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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一擒》

第08章《一擒》
  ☆、彩云

  次日清晨。

  祝政经过一夜悠长的痛楚之后,终于迎来了清爽的日出。

  他悠然睁开眼睛,却见常歌仍捏着自己的左手,伏在床沿上睡着了。日出晨色给常歌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绒光,他在睡梦之中,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暴戾气息,好似还是当初那个天真和飒爽兼具的、一如林间朝阳的少年郎。

  他想过会是谁能够来解救他,想过姜怀仁、想过司徒空、想过陆阵云,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他。

  是常歌,是他朝思暮想的常歌。在他失望、痛楚、绝望,以为就要夭在这滇南山林之中时,他日夜驰骋三千余里地,拯救了他。

  他不知常歌是如何得了消息、如何赶来这极远之地、又是如何抛下了军营不管不顾,只为了他、祝政。

  这次,对于这份心思,恐怕常歌再也无可抵赖、再也难以虚与委蛇。

  时隔十几年,祝政终于伸出手,再度揉了揉常歌温而柔软的发。

  这一揉,却让常歌抖了抖睫毛,悠然从睡梦中转醒。他一脸懵懂茫然,坐着轻揉眼睛,像只迷茫的兔。

  祝政心中一暖,笑道:“将军没睡醒?”

  常歌仍维持着懵然姿势,低声回了一句:“将军睡麻了。现下动不了。”

  他依旧跪坐在床边,左手缓缓地揉着眼睛。常歌轻轻挽起了袖子,晨光打在他白皙的小臂上,暖金的光芒沿着他结实的手臂线条跃动。

  常歌高高束起的发丝随之荡来荡去,像滇南的暖风,直扑入祝政心中。

  他的常歌,为何总是撩拨的如此浑然天成。

  祝政望着这只懵懂的兔,右手猛然将他一拉。决绝的力道直接将常歌带入祝政怀中,他的右手就势揽上了常歌的腰。

  十几年来的思绪翻腾尽数糅杂在这一个复杂的吻之间。他带着些蛮横霸道地亲吻、轻咬,心脏好似要鼓噪出胸膛。常歌下意识的反抗动作,很快就被祝政拥住压制、又以柔情化开。

  祝政已不管不顾,脑中已全然来不及思索此处是何地、下一刻会不会有人直接自门口进入,他现在只想揽住常歌,只想释放自己的情绪和爱慕。

  这吻带着些十几年来的苦涩心碎,又带着些初尝喜乐的酸甜懵懂,祝政感到二人的气息、缠绵、缱绻都好似被放大一般,充斥在耳边、又悱恻在一起。

  他的心情如狂风般喧嚣,又转向了蓝月河的旖旎恬静。

  他想起了那日日出雪山旁边的彩云,想起了化开云霞的滇南暖风。

  缱绻的情思尽数倾诉,他终于、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常歌。

  祝政轻轻地拥着怀中朝思暮想的人,嗅着他挚爱的林间朝阳气息,好似怀中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低声说道:“你来了。居然是你。真的是你。”

  *

  常歌下意识想把自己从祝政身上掰下来,他胳膊却将自己箍得死死的。更让常歌恼的是,他越挣,祝政对这抗争反而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欺负的更起劲。

  常歌一面与这陡然耍起流氓的人斗着,心中却有一隅冒出了些古怪的想法:原来祝政的怀抱是这种感受。祝政带着一种清冽的香,像林间的清泉、又像荷尖初露。常歌伏在他心口,周身尽是这令他心悸又令他心悦的味道。

  祝政终于收了些力道。趁着他愣神的片刻,常歌立即将他一推,坐起了身,半是惊讶半是嗔怒地说:

  “你神志还清楚么?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祝政毫不犹豫地答:“你是常歌,你是我大周的玉面将军,常歌。”

  这本不是个问句。谁料祝政毫不犹豫地答了,反而臊的他有些说不下去。

  为所欲为。常歌看着眼前的祝政,他还是同以前一样,为所欲为。常歌驰骋千里,水都没顾着喝一口得来了这极远之地,掏心掏肺的对他好、为他刮骨疗毒。结果等来了这没由头的轻薄举动。

  “上一次是一时冲动,这次不是。”祝政想说:这次他完全清醒。

  常歌问道:“上一次?”

  常歌倒没想过祝政是个什么坐怀不乱、片叶不沾身之人,那是和尚,不是王上。只是他陡然承认此前的经历,让常歌莫名其妙地蹿出无名火来。

  祝政自知失言,二人一时瞪眼,气氛尴尬。

  常歌本带着心头的一簇闷火,想找祝政理论几句,然而他想了想,无论是“和谁”还是“何时”都问不出口。这事儿,说起来也与常歌无关。

  他打算饶过祝政这一遭,权当被猫舔了一口,抬脚便要走。

  “将军别走。”祝政唤他,常歌止了步子。

  祝政看着他气的紧绷的肩,在心中思索着:方才一时没忍住,这下是不是真惹火了这块爆炭。

  他得给这块爆炭灭灭火。

  祝政换了语气,低声卖惨:“将军昨日下刀太狠,拉得先生现在都疼。”

  常歌讶然。他想起昨日里祝政胳膊上的伤口,又想起郁林一役时自己左臂上留下的刮骨疗毒伤痕。若说不疼,是假的。

  祝政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有些转圜余地,于是接着轻声说:“伤口还在,将军却不管了……”

  听他出言攀扯自己,常歌立即回身,几步上前,转而将祝政左手衣袖一拉,猛地将他小臂上扎好的绷带结拆开。祝政昨日才定下来不再吃痛的左臂,这下又开始辣辣地疼。

  常歌终于用疼阻了他的轻浮意思,没好气地说:“换药!”

  祝政轻叹口气:“将军爆炭脾气,虐待伤患。”

  祝政散着青丝一身白衣倚在榻上,泣诉美目直盯着常歌,全身的风雅情致。

  常歌心想:他的王怎么生的这个模样。

  此前祝政最厌恶他人夸他容姿甚美,听到了必会甩脸子。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不愿过多抛头露面。但其实……真的很美,是摄人心魄的美,让人甘愿为他出生入死的美。

  常歌的眼前没了之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王,没了那个会摔呈表、会阴着脸逼视朝臣的周天子。恍然之间,常歌只以为,他只是谁的倜傥情郎。

  他不再是王。

  他不再是王,便不会再有“君臣有别”,亦不会再掺杂朝堂角力。

  想到这一点,常歌心中好似忽然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内心反而小小地鼓噪了起来。他压着内心的躁动,小声反驳道:

  “今日是见你有伤,否则……我定要踹你八百脚。”

  祝政左手握了常歌的右手,温柔说道:“那就八百零一脚。”

  常歌没搭理他。手上换药的动作却轻了些许。见祝政不住拧着眉头,他方才低声问道:“还疼么?”

  祝政蹙着眉尖说:“疼,蛊毒虫很疼,但将军亲手剖的不疼。”

  常歌当下领悟祝政又在调笑,背过身去不愿理他:“真该疼死你,才好了一点就没个正形。”

  祝政忽然说道:“荆州朝堂之上,除了梅相,我时常是四面楚歌。不仅如此,世子还疑心我,百般刁难试探。滇南巫蛊之地,他刻意派我一人深入来说和。果不其然,在滇南又中了蛊毒虫,我远在这滇南之地,险些惨死他乡。”

  常歌见他说的动容,想是在荆州也受了不少委屈,拍了拍他,宽慰道。“此前你多在庙堂之上,未曾来过这些蛮荒地方、也不曾见过这些巫蛊之事,以后切记,千万不要大意,也尽量少些来滇南。”

  祝政立即装作可怜兮兮地继续说:“倘若是有人同在荆州,和我一道共成大业,想必类似事情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身如浮萍。”

  常歌当即明白过来他上面一番话的言外之意,当即表明所思所想:“益州主公世子待我不错,卜醒更是再生之恩,我实在无法离了益州投奔他处。”

  祝政的眼神黯淡下去,并未答话。

  常歌转念一想,问:“不如你随我一道回了益州,如何?反正卜醒你也早已相熟,这次新野合作也算友好,要不就干脆借着此次联手,随我回益州吧。”

  祝政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常歌颇有些不解道:“益州公贤明、世子为人正直爽朗,益州平安和乐、休养生息;反而荆州公昏庸、世子暴戾无常,荆州鱼米之乡,被他治的毫无富庶景象。此二者,若要选一为主,择荆州公还不如转投益州。”

  “你来益州,我一定好好同杜相、主公举荐,主公爱才,此前你出使益州,已展宏才大略,定会欢迎你留下的。”常歌说着,边一脸真诚地看向祝政。

  祝政避开了常歌的目光,若有所思,却并未言语。

  “依我看,什么益州荆州,都不要去了,就留在我这滇南之地也不错。”一爽朗女声自门口传来,伴着周身银饰的叮当声音,庄盈笑眼弯弯,推门而入。

  常歌见来人正是庄盈,想到昨日蛊毒虫之事,不由得面色有些不悦。

  “常将军何必如此,蛊毒虫已去,你们也这般要好,还要将这仇怨记在我一个小女子头上么?”庄盈笑道。

  常歌撇撇嘴,说道:“您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子。”

  庄盈眨眨眼睛,甜声狡辩道:“不一般的小女子,也仍是女子。”

  常歌懒得就这个话题再同她打口水官司,直接转而问道:“滇颖王大驾光临,请问何事?”

  庄盈以笑眼扫了扫常歌和坐在床上的祝政,轻声幽幽问:“‘心有所属、情有独钟’?”

  祝政看了她一眼,未给予肯定也未否认。

  常歌不明就里,听着哑谜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就直说,不必这样绕弯子。”

  庄盈扫了一眼祝政,看这二人言行举止之间,虽然亲密,但显然还差一层窗户纸。她眼中全是笑意,俏声道:“若是我直说了,怕是祝政不答应。是不是?”

