那监军太监听他说完反应了片刻,又持着礼慢悠悠地一摸怀里,脸色渐渐变了,颤声道:“政……政令呢……”

他跟李爻同时出发,却在路上被李爻甩下好远,延后四五日才到前线。来了之后,自知挂着监军的名,不过是循着规矩做政令保管员,王爷说啥便听啥呗,是以他一直端着个劲儿神游四海。

现在政令没了。

他可一切都顾不上了,失里慌张敞开衣裳把怀里的东西都抖楞出来——还是没有。

他回头跟身边小太监尖声怒吼:“政令呢!咱家一直收在怀里呢!”

小太监吓得抖成一团:“小的……小的不知道啊,政令一直是公公亲自收的……”

李爻冷眼看这二人,向身边斥候吩咐:“拿纸笔来,我写信给花长史,让他依计划调配行事。那政令半个时辰之内找不到,便令战鹰传信回都城,重新向陛下请一道。”

“得令!”

斥候迈腿要走,监军太监慌忙拦着人:“等,等一等。”

李爻皱眉看他。

铎公公扭捏吭哧了一番,自觉端肃了仪容,秉持道:“上次洛雨城之事,陛下已因为王爷没有政令擅闯城门斥责了,王爷还是……多等咱家找一找。这也是……为王爷着想……”

李爻脸色一变:“等到何时?铎公公丢失政令已是死罪,若延误战机是想死得多些趣味,将枭首改个花样吗!”

一下把太监吓破胆了。

他哭喊道:“王爷!求王爷救奴才一命啊!奴才确实将政令收在怀里,不知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没了……”说话间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可叹是如此感情丰富。

眼看要跪个五体投地,去抱李爻的腿。

李爻烦死了,撕魂刀在他腋下一架,把人掫起来,免了对方的礼数周全:“铎公公有功夫哭,不如立刻去好好找东西,若是此仗胜了,我自然能在御前保你不死;但若败了,莫说是你,这鄯庸关残破的城墙足够把咱们都埋了!到时候,倒是可以让公公先选一块喜欢地方挖坑。”

太监哪里经得住他这番气势,顿时蔫了,由身边伺候人扶着,哆哆嗦嗦滚回自己帐子里找东西去了。

李爻向那斥候低喝道:“快去!”

军帐里清净多了。

李爻捏了捏眉心,他能察觉到政令莫名丢失有蹊跷,但他现在忙着打仗,实在再分不出心思纠缠这些深沉阴谋。

黄骁冷眼旁观,见帐内再无旁人,沉吟片刻,低声道:“统帅,若是实在难敌,卑职倒有破釜沉舟之计。”

李爻示意他说。

“咱们可以鄯州为饵,引敌军入城,再联合江南驻邑军三向合围,给他们包个饺子!”

李爻冷脸合了眼睛,沉吟道:“征战于天家而言是博弈游戏,于士兵、百姓而言却是不容有失的豪赌,若此地有长城为辅依然守不住,引敌军入关岂非引狼入室,送给他们一马平川?”话说到这,他睁了眼,眸子泛着寒光,像沉坠深潭的星星,“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与我守住鄯庸关,半步不退,不战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