  祝政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神色,被庄盈尽收眼底。

  常歌皱了皱眉,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庄盈这才直切主题,看着常歌,说:“此次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常歌颇有些不解。

  “怎嘛,住着别人家的山庄,用着别人家的东西,睡着别人家的床,受了我这么大的恩惠,连请你吃个酒,都要拒绝么?”

  “不可。”常歌还未发言,却被祝政抢先拒绝。

  庄盈笑着打量了下祝政,说:“你放心,保证怎么去的、怎么给你送回来,缺一根手指头,我便砍了我的赔给你。”

  常歌则对此不以为然:“你还伤不了我。”

  庄盈若有所思地品了品这句话,只莞尔一笑,说:“走吧,还杵着做什么?舍不得祝政?”

  常歌闻言立即从榻上起身,嘟囔道:“你别乱说。”

  庄盈只笑意盈盈望着嘴硬的常歌。

  ******

  吴国。

  金陵城。

  御史大夫尹子言迈着急急的步子在曲廊上行走,险些撞上曲廊中低着头行走的侍女。一排侍女眼见来人是吴景王[1]爱婿,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都起来。”尹子言简短问道,“羊相在何处?”

  为首的一位侍女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羊相正在后苑,同姜长史说话。”

  尹子言迈开步子往后苑走去,直到他过了回廊,这片伏倒的侍女才起身匆匆往另一方向走去。

  后苑之中,片片竹林掩了一石制凉亭。吴国羊丞相拄着柳杖坐在厅中,旁边恭敬候着的,正是吴国宰相长史姜怀仁。

  “此先丞相于朝堂之上谈及纳贤之事,知北将军未感异样?”姜怀仁低声问道。

  羊丞相缓缓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是并无异样。”

  “如此甚好。”姜怀仁拱手道。

  “即使如此,却不知能如何招得……”羊丞相叹了口气,“我们与常将军几次打交道,均在战场,朝中之人也鲜少与其有私交,难啊……”

  姜怀仁拱手道:“周文王[2]多疑,不仅自己甚少面见诸侯,旗下爱将也均是避开诸侯,以免兵权勾结、威胁朝堂。”

  羊丞相点头认同道:“合该如此。否则,朝堂便都让有兵权的人把持了去,还如何治国。”

  一位小厮急急地跑来过来,在亭外停了脚步:“禀老爷,御史大夫尹子言来访,现下就在□□候着。”

  “唤他进来吧,和他说,以后无需如此多礼。”羊丞相说。

  尹子言没多会儿就走了进来,同以往镇定睿智的步子不同,他急切地走近了凉亭,行礼过后便立即开口说道:“丞相可知此次益州军建威大将军阵前脱走之事?”

  此一言让羊丞相颇感惊讶,姜怀仁则低着头,并未插言。

  “我深觉此事有异,接连派了多个斥候,但益州军口风太紧,全然探查不到原因。”

  羊丞相眉头深锁:“军前脱走,此乃大罪,常将军不至于如此。”

  他抬头问道:“可知常将军去往何处?为谁而去?”

  尹子言沉吟道:“不知为谁而去,但他去往方向,正是滇南。”

作者有话要说:  [1][2]吴景王、周文王,均为谥号。活着的时候称吴王、文王,死后追谥“景”、“文”,周文王即祝政

羊相所提的“朝政由带兵之人把持”在乱世实际上比较常见,如战国时期、三国时期,许多都是在外是征战将军,在朝是理政重臣,此背景非本文夸张。

*建议政政找如歌卜醒修习一下演技

**为了庆祝政政亲到常歌,明天双更!(喂

  ☆、相怜

  羊丞相闻言颇感疑惑:“滇南之地,此前属荆州管辖,后滇乔王遭暗杀、滇周王自立,便脱了荆州管辖。同益州之间,又有横断山天险,向来除了商贸更是鲜少交往。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这是如何忽而要去滇南?”

  尹子言补充道:“不仅如此,滇南之地距离益州军临时军营三千余里,常将军不足三日即已到达,想必是不眠不休、一直赶路。”

  羊丞相闻言更觉诧异:“这滇南之地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么?”

  尹子言向前迈了一步,低声说道:“各路斥候,我都探访了遍,现下六雄之中,和滇南勉强有瓜葛的,只有荆州。荆州太常山河先生不知为何惹到了荆州世子,一怒之下被派往滇南和谈去了。算下来,正是常将军脱走前几日。”

  “荆州太常同常将军相识?”羊丞相问道。

  姜长史行礼,似是想插言,后又收了手作罢。他的些许纠结被羊丞相收在眼里,羊相直言道:“怀仁,有话可以直言。”

  姜长史这才拱手道:“此事我在益州出使之时略有耳闻。只是仅为传闻,故而才犹豫是否要说与老师听。”

  羊丞相说:“但说无妨。”

  “益州曾着人暗刺这位荆州太常山河先生,该人正是常将军。二人自此结下了梁子。不仅如此,据说在建平又冤家路窄遇上了。建平城围攻一役,正是这位山河先生设计合围。益州的这位建威将军单骑叫阵,被迫无奈,将当时坐在将辇上的山河先生擒走,这才得以脱困。我在建平主营之时,看这位建威将军所伤着实不轻,据说自我离去后仍修养了一月有余,方才去了上庸。”

  尹子言面色沉静,问:“姜长史言下之意,是说二人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此次脱走,是为泄私愤?”

  姜长史拱手恭敬道:“非也。怀仁只是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转达,具体其中缘由为何,羊相睿智英明、自有判断。”

  尹子言冷言冷语:“那我也说说我的所见所闻。我所探听到的,和长史所述全然不同。”

  姜长史拱手道:“愿闻其详。”

  尹子言望向羊丞相,说:“益州军虽守口如瓶,但建平荆州军松散懈怠,费不了多大功夫就打听出来,军营里盛传这位山河先生得以益州军建威大将军青眼相加,三擒三纵,关系非同一般。而且此事,军中将士人人皆知。”

  姜长史疑惑道:“居然有此事?”

  尹子言点头:“此事我初次探查也深觉荒诞无稽、不足为信,直到此次常将军脱走之事,我才又想起了这件传闻。”

  羊丞相听他二人辩驳半天,这才缓而开口道:“你二人所述均为自己所见所闻,即是转达、有出入实属正常,无需过于执着。但听你二人所言,此次常将军阵前脱出,无论是深仇大恨、抑或是有些什么别的关系,应与荆州太常脱不了关系。”

  尹子言点头道:“我也有此猜测。”

  羊丞相说:“难得子言细心,此事恐怕仍需你多费心,好生探查一番。”

  尹子言拱手领命:“谨遵丞相安排。”

  羊丞相扫了扫一旁的姜长史,询问:“怀仁啊,此事,你既与子言意见不同,正巧协助子言,一同追索,可否?”

  姜长史当即回答:“感谢老师提拔。只是此事仅为我归来途中见闻轶事,对此我也再无线人可盘问追索,还请老师全权交予御史大夫。”

  羊丞相抚了抚胡子,低声“嗯”了一声,对这句回答颇为满意。

  ******

  滇南。

  蓝月山庄。

  山庄后花苑直接连着湛蓝的白水河浅溪,后花苑中尽是碧玉阔叶、遮天蔽日,顺着午日暖而和煦的日光,仰头便是壮美的巍峨雪山。一抹卷云正舒在山尖。

  常歌望着这卷云雪山、碧水静河,站在后花苑之中由衷赞叹:“此景甚美。”

  “此景甚美,此酒也甚淳。”庄盈从身后的竹制山斋走出,手上握着一土坛酒罐。她将此酒置于后花苑一巨大木圆桌上,又自腰间解下两只泥土烧制的小碗,笑盈盈说道:“常将军,坐吧。”

  常歌疑惑地望了望她,见她忙活着倒酒,并未依言坐下。

  庄盈见他不动,如早已料到一般,连头也未抬地说:“常将军与我大公滇乔王本同病相怜,缘何这般见外。”

  她抬头看着常歌,正色说:“世上现下最懂你的,数来数去,说不定,也只有我了。”

  常歌眉头微皱,问:“何出此言?”

  庄盈自行端起一碗酒,说:“常将军,我就不同你客套,先自行饮了,也以免你怀疑我用毒。”

  她不同于寻常娇羞矜持的汉人女子,身着苗夷窄袖服饰,抬手饮酒时手上的银镯都叮当作响。她爽快饮完一碗,自觉淳厚,又自行斟了一碗,笑道:“此酒甚好,常将军真不试试?”

  见她已先行饮下一碗,常歌这才慢慢挪了过来,也抿了一口,此酒绵甜清冽,香气浓郁,不像滇南酒品,反而有些荆楚风味。

  “我知你在想什么。”庄盈笑道,“这是我大公庄蹻入滇之时,仿着荆楚酿酒之法酿造的,又加了一道工艺,所以既像荆楚之酒、却又更加绵甜。”

  常歌点头道:“原来如此。”

  庄盈垂下眼睛,一向的娇俏音色中带了些许哀愁,她说:“大公协助楚王[1],一定滇南,然而凯旋归荆,却一杯毒酒、释了兵权。”

  常歌颇为震惊地看了她一眼。

  庄盈笑道:“怎么,常将军竟不知其中内情么。我倒是知道,常将军同我大公一样,也曾被鸩酒所害。当时我还为常将军哀叹许久,只是未曾想到,将军这一杯毒酒下去,竟然没有撒手人寰。”

  常歌默然。

  “我还知晓,释了兵权的那杯鸩酒,似乎正是居于此处的祝政所为。”庄盈幽幽说着,眸子紧盯着常歌,捕捉着他神色一丝一毫的变化。

  常歌看似毫无波澜:“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大父也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庄盈说道,“但我并未想到,大父去后不久,同样的事情仍旧重演。”

  常歌像是略微被说中,神色中颇有些低沉,他说:“料想你大公和当时的荆州主公之间,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庄盈笑盈盈望着他,问:“‘也’?”

  常歌闷闷地喝了一碗酒,并不言语,又自行低着头给自己满上一碗。

  庄盈敛了嬉笑神色,轻轻说道:“常将军,藩臣过重、君弱臣强,四处割据势力相互杀伐,此时自然需要笼络。但倘若一方安定,这犯下重重杀虐的‘肱股之臣’嘛……”

  她抿了一口酒,好似轻描淡写地说:“常将军与我一族相似,均不作权术斗争之想,只一心为其血战、平定一方;待到功成,却又以‘安定朝野’为名,被庙堂之主亲手解甲。常将军啊常将军,你我此等征战人士,断然是摸不透主上的心。”

  她的一番话语,说的颇为恳切动容。常歌只同他人一般,只以为滇乔王庄蹻是长途跋涉回了荆楚,因已年迈、体力不支,这才不幸故去,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毒酒释兵权”之故。

  “我看你同祝政也颇为要好。”见常歌默然不答,庄盈接着说,“他现在只是荆州臣子、又是大争之世,自然是需要笼络你。怕只怕……无论你是助他安|邦定国、还是固守益州,常将军的第二杯毒酒,可能就在路上了。”

  常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安|邦定国?我身处益州、他出仕荆州,本不为同一势力。何况荆州自有主公,何来助他‘安|邦定国’之说?”

  庄盈甜笑几声,说:“你还真是只懂南征北战,朝堂之事、一窍不通。祝政百般邀请你去荆州,你真不知为何么?”

  “为何?”

  “自然是助他光复大周。”庄盈笑道。

  常歌此前只是隐隐的猜测,也隐晦的在新野之战出发前,借着月下对酒劝过祝政。常歌关于大周的记忆,除了年少时光之外,更多的是征战、伤痛、以及他阴晴不定的王。

  他闷闷地喝了一口酒,低声说:“大周有什么好。”

  “是呀。”庄盈赞同道,“老话说得好,不为己用、不如杀之。你如此百般拒绝至荆州同他联手,常将军每多说一次,便又险了几分。说不定,他先让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给我滇南,也未可知。”

  常歌立即摇了摇头:“你不懂祝政。”

  庄盈笑眼望他:“那你又懂么?”

  这句话将常歌问住了。

  他不懂周天子,不懂周天子的许多阴晴不定的举动。但祝政……常歌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今日清晨的吻。

  一如现下旖旎的滇南、和煦的暖风,和天边的彩云。

  庄盈银铃般笑了一声:“常将军,这又是在发什么呆。可是早上发生了什么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情,平白的面色这样红。”

  这一问,终于将常歌从狂乱思绪中拉出,为定思绪,他刻意找了相对严肃之事,问:“祝政手上的噬心蛊毒,可是你所下?”

  庄盈直言不讳:“不错。是我所下。”

  “为何?”

  “为何?”庄盈似乎不理解常歌的问题,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说道:

  “头几日是为了让他留在滇南,后几日嘛……则是看着不可一世的周天子这幅样子,还挺有意思。而且,还未有人中了这噬心蛊毒活过三日,我也好奇,后几日,噬心蛊毒,会是个什么样子。”

  言毕,她轻巧地笑了笑,似乎在说些什么云淡风轻之事。

  此时,常歌隐约想起了,昨天晚上蓝月山庄的一位女子说,庄盈日日来询问祝政可否改了主意,如此这般才将手上的蛊毒虫拖了六七日。

  “你可真……狠辣。”

  庄盈笑道:“不及常将军万分之一,交州之战水漫郁林郡一事,历历在目。”

  常歌将碗一推,直说:“对酒当歌,需志同道合。我与颖王话不投机,今日即到此为止吧。”

  庄盈假装颇有些失望地说:“我只以为,我和常将军同病相怜,没想到,常将军却是个如何都说不上道的。事已至此,我便只在多提示一句:帝王心术,须多提防。”

  常歌看了她一眼,说:“多谢颖王提醒。只是祝政对我,从不用什么帝王心术。”

  “是嘛。”庄盈笑着抿了一口酒,“常将军少吃些酒吧,头都吃昏了。”

  常歌回头望了望她定然喝酒的背影,只觉得有些煞了这白水河仙境景色,拔腿便离了后花苑。

作者有话要说:  [1]楚王:这段说的是庄盈爷爷辈滇乔王庄蹻的故事。在武王一统天下、建立大周之前,各国诸侯割据,现在的荆州地区为大楚、称楚王。楚王曾派庄蹻定滇南。

*历史上,庄蹻王滇确有其人,只是战国时期许多史料遗失,和他相关的传说也是众说纷纭

**18点还有一更

  ☆、滥杀

  常歌再回到祝政之处的时候,发现他散着发丝,坐在榻上看着竹简。皂荚香气掩了他身上如清泉般的香气,落下的青丝垂坠柔顺,散发的祝政,少了几分清冷淡漠,多了几分家常的慵懒风雅。

  常歌往他榻边坐下,问道:“手还未好,自行沐浴了?”

  祝政靠坐在床头,淡声问道:“将军是想助我沐浴么?”

  “少不正经。”常歌说道。

  祝政放下竹简,一本正经说道:“帮助手臂有伤之人沐浴,如何能说是不正经。何况我这伤,还是你亲手所剖,论追责,也该找你。”

  常歌无奈道:“你这伤,分明是滇颖王所致,怎么还算到我头上了。”

  祝政埋头,继续看着竹简:“你将她惹怒了,这才放的蛊毒虫,怎么不算在将军头上。”

  “我惹怒的?”常歌闻言颇有不解,“我和她的仇,那都是几年前了。”

  祝政淡然答道:“新仇。”

  常歌疑惑道:“什么新仇,我怎么不知道?”

  祝政并未回答,换了个话题问道:“颖王同你谈了些什么?”

  常歌有些不高兴地瞥了嘴,说:“话不太好听,酒倒是很好喝。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喝上几口,我就走了。真是可惜了一坛好酒!”

  见他还是一副贪恋点心、美食、美酒的老样子,祝政不禁低头轻笑:“可是铜锅酒?”

  常歌摇了摇头:“不知是何酒,只知是滇乔王仿着荆楚的法子酿制的。”

  祝政想了想,说:“那便是铜锅酒。你爱喝,晚上我向她再讨一些。”

  正说着,一位苗疆打扮的少女端着一壶二碗便走了进来,甜嗓朗声说着:“颖王说常将军的酒还未吃完,要我送来了。”

  常歌有些迟疑,这少女甜笑说:“颖王还说,将军若是怀疑有毒,就由我、当下先替将军尝尝。”

  言毕,她将手上的酒壶和陶土碗放下,自自己腰间拿出一个自用小酒盅,开了酒坛斜了一口,当着常歌祝政的面饮下。

  她对着二人将这碗酒尽数饮了,这才行了一礼,说:“颖王一片好心,二位公子大可不必多心了。酒已送到,我便不再叨扰二位公子清静。”

  这位女子歪头一笑,回身便出门去了。她才刚刚踏出大门,常歌一个箭步便冲到酒坛旁,为自己斜了一碗,立即美滋滋地尝了一口,说:“果然好酒!只是这壶……好似比上午的,要更加清甜。”

  常歌回身冲着祝政一乐,问道:“先生想不想吃一碗?”

  祝政面不改色,手中仍握着竹简,说:“将军迫我,我便吃一碗。”

  “谁要迫你,如此美酒,爱吃不吃。”常歌回道,仍又斜了一碗,端至榻前。

  祝政见他走来,将竹简一放,也并未接碗,直接扶着常歌端碗的手,斜着便轻抿一口。常歌见他如此,说:“八百零二脚了啊。”

  祝政装作十分委屈:“将军将我左臂剖成重伤,想吃酒、将军还不愿意喂我,先生可真是太苦了。”

  “先生苦,多吃几碗,这酒吃了,心里甜。”常歌将他一瞪,直接将碗中剩余的酒尽数喂给祝政。饮毕,将空碗如同撒气一般,哐地放在床旁的中几之上。

  祝政这碗酒吃的心里极甜。但他却摇了摇头,佯做哀怨道:“将军早上还轻薄于我,现在又对我大呼小喝。”

  对于早上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常歌好不容易才打消了思索的念头,祝政居然又再次提起。这件事一如荒原上小小的火苗,噌的一下便燎满了常歌的心田。他红了耳朵,却强硬反驳道:“真不知道是谁轻薄谁。”

  祝政面不改色,好似问心无愧一般:

  “轻薄了便是轻薄了,不拘谁轻薄谁。”

  常歌忽而伸手就捏了祝政的下巴,陡然凑的很近,说:“先生百般挑衅,是真以为我不敢轻薄于你么。”

  祝政直直地望着他,翩然长睫掩不住眸中的波澜涌动。他的眸中波澜闪动,满含情思和忧愁,一如夏日寂静的星。

  祝政温温的吐息在距离常歌很近的地方。他一言未发,却让常歌陡然慌了神。心下一乱,急忙松了捏着祝政下巴的手。

  祝政不以为然,继续挑逗道:“将军见着我就又慌又怕的。”

  常歌别过脸不去看他,只留着羞红的耳朵:“我不如先生,身经百战。”

  祝政问道:“我身经百战与否,你如何得知?”

  常歌猛然将他一瞪,说:“还说呢,你在荆州,不是行酒令、喝花酒,逗的世子赏你了一名女闾么?”

  祝政心中恍然大悟,他饶有兴味地看向常歌,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欣喜:“将军这话,有点酸。”

  “一点不酸!”常歌反驳道。

  “你放心。我与那女闾,什么都没有。”祝政宽慰道,“世子刻意将她强塞给我,我出了金锭收买,但还是败露。我也不知世子是如何察觉的。”

  常歌低声说:“有没有,先生自己心里知道。说与我听做什么。”

  祝政心中喜悦,却还是平静说:“不过,我还真的挺感谢世子这么一出,阴差阳错,还让将军不远千里来救我。先生很感动。”

  “谁说我是来救你。”常歌嘴硬道,“我是因为新野大获全胜,现下闲了,便想来这滇南看看风景。”

  “新野胜了?”祝政问道。

  自那日建平城月下告别之后没几天,他便被发配来了这滇南之地,还未来得及关心新野的战况,便中了庄盈的蛊毒虫。此后过的浑浑噩噩,能每日撑住回绝滇颖王的质问已是不易,更何谈关注千里之外的战况。

  常歌点了点头:“是。借着西北风连夜火攻,逃窜至河边灭火的魏军又被卜醒逮了个正着。”

  “游心呢?”祝政问道。

  常歌颇有些疑惑,为何祝政会忽然关心起游心,便随口提到:“我杀了。”

  祝政忽然抬头,极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听说了瓮城的事。”常歌装作不经意提起,“我……对不起,错怪了你。”

  见久久未听到祝政的回答,常歌回身,这才发现祝政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着他,目光中交错着诧异、不解和一丝厌恶。

  方才还是和乐带着些暧昧的氛围,祝政这复杂眼神像是一把冰刀,陡然刺了常歌一下,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当中。常歌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祝政冷言问道:

  “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这一问击的常歌心中一沉。

  为何?他原本并未起杀心,在新野主营,司徒空险些撞上常歌的戟,他还立即收起沉沙戟,生怕误伤了他。

  而他陡然起了杀心,只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本该在宫城兵变之时护他周全的卫将军、正是司徒空。

  为了他身为卫将军、不仅没有护好祝政,反而还对祝政刀剑相向。

  还有……为了发现宫城兵变那天的怒、为了宣泄自己三年前独自走出甬道的愧、为了三年来以为痛失祝政的悔、为了没能护他周全的痛。

  明明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然而也恰恰是眼前这个人,以诧异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皱着眉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常歌只觉自己在深潭之中,只还差一丝就要沉入潭底。他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回答为何要杀了游心。

  “游心与你共读太学,有几年的同窗之谊。而且你们自幼熟识,多次你闯祸都是游心暗中护着。不说情深义重,这是如何才见面就将他杀了?”祝政见他不答,急切捏了常歌的右臂,再次说道。

  常歌冷声道:“他活该。”

  “他活该?游心向来敦厚老实、仁爱无比。何来活该?”

  常歌不耐烦地甩开他捏着自己胳膊上的手,带着些愠怒说:“为何现在怪起我来了?游心做过些什么,他自己心知肚明。”

  祝政怆然往后一跌,好似有些不认识一般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默然许久,方才开口说:“常歌,你当细细问过的。不该不由分说。”

  常歌闻言颇为不理解:“先生如何得知我没有细细问过?又如何得知我不由分说将他杀了?难道在先生眼中,我一直是这么一个不由分说滥杀无辜的人么?”

  “……不……”祝政慌忙想辩解。

  常歌望了一眼眼前的祝政,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阴晴不定的王。仿佛昨日苦楚挣扎的他、今日清晨不由分说强吻的他都只是梦而已,而现在沉着脸质问的他才是冰冷的真实。

  他腾地一声站起,低声说:“我未曾料到,你也会怪我。看来今日颖王所说,恰如其分。”

  祝政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强抑着情绪,问道:“我对你如何、怪不怪你,你真不知么?”

  常歌冷言道:“不知。我还以为我懂你,现下才发现,我真的,从未懂过你。”

  祝政刚要开口辩解,却发现常歌陡然捂住心口,面色霎时变得冷白,脚下一软,竟蜷缩在床角颤抖起来。

  狂乱中,常歌满脑都是颖王那句“先让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给我滇南”。

  起初,常歌对这句话,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常歌!”祝政立即起身,却无端瘫坐在原地,他依旧挣着向前,伸了右手便要去拉常歌。

  常歌的手臂,如同寒冰沉铁一般冰冷。他蜷缩着,颤抖的不能自已。既是如此,常歌还是用足了力气,一把打开了祝政的手,问:“你……你下了什么?”

  祝政一脸愕然:“我什么都没做。”

  片刻之间,常歌的面色已近霜白,红唇也失了颜色,他的刀眉上也结了霜粒、周身散着森森的寒气。

  常歌哆嗦着,咬牙断续以气音吐着字,说道:“我……不远千里……你却……”

  他怒视着祝政,右眼滑落了一滴热泪。这滴眼泪将将落下,却在颊上结成冰霜。

  常歌周身的寒冷仿佛一直刺入心中、深入骨髓,凉了他的一腔热情、凉了他缱绻的梦。他以手抠着祝政的床沿,摸索着沉沙戟硬生生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冰冷的话便夺门而去。

  祝政被他这句话深深伤到,呆坐了许久,想起身却全身酸软,再也使不上力,脑海中只不住想着、念着常歌临走前的那句话——

  “先生,对我可真好。”

  

  ☆、冰魂

  滇南。

  茶山。

  出了白水河没多久,道路两侧是一片起伏的小丘陵,山坡上破开了层层叠叠的梯田,用以种茶。冬日晴空高爽,更衬的绵亘无垠的茶梯田静谧旖旎。

  一片老叶上还带着些晨露,滇南的日头和煦,还未来得及将晨露晒干。一位红白棉帛衣衫的女子顺手,将这片含露老叶摘下。她信手抹了一把颈间的汗,回首望了望篓中几乎要满的老叶。

  现下时节不好,有些老叶,已是不错了。

  她抬头望了望日头,已快要到晌午了,想来也是时间为阿大备下茶饭了。

  这位少数族裔少女自梯田中向着大路走去,她一身白帛衣裤、红棉马甲,头上戴着白绒镶边的头帕,头巾上留着一道流苏垂在左侧。行走时,这流苏便跟着左右跃动,显得甚是活泼好看。

  她快要走至大路上时,却见面前的一行茶树忽然塌下了一片,少女立即警醒,问道:“什么人?撞坏了我家的茶树,可是要赔的!”

  见来人许久未回答,她捏了手中的采摘铗,大着胆子往前行了几步,迫近了那行茶树。

  是一个满身冰霜之人!

  此人蜷缩在路旁,全身正在止不住的哆嗦,压倒了一大片茶树。他一身黑衣、周身已然结满了冰霜,带着周身的茶树均凝上了细细的碎冰。他高高束着马尾,配着一小片铁面。样貌虽然灵俊清秀,但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采茶少女捏着采摘铗,试探性问道:“你是谁?你……你怎么了?”

  见此人满面苦痛、无暇回答,还不住颤抖,显得颇为寒冷。少女心下生疑,滇南风和日丽,自己仅一件单衣即可御寒,此人看着身强体健,为何却冻成这般?

  不过……无论如何,茶树压坏了,还是要赔的。

  少女这么想着,开口朝着阿大摘茶的方向大喊着:“阿大——快来——这里有个人——”

  ******

  滇南。

  蓝月山庄。

  庄盈含笑盈盈走进来的时候,祝政正失魂落魄地试图起身。她娇笑道:“别白费劲了,你起不来的。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祝政将她一瞪,胸口起伏的尽是怒气,他问道:“是……你?”

  庄盈无辜地摆了摆手:“可不是我。皂荚昨日便换好了,本是让你今晚失了劲力潜心休息。谁知你见着了心上人,大清早便想起来沐浴了而已。”

  “我是问常歌!”祝政甚少失控,罕见地朝她发了脾气。

  庄盈摇了摇头:“这也不是我。上午的酒,我同他一起吃的。中午的酒,你同他一起吃的。倘若有问题,我们为何并未毒发。”

  祝政愣了一刻,似乎是被她说服了,而后才注意到其中的破绽,他立即追问道:“是不是这两种酒,不能一起吃?”

  庄盈笑了笑,问道:“先生可曾听过我滇南的冰魂蛊毒?这种蛊毒,向来是散于两种酒中,不仅不会苦涩难以入口,甚至喝着还尤为清甜。而且这酒啊……分开喝其中一种,全然无毒,怕就怕……合二为一。”

  祝政仍腰膝酸软,听她这句话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而捶了床榻,他咬牙、声音好似充满怨怒:“你给他下了冰魂蛊毒?”

  庄盈立即摆了摆手:“上午的酒,是他自愿喝的。中午的酒亦是。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

  “你好……卑鄙!”祝政切齿道。

  “周天子何出此言?我早已说过,我若知晓你心有所属是谁,明日便杀了她去,看你如何属得。只是周天子自己不当回事,还大咧咧的放出消息、让他自投罗网罢了。”

  祝政的声音中透着冰冷的沉静,说:“那日我也早已明说,现下如履薄冰、殚精竭虑,为苍生、更为一人。倘若常歌有所不测,我会随了他,魂归天命。”

  “你放心。”庄盈幽幽说道,“常将军与我同病相怜,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这冰魂蛊毒虽发作起来寒彻心骨,但料想常将军身强体健,活个十年八年,那也不成问题。”

  祝政低声怒道:“你要折磨,尽数冲着我来!折磨常歌做什么!”

  “我好奇。”庄盈朝他甜甜一笑,“我好奇,在这种情况下,你俩会如何继续下去。而且,说不定,他现下记恨了你,指不定日后如何刀剑相向。你过不下去,还会回头求我,来做这滇南的王。”

  祝政语气冰冷,说:“颖王未曾听过,强求难得一人心么。”

  庄盈忽然沉了脸色,向前一步迫近了他:“我偏要强求。我不仅要强求,现下我就来试试,究竟强求能不能得。”

  她忽而转了嬉笑神色,指尖玩弄着一个小药瓶,笑道:“祝政,我要你跪下来求我救常歌。”

  祝政皱了眉头,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可是解药?”

  “不。”庄盈笑道,“是毒药。”

  “冰魂蛊毒本就无药可解,发作时周身冰冷、深入骨髓、痛入心脉,难受无比,任何一次发作,身子虚弱之人,都有可能会冻了心脉、彻底挺不过来。而我手上这瓶嘛……是燧焰蛊毒。这种毒药,可缓解冰魂蛊毒一时之痛,以免失了心脉不明不白地去了。但是嘛……”

  庄盈笑着看了看一脸难以置信的祝政,说:“这燧焰蛊毒损伤心脉,用一次便折一次身子。不过……倘若不用嘛,冰魂蛊毒的毒发状态,你也看到了,简直生不如死。这缓解之药,要、还是不要,全看你。”

  祝政心中尽是情绪翻腾,他霎时间在考虑着许多的问题,庄盈所说是否为真?冰魂蛊毒是否真的无药可解?燧焰蛊毒损伤心脉、伤害多少?倘若不服用燧焰蛊毒,又会如何?

  庄盈见状,喜滋滋甜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求生不得和求死不能,上次先生做选择时,不是毫不犹豫选了求死不能么。即使常歌心碎心死,也要让他活着。”

  祝政愕然望了他一眼,只深觉此前因她是女子,戒心不足,谁知现在看来,此女子真如常歌所说,绝非一般女子。

  “祝政,你选不选?不选我可将这燧焰蛊毒丢河里听声儿玩儿了。”庄盈含笑望着祝政,口中却不住地催促道。

  不选,是眼睁睁望着常歌痛苦发作却无计可施。

  选,却又不知这燧焰蛊毒究竟如何伤身、亦不知庄盈所说话语当中,有几句为真。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先行拿了燧焰蛊毒,也算是多了一条备选。用或不用、如何使用,日后可慢慢再行思索。现下一犹豫,祝政真的害怕庄盈当即翻脸,不再给予。

  他捏了捏拳,撑着虚软的身子,准备行叩拜大礼。

  庄盈见状,乐道:“罢了罢了,我可受不起你这周天子折腰。我只是想告诉你,强求逼迫、确实可得。”

  她将手中的小药瓶信手抛给祝政:“这燧焰蛊毒,便送你了。服的越多,死得越快,悠着点用。”

  她巧笑一声,转身便出门去了,全身的银铃叮当作响。然而,这叮当作响之声在祝政听来,仿佛追魂索命的银铃。

  祝政呆呆从榻上捡起药瓶,将它狠狠捏入手心。

  一位高瘦身量年轻将领自床榻侧面的阴影中走出,站在了祝政身前。

  ******

  十七岁的常歌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口中随意叼着一支狗尾巴草。

  他望着空中云卷云舒,望着晚霞一点点晕染了天空的边界,望着绯红之色微醺了蓝天的颊。

  今日是他首战凯旋。

  归来之时,已成了周天子的祝政站在宫城门楼上迎他、又亲手帮他解下战袍、铠甲。

  众人都称赞常歌首战告捷、出奇制胜,甚至要比他的父亲常川将军当年、更胜一筹。

  常歌对这称赞倒是不以为然,望着这空中缱绻而过的云彩,却不知为何,心中却想起了面色清冷的王。

  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消磨时光,却忽然见到父亲的脸庞出现在天空中。常歌的刚毅神色来自于父亲,但若论清秀灵俊的样貌,还是继承母亲更多一些。

  “啊!父亲。”常歌陡然起身,恭敬行了一礼。

  “无需多礼,常歌。”常川说道,“这一仗,打的很漂亮。比为父当年还要出彩。”

  常歌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都是父亲和常家兵法教得好。”

  常川闻言,眼中却满是忧愁焦虑。他叹了口气,在常歌身边坐下,问道:“常歌……你对常家军,怎么想?”

  常歌仰脸,满满的皆是少年意气,他以狗尾巴草做戟一指,豪气说道:“常家出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常川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打好战役、保家卫国,是常家人的本分。”

  “是!”常歌笑道,眼中尽是欢欣。

  “但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除此之外,勿要有他想。”常川望着他说道,“我们手握青铜虎符、又一身杀伐罪孽,朝堂之上,本就如履薄冰。若是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各种死法……还不如战死沙场。”

  常歌望着忽然说出奇怪言论的父亲,心中盘算着家中几位无端横死的先祖将军,问:“我明白常家人是锋利的刀、是绝佳的剑,但为何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如此累累功勋,不应受君主赞赏、万臣叹服么?”

  常川被他的“君主赞赏、万臣叹服”小小惊到,立即警惕地张望了一圈,小声说:“勿要再言类似话语。”

  常歌疑惑地望了一眼父亲,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走他的疑虑。

  常川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常歌啊……我们会是大周最好的刀,但同时,也是他国诸侯头上的一把刀,此乃立场不容。南征北战、沙场杀戮,又罪孽深重,此乃道义不容。我们虽行正义事,但所作所为却为天下人而不喜。为他人所不容、为民众所不喜,故而常家挂帅以来,虽战功赫赫,但每一个……朝堂之上,皆是四面楚歌。”

  “父亲说的颇为复杂,常歌未曾历过朝堂之事,只觉得一知半解。”

  常川并未正面解释,而是引了《述志令》中一言:“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2]。蒙恬将军,义胆忠肝,依旧为杀戮过重而忏悔、为恪守大义而自戕。所以,这也不能全怪朝堂之事。南征北战,本就劳民伤财、犯下杀孽,常家将领守义、也感怀所犯杀孽,多有自戕,也实属无奈之举……”

  常川抚了常歌的背,轻轻说道:“我多希望,你能活在天下一统的年代,再也无需四处征战。你有三两子女,承欢膝下,颐养天年……”

  父亲的话语越飘越远,好似随着天边卷舒的云彩一道离去了。常歌被一汪冰水冲着,万丈悬崖、顺流直下,周身都是透身彻骨的冰凉。

  他来到了漆黑的夜,无声飘着鹅毛的雪。

  父亲常川带着许许多多还未讲完的道理,垂着头跪在祠堂之中。

  是谁赐死的常川?

  许多年以来,常歌只是不愿思索、不愿深究。

  因为害怕真实的答案,一如冰冷的铁器,能一举刺穿常歌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论语·八佾》

[2]此句出自曹操《述志令》

*求别骂盈姐,小姑娘一个人拉扯滇南不容易,而且以后你们会回来大喊“盈姐好棒棒”的!

  ☆、燧焰

  鹅毛的雪冷了常歌的身子,他好似心中绽开一朵巨大的冰花,自心口开始冷彻骨髓。又好似在寒冷的深渊中越坠越深,霜寒将他冻的蜷缩,冻得指尖都结满了冰棱。

  这冰冷如影随形,却无计可施。

  一股暖意入了怀抱,未及暖透心房却冻成了冰霜巨石,沉沉地压在常歌的胸口。这压抑感让他透不过气,常歌无望地伸了手,终而在这冰冷的梦中醒来。

  原来这冰冷,不是梦。

  常歌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身上围着好几层棉被,但这些棉被却全如冰雪一般,更冻得他全身打颤。他的胸口,压着一个铜制怀炉,想来这怀炉,就是方才梦中的冰霜巨石了。常歌四处打量着,分散着自己对于寒冷的注意力。

  此屋四面白墙,穿斗式结构。檐上有些淡墨的绘画。果松格子门上雕着生动形象的麒麟,而梁头上细致地刻着蛟龙、彩凤等木雕。屋内家具陈设皆不似汉制,造型显得更为灵动夸张,还杂糅着些西域装饰。

  他看的出神,也以此转移自己抑制不住想要想着祝政的心。

  一位瘦高身量的人轻推了门走了进来,手中端着新的怀炉。来人正是张知隐。

  常歌颇感惊讶,张口问道:“知隐,怎么是你?”

  张知隐走至床前,他惯爱将发丝尽数梳起,颇有些“月朗星稀”的意味,今日却少见地乱了些额发,散了些短碎刘海下来。

  他阖上了门,回身发现常歌已然醒来,带着一丝惊讶说:“将军,您醒了。”

  张知隐几步走至床前,轻声说:“将军,骠下得罪了。”他将常歌怀中已冻成冰坨的怀炉取出,又将手中新换的温热怀炉塞进拥着常歌的被中。

  燃着炭火的怀炉,触到常歌之后,未坚持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冷了下来、结满了冰霜。心口的寒冰怀炉惹得常歌生生咳了几声。

  张知隐低声叹了口气。

  常歌收了收自己的被子,干咳了几声后,接着问道:“知、知隐,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骠下听说将军单骑走滇南,颇为担忧,便跟着一路跟来,入了滇南之后,挨家挨户打听将军的行踪,这才在白水河边一位茶农家中遇到将军。”

  常歌点了点头,却闷咳一声:“辛苦你了。”

  “我再去为将军取些炭火怀炉。”张知隐见他着实寒冷难耐,颇有些焦虑。

  “不、不必。”常歌说,“这怀炉也撑不了多久。实在不必麻烦了。”

  常歌对他一笑,故作轻松:“而且,我现下已经摸着了这寒毒的发作规律。我来的路上,一共发作了两次,加上这次是三次,三次发作之间,只是可忍受的寒冷。我方才才发作一次,现下应当能支持一段时间。”

  张知隐面色沉闷:“我问过了收留你的这家茶农,家主说,将军身中之毒乃冰魂蛊毒,实在罕见。而且此毒……似是无解。”

  常歌怅然:“无解就无解吧。原本这条命,就是醉灵帮我捡回来的。苟活了这么久,还能遇着你们,我也算值了。”

  一向沉静面色的张知隐闻言,神色颇为动容。

  “将军长戟破风穿云,运兵诡没连环,次次战役身先士卒、将心同心,为人洒脱豪爽,不为浮名。当今世上,狂歌英豪,非将军莫属。”

  常歌听他一顿夸,在彻骨之寒中还生出一丝暖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张知隐忽然单膝跪地,行大礼:“知隐从戎,只因自小仰慕将军一腔豪气、睿智飒爽。益州得以共事,更发现将军为人畅达、赏罚分明,让骠下更为叹服。蛊毒之事,我只恨自己未能早日发现将军、更恨自己不能以身代将军受苦。”

  常歌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想起自己周身彻骨冰寒,只好作罢,仅言语宽慰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过于自责。只是我防人之心太弱、总受人愚弄罢了。”

  张知隐沉默片刻,问:“将军现下身上可好些了?”

  常歌点头道:“比之前好些,但还是冷的紧。”

  张知隐似乎心有郁结,来来回回望着常歌。他想开口、却又垂下眼睛作罢。

  他的思虑被常歌注意到,常歌开口问道:“知隐……你在思索何事?”

  张知隐略有迟疑地开口:“将军……倘若有一毒药,可克此冰魂寒毒,但损身,更折性命,你会使用么?”

  常歌不假思索:“若真有此毒,我断会使用。”

  接着,他解释道:“我倒并非怕这什么蛊毒痛苦。只是,夭折性命之类的……咱俩这种刀尖上起舞的人,真不知天命何时,与其惴惴不安惜命,还不如有酒皆乐、有饮即歌,顺性当下、踏实人间。更何况,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1],生死而已、何足为惧。”

  更何况……

  常歌又回想起祝政那复杂而惊诧的神情,口口声声质问着为何要杀了游心。

  还有庄盈甜笑着说“将军的第二杯鸩酒,可能就在路上了”。

  混乱寒冷中,他却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意乱情迷……那究竟算什么?

  常歌对于祝政来说,又究竟算什么?

  他想不透、也不敢想,只怕答案像冰魂蛊毒一样,凛冽寒心。

  若不是他一时被滇南的缱绻暖风吹昏了头,也断然不会大意、中了这冰魂蛊毒。

  常歌心中坠坠的,满是痛苦和失望,他看着仍单膝跪地垂首不语的张知隐,问:“知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张知隐自腰间摸出一个泥陶小瓶,双手举过头顶,说:“此乃燧焰蛊毒。此毒并非冰魂蛊毒解药,只是此毒服用之后,全身皆是暴怒邪火,恰可压制寒霜冰魂之毒,能缓一时之忧……至少,能行动如常。”

  常歌颇有些讶异:“这燧焰蛊毒,你何处来的?”

  张知隐低头垂着眼睛,随口说:“受了茶农指引,在镇上求来的。”

  常歌闻言,毫不犹豫接了这药瓶,直接掏出一颗火红药丸生吞了下去。吞服不久,常歌旋即将身上的几层棉被尽数脱下,皮肤之下好似火焰游走一般,一股灼热感觉自心口升腾而起,瞬间漫溢至全身。

  这是另一种的难受。仿佛有簇簇火苗燎着五脏六腑,又好似有万千蚂蚁啃噬着心肺骨髓。但无论哪种痛楚,总好过在无边的寒冷中昏沉睡去。

  常歌忍下痛楚,喘了口粗气,说:“霎时奇效,此毒着实灵验。”

  他的这一系列痛楚经历,张知隐好似已全部知晓一般,毫无讶异神色。他静静地收了燧焰蛊毒的药瓶,低声说:“燧焰蛊毒,毒性甚大。请将军允了我来保管。”

  常歌一心只在压制燧焰蛊毒的焚心痛楚之上,全然不在意此等小事,只点了点头同意了。

  张知隐行了一礼,回身便出了木屋。

  他站在院中,以极小的字在木篾上写了“已服,安”三个字,仰头似乎在等着什么。

  这是张知隐第一次用引路灵石。此前他只知白鸽识途,从不知晓还可携灵石使其识人。他心中惴惴,站在院中等了许久,等到他手中捏着的灵石俱是粘腻腻的汗。

  突然,一只白色的信鸽扑簌簌落在屋顶上,喉中咕咕不停。

  ******

  荆州。

  江陵城。大将军府。

  甘信忠将军站在书斋之中,桌上摆着武陵来的密报。这书斋形制古朴,两侧书架上的藏书多以《司马法》、《吴子》、《六韬》等兵书为主,正中书案身后挂着一幅“荆州全图”。此图上的荆州疆域与现在的荆州疆域略有不同,是上并豫州、南阳,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庐陵的、几年前的疆域图。

  彼时,荆州大司马司徒信仍在世,外有司徒信平定战乱、内有梅和察变法修明,荆州位居六雄之首、蒸蒸日上。

  那时情形,现在想来也不过几年而已。南阳被大魏平定,豫州自立,滇南一直强调自立,交州彻底脱了与荆州的连纵盟约,庐陵并入吴国,泱泱荆州竟然被蚕食了小半。

  一阵轻而熟悉的咳嗽声自门外传来,甘信忠对这串脚步声、咳嗽声都极为熟悉,未等此人进门,他便主动开口道:“丞相,您身体不好,什么事儿说一声我便自行上门去了,不必丞相亲自跑一趟。”

  梅和察刚刚进门,正听着甘信忠这一番话,说:“我这一把老骨头,再不动动,那是真的要不行了。”

  甘信忠上前几步,轻轻搀了荆州丞相梅和察。梅和察一进门,目光便落在正中这张“荆州全图”上,轻叹了口气:“信忠啊,还在怀念浩志么。”

  甘信忠搀他往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垂头道:“老师一身正气,为平谋逆,不幸被害,我荆州折一雄翼矣。”

  梅和察摇了摇头:“司徒镜要反,倘使再让浩志魂归、再择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勒马北上,力阻胞弟。”

  甘信忠认同道:“老师戎马一生,死于恪守大义,确是老师本色。”

  梅和察感怀道:“倘若浩志在世,世子有人钳制、也不至于如此胡来。”

  甘信忠立即皱眉,问:“可是世子又惹出什么祸事了么?”

  梅和察叹气道:“自从玄妙观的道长预言,需世子驭马邀山河先生出山开始,他便自觉挫了自尊、恨毒了先生。之前殿上刻意刁难,居然指了一名女闾陪同先生。先生不忍,收买了这名苦命女子,谁知这女子竟是池日盛刻意下的圈套。这苦命女子此前只卖艺不卖身,仍是处子。世子次日着人验了身子,勃然大怒,着人打死了这名无辜女子,又随意找了和战的借口,将先生派出到滇南去了。”

  “荒谬!堂堂荆州世子,居然行此荒唐之事。”

  大将军甘信忠听完这乱七八糟的一串事情,面露厌恶神色,不知是厌恶宫中牵扯女闾、抑或是厌恶世子意图强污高洁名士、又或者是同情这名无辜惨死的女子。

  这厌恶之情在他心中翻腾许久,甘信忠花了极大的努力,终而将这股莫名厌恶压制了下去。他开口问道:“滇南之地,巫蛊之事众多,先生一介文臣,万一遇难该当如何?”

  梅和察叹气道:“正是。”

  “那先生现下所在何处?仍安康否?”

  梅和察忧心道:“此次来找将军,所为正是此事。先生被软禁在蓝月山庄,身中蛊毒。我本想着阵云或匡正至滇南一趟,思来索去,自觉此次将先生得罪甚深,两位寻常将领前去,恐体现不了我荆州的愧疚之情。”

  甘信忠当即明了梅和察的来意。他行礼道:“但凭丞相吩咐。”

  梅和察咳了两声,说:“事不宜迟,将军快些动身吧。你再带上世清,我怕滇颖王再与你斡旋,世清机敏,可支招一二。”

  “是!”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庄子·知北游》

  ☆、思归

  一轮皎月。

  常歌浑浑噩噩躺了两日,这才感到身上无论是燧焰蛊毒还是冰魂蛊毒都暂时压制了下去,现下站在滇南夜风之中,仰头望着这一轮明月。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常川飘向天边的一言又在这滇南的寒夜中冒了出来。

  起先,常歌只以为父亲是想敲打,以免兵权在手有谋逆之想。现下重新回想起来,方才体会出父亲的弦外之音。

  君臣有别,言行举止不可逾矩。

  王心太沉,百转千回亦只伤己。

  张知隐心下担忧冰魂蛊毒,带了常歌的红色将袍披风,轻轻为他披上。

  他们今日拜别了茶农、百般致谢,又购了不少滇南茶饼做伴手物品,打算明日出发,离开这片极远之地。

  常歌顺手紧了紧披风,半是不舍半是伤怀地望着滇南的朗月、滇南的碎星。

  ******

  这霜色冷月静挂空中,夜风吹散了四周缱绻的云。

  祝政满目伤怀,立于窗前,抬头望着同一轮清冷朗月。

  滇颖王自常歌走后,便离了蓝月山庄,临走前,还特意将祝政铐于房中。他无暇顾及自身,只日日挂心常歌的身体,以至于茶饭不思。

  直到前两日,祝政终于收到了“已服,安”的回信。

  祝政望着空中朗月稀星。

  不知此事常歌所在何方、所虑何事。他的思虑,又是否与自己有关。

  亦不知……此次一别,不知再见却又是何时何方;不知这误解是否还能再解。

  他忽然对自己心生厌恶。口口声声要护好常歌,却堵不住朝野弹劾;明明常歌功勋累累、戎马归来,却拦不住联名诛伐。

  卧薪尝胆三年间,只为常歌不再戎马厮杀、如临深渊。然而他走的每一步棋,都无可避免的在伤害常歌,包括建平的巨箭、包括滇南的冰魂。

  会不会,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宫城兵变,常歌过的,会比现在更好。

  兵变那天,狠命疾雨将他从头淋到了脚。他淋着瓢泼大雨,却没能让自己更清楚一些。他躲在曾和常歌一起躲过的山洞中,心神崩溃的过了三天。

  他不太记得那三天如何过得,再忆起,只知道当时自己缩在山洞中,满心满脑都是灵俊飒爽的常歌。是常歌的笑、常歌的开朗、常歌和自己的点点滴滴撑着祝政,挨过了那三天。若没有他,祝政在兵变当天,可能就业已疯癫。

  再出山洞时,长安一如既往的日光刺痛了他的眼。

  大周开国皇帝、英武贤明,一统天下、大封诸侯。谁知此后数代庸政,遗留问题诸多。至祝政这位周文王,许多事情更是心力交瘁、身不由己。

  开国武王所留诸侯自治制度,竟让群雄割据、时有摩擦,有时候,祝政甚至觉得,恍惚间、这不是大周一统天下,而是又回到了大争之世。

  不止大周、各诸侯之间也是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对这种无休止的连年征战,他早已深恶痛绝。

  司徒镜此次宫城兵变,倒是给了个大周一个新生机会。

  不破不立、不死则生。

  此次大业宏图,不为个人、不为家恨。为天下苍生、为一统山河,更为平反常歌。让他能光明正大地,再次以“常歌”之名,活在这个世上。

  下定决心之后,他开始周游列国、招揽有志之士……直到最后一步,买通玄妙观、派人在荆州后花园中布好祥瑞。

  这个过程中,他百般打探,却再无常歌的讯息。起初,他生怕霸业已成、常歌不再,直到益州再会。

  他欣喜常歌并未轻生、尚在人世。他落寞常歌不解缘由、深恨了他。

  有时候,祝政心头会冒出些古怪的想法,比如说,恨他也无所谓,只要常歌能让祝政陪着他也行。但更多时候,看到常歌落寞的神情,祝政心中尽是愧疚和悔意、不住翻腾。

  三年来,祝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直到常歌连夜飞驰千里、来滇南为自己刮骨疗毒的那天,感动之余,他还以为常歌已然懂了自己的心。

  常歌劝他去益州,甚至有一刻,祝政真的动了心。再不要什么平反、也不要什么霸业,他只想陪着常歌一道回益州、为他参谋、助他峥嵘,日日都处在一起。

  他只犹豫了一刻,不忍放下帮助常歌平反的梦、不忍放下终结大争乱世的愿,情势却急转直下。

  时也。命也。

  祝政体内的燧焰蛊毒,休息了几日之后也逐渐褪了下去。

  他再也信不过滇颖王。将此燧焰蛊毒递给张知隐前,当着张知隐的面试用过一次。这毒确实噬骨焚心,但更让他痛楚万分的,是以后常歌要时不时便遭受这燧焰之苦。

  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是祝政低估了滇颖王的狠辣程度,轻易泄露了自己心属常歌。

  或许,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宫城兵变,对常歌来说,真的会过的比现在更好。祝政三年来的殚精竭虑,蓦然回首,竟连自己都看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柄寒剑无知无觉地抵上了祝政的脖颈。

  “你要取性命便取吧。”祝政并未回身,坦然道,“我记得,你似乎是叫……祝如歌?”

  祝如歌冰冷的剑锋依旧抵着他的脖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葬送了这位山河先生。祝如歌以一种祝政从未听过的决绝声音说:“说!我家将军呢?”

  “走了。”祝政平静说道。

  “去哪儿了!”

  祝政缓缓摇摇头,甚至险些碰上了祝如歌的剑锋:“不知。”

  祝如歌一把收了思归剑,颇有些愤恨地盯着祝政。祝政缓缓转过身来,再次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祝如歌”。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同这位像自己又像常歌的少年单独相处。

  祝如歌眉眼很像祝政,眸中却闪着少年常歌特有的飒爽和坚韧。他额前还留着些碎发,一身白底素衫,腰佩着一把白鞘宝剑。

  祝政的目光落到了他所佩这把白鞘宝剑上。

  他曾为周天子时所佩玉剑怀仁,在宫变之时一道带出了宫。但祝政自感过于招摇,便将玉剑怀仁匿在武陵山斋之中。出山后,为礼仪所佩怀仁宝剑,乃是仿造着玉剑怀仁所铸的铁剑。上次建平城匆匆一瞥,尚未察觉,此番细细观看,祝如歌这把白鞘宝剑,形制、颜色均与自己当初所用的玉剑怀仁极为神似。

  祝政开口问:“这是你的剑?”

  祝如歌倒并不友好,呛声道:“这是我家将军为我打的剑。”

  祝政不解:“他善用长戟,为何教你练剑?”

  祝如歌将眉一横:“这与你无关!”

  祝政平静道:“你无需对我如此之大的怨气。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家将军。”

  祝如歌将他一瞪,说:“无论你想没想过,结果你都害的我家将军好惨。或许你和将军熟识,他对你还忍让三分。但我与你素不相识,实无需忍让。”

  祝政转而言道:“你还随着我姓祝,实无需如此针锋相对。”

  祝如歌立即驳道:“天下姓祝的那么多,怎么就是随着你姓!”

  祝政听到这句,心下倒是一暖。如歌真的像他,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他也如二擒那天一般,回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这还真是随着我姓。”

  祝如歌被他说得一愣,暗自惊叹,天下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不知将军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祝政笑道:“如歌,我问你,你家将军可有说过,此剑所仿何剑?”

  “这是我家将军精心绘了图谱拿去着人打的,怎么就是仿制的。”祝如歌不忿道,“就连名字都是我家将军亲取的。”

  祝政闻言问道:“此剑何名?”

  祝如歌将剑身亮给祝政,白玉剑鞘上两个篆刻大字——

  “思归”。

  他将思归剑捆回腰间,朗声答道:“我家将军说,来源是‘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归’[1],所以,此剑名为思归剑。你可记住了。”

  祝政心中一动。思归。

  他想起了再次相遇后,打听丑将军黑风魅的事情,都说此人脾气古怪,只打魏军。

  他想起了初知“祝如歌”名讳之时的情形。想起了如歌颇像他的眉眼。

  这是常歌的思念。

  在他们还是祝政和常歌之时,数次的争执、不解和迫不得已之后。

  在常歌以为大周天子早已命殒宫变当晚之后。在他以为祝政早已故去的三年之间。

  他怨着曾经的周天子伤他,不解此前的种种行为。即使如此,常歌还是咽下心中的苦血,怀抱着一腔热忱。

  ——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归。

  虽未明言,却铭心。

  方才那个颇有些万念俱灰的祝政,被这简单的“思归”二字,振奋了心情、重塑了精神。

  “你家将军,真是如此说的?”祝政再次确认道。

  祝如歌立即应道:“将军所言之事,如歌自铭记在心,一字不差,何况这是赠予我的思归剑,自然不会记错。”

  祝政陡然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道:“乖如歌。”

  祝如歌被他猛然一揉,立即护着头瞪他道:“谁许你乱揉的!”

  祝政淡然一笑:“你家将军摸得,我就摸得。我同他是一样的。”

  祝如歌仍讪讪地捂着自己的头,嘟囔道:“你和我家将军才不是一样的。”

  祝政忍不住想要捉弄他一番,面不改色说:“那日建平城月下对酒,你不在屋顶上尽数看到了么。我和你家将军,确实关系非同一般。”

  祝如歌经他提醒,那天所见对舞红绫、揽腰灌酒、耳鬓厮磨之景尽数复生起来,直羞的他两颊通红,结巴道:“你、你不许乱说,平白的,污了我家将军清白。”

  祝政不以为然:“先生真是冤枉,明明是你家将军污了我的清白。”

  祝如歌急忙反驳道:“你胡说!明明是你耍赖,拿了我家将军的红绫不肯还,现下还来血口喷人,白冤了好人。”

  祝政闻言一乐,笑道:“那是什么你家将军的红绫,那原本即是我的红绫。此前出征,次次都是我亲手为他缚上,祝他常胜、早日归来。”

  祝如歌依稀回想起,那日对酒的最后,确实是他亲手将这红绫缚上,低头在建威大将军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有些愣神,缓缓问道:“你……真的同将军交好?”

  祝政缓缓点了点头:“世间无二。”

  这句话似乎又点醒了祝如歌此前些许不解的回忆,他说:“所以……那日我意图刺你,将军才会以身相扑,挡了这剑……”

  祝如歌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让祝政颇为动容,他默然片刻,低声道:“是。他如此,我心亦然。”

  祝政陡然的大胆直言,让本已满面通红的祝如歌终而承受不住,回身便跑出了屋子,祝政此时才想起来,朝着如歌背影说:“你别走啊,帮我开了这锁……”

  如歌已一溜烟跑的没了影子。

  ******

  益州。

  锦官城。

  一黑衣兜帽之人进了尚书仆射蒋达平府邸,一直至主人书斋内间方才拉下兜帽。

  来人正是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姜怀仁。

  蒋达平急忙将他迎了过来,引至茶几前坐下,向他推去一盏茶,说:“长史喝惯了金陵清茶,也来尝尝我这锦官茶汤。”

  姜怀仁低下声音,直切正题:“吴国疑了益州建威大将军同荆州太常山河先生关系非同寻常,正在搜寻证据。”

  蒋达平皱了眉头:“是何种非同寻常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1]来源实际上是常歌最爱的曹操的诗《苦寒行》,常歌引此述志,为贴心绪,稍稍做了改动

**本章是唯粉大战男友粉(不是

如歌:

(将军在)天使mode

(将军不在)暴躁mode

  ☆、擦肩

  姜怀仁抿了口茶,说:“现下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二人宿命仇敌,先后在锦官城、建平结下了梁子,不共戴天;也有说二人面上看着剑拔弩张,实际上内里却全然不同。我既非荆州人士、也非益州臣子,具体如何,着实不知。”

  蒋达平回想道:“这建威大将军,甚少回朝。或许……我抽时间问问与镇北大将军、建威大将军交好的吴仲廉尚书,能有所收获。”

  姜怀仁急忙摆了摆手:“达平啊,这种事,如何问的。你即使问的出口,又如何让他人如实说得出口。”

  蒋达平沉思片刻,觉得颇为有理。

  若是不共戴天,倒没什么好难以出口的;怕只怕真的是青眼相加,二人又分属不同阵营……这搞不好可是通敌叛国大罪,确实不可捕风捉影。

  姜怀仁见他百思不得其解,提示道:“豫州吴国联合,梅相已然坐不住,过几日,可能会借着新野联手的缘由,再议联盟。这出使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山河先生。”

  蒋达平不解道:“我听说,这位山河先生正在出使滇南,似乎还遇到了不测,他已经回了荆州了?”

  姜怀仁抬眼看了蒋达平一眼,低声说:“达平兄好灵的消息。”

  他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定了定自己的心绪,这才开口道:“荆州世子送这位山河先生至滇南,本是为了泄私愤、全然瞒着梅相、甘将军。梅相知晓之后,立即着了甘将军和刘尚书,一道去滇南将他请了回来,至江陵城,梅相亲自在城门外迎接,百般宽慰。”

  蒋达平挑了挑眉:“真是个人物。”

  姜怀仁眉眼弯弯,却目露寒光:“是不是人物,全然不打紧。只是,我听说,建威大将军也在回朝路上。到时候,二人同朝碰面,是何关系,达平兄您一看便知。”

  蒋达平听着姜怀仁这番话,端着茶盏,颇有些愣神。

  ******

  益州。

  锦官城。

  尚书仆射蒋达平老话重提,借着此次阵前脱逃之事,又参了常歌一表。此后还在朝会后急急候在殿外,再度求见主公世子。

  议政殿内。

  “世人都道益州刘公仁德无为,今日一见,确实如此。”滇颖王庄盈正背着双手,站在益州议政殿中,巧笑倩兮。

  世子刘图南皱了眉头:“颖王亲自出使,本不该驳了颖王的面子。但此番着实突然,我益州与滇南素来交集甚少,突然谈起联手,若说要当下答复,确实仓促了些。”

  杜相清瘦身量,道骨轻须,他轻轻摇头:“颖王误会。我益州向来非杀伐之地。就连近期活跃的建平、上庸二地,也只因乃入蜀要道,不得不防而已。现下颖王所提主动出击,恐怕我和主公意见一致,均不认同。”

  庄盈笑道:“现下是不愿牵扯进去,也迟早会牵扯进去了。”

  她歪了歪头,额上缀满银饰的帽子即刻叮当作响:“吴国豫州已然结盟,料想荆州的使臣不日也会到达益州。现在摆在益州面前的,实际只有两条路:一与我滇南结盟,两相发作。事成之后,我占零陵郡、益州分武陵郡;二则是与荆州结盟,修的一时之好,却免不了将来建平、襄阳再度大战。请刘公世子再度思量思量,滇南之地同益州存有天险,但荆州和益州之间嘛……无论是巴东建平、抑或是上庸襄阳,均适宜行军。同荆州结盟,久了会有领土之虞。然而,同我滇南结盟,互利,且不会相互挟制。”

  刘图南不以为然:“利川已归益州管辖。利川一定,建平又有何难。上庸新野既定,襄阳又有何难。我益州坐拥‘醉山隐军狼’五虎将,个个义胆忠肝,实不惧他荆州。”

  庄盈甜笑一声,顺着刘图南的话说道:“世子说的正是。可世子为何不想想,我所诉求同世子所求全无矛盾,还颇为契合。既然要做梦,咱们大可共同携手,将梦做得大些。”

  “哦?”世子问,“你言谈之间,似乎对荆州颇为不满,颖王此番前来,究竟所求何事?”

  庄盈冲他一笑,说:“无他。我只是见不得荆州过得那么顺心罢了。益州不也正有此想么?我说的可对,图南世子?”

  她忽然唤了昭然之心的“图南”二字。刘主公带着些愠怒看了刘图南一眼。

  她把了把手上的银镯,甜声说道:“我助世子夺武陵、定襄阳,但不取分毫。所要的,只不过是荆州原本便打算拱手送与我的零陵郡而已。世子既有此想法,我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却又何乐而不为呢?旁人可能不知,你益州中有一建威大将军,前几日才在我滇南之地吃了闷亏,你们大可以喊了他来问问,看看我滇南,手腕如何。”

  世子刘图南忽然皱了眉头,问:“黑风魅在你处?”

  庄盈怪怪地打量了世子一眼,悠悠说:“常将军确在我处。不过,他早我几日出发,料想早已回了。”

  “不,他并未回。”世子说道。庄盈立即注意到,刘图南、主公、杜相均毫无诧异神色。料想益州是早已知晓,这位神秘的建威大将军,正是常歌。

  “那可巧了。可能是路上绕路,去了什么荆楚之地,也未可知。”庄盈笑道。这句话却引得刘图南面色颇有不快。

  杜相轻咳了一声,缓缓说:“建威大将军去往何处、归来与否,此乃我益州内政,实无必要同滇颖王一一汇报。颖王还是有一说一,但且只说说自己的事情吧。”

  滇颖王庄盈将头一歪,奇怪道:“这可是你们世子问我,常将军是否在我处的。并非是我执意干涉益州内政。”

  刘图南自知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这才致了这尴尬事件,他转而问道:“颖王可是首次来我巴蜀之地?”

  庄盈点了点头:“不错。”

  “我蜀地多有美食,颖王既然初次到访,何不多留几日,我带着颖王,一品锦官美食。”刘图南拱手邀请道。

  庄盈莞尔一笑,说:“我与世子所想,不谋而合。”

  益州刘主公立即严肃道:“陪伴颖王游玩,只享美食美景即可,勿要将朝堂之事,扰了颖王私下里的游玩兴致。”

  杜相当即明白了刘主公言下之意,跟着补充道:“益州一派安定和乐,除百姓安居乐业以外,并无他想。此前世子所诉夺武陵、定襄阳之事,主公与我均未首肯,还望颖王不要误会。”

  滇颖王含笑望了望世子,又望了望刘主公,俏声道:“既然益州并无参与之心,我便不再多言了。我说是去游玩,便真的是游玩的。”

  滇颖王同世子出议政殿时,特意斜眼看了看这位在殿外侯了几个时辰还不依不饶的人。他一身尚书仆射打扮,只低着头站着,不敢随意抬头。

  出了议政殿,庄盈问道:“此人所图何事?倒是颇有毅力。”

  刘图南直言道:“不是说不问益州内政?”

  庄盈笑道:“这可不算问政,只是小女子的一点、好奇之心。”

  刘图南点点头:“那你就好奇着吧。”

  ******

  二日后。

  张知隐担心常歌身体,为了不让他太过于劳累,路上足足花了六七天。第五天的时候,还遇上了带着益州军医挨家挨户问人的祝如歌。送军医启程、往益州临时军营之后,常歌、张知隐、祝如歌三人打算先回一趟锦官城,向主公世子请罪。

  阵前私自脱走,确为大罪。

  常歌携着张知隐、祝如歌,三人均卸了战甲,一身素衣,在锦官城议政殿外跪了请罪。

  “好你个臭小子!”

  世子刘图南出了殿便见着了常歌,抬手就是一掌、正中前心。但他却未料到,这普普通通一掌却引得他立即吐了一口血。张知隐见状、颇为担忧地看了常歌一眼。

  “你……你怎么搞得?”刘图南急忙问道。他甚感惊讶,曾以为铜铁不侵的常歌居然虚弱成这个样子,居然连他刘图南的一掌都受不起了。

  常歌惨然一笑:“私自脱走,在滇南吃了大亏。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图南此时,方才依稀想起前几天滇颖王所述“建威大将军在滇南吃了大亏,滇南的手腕如何,一问便知”。

  “你呀!”刘图南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回过身又进了议政殿。

  世子再出议政殿时,带着些洋洋得意的轻松。他站在三人面前,宣布主公和杜相小惩大诫,只罚了俸,免了三人的杖责。

  常歌悄悄望了一眼张知隐,相必,如此结果,世子在殿前出了不少力。

  “走,咱吃兔头去。世子我才发现了一家偏门店,尤其美味。”

  世子这么说着,主动伸手将常歌拉了起来,左手揽着常歌,右手揽着张知隐,三人一排,沿着殿前石阶往宫城外走去。祝如歌见状也慌忙跟上,贪狼则独自殿后。

  锦官城的风,湿润寒凉,同滇南吹的人意乱的暖风全然不同。

  他抬头,恰巧看到风雅清冷的山河先生,沿着另一侧的石阶向着议政殿走去。

  祝政的目光,似乎在追寻着常歌。他些许缓了步子,像是在犹豫该如何行动。

  然而,锦官城的润润凉风带着点寒,将常歌吹的醒神。

  常歌目不斜视,由着图南将他揽着,朝宫城外方向走去。他的一身素衣之上,还残留着图南那一掌拍出来的斑斑血迹。

  祝政眼见了这血迹,不自觉彻底止了步子,望着常歌一行人。然而,他们并无人回头,只留了一排三人远去的背影。

  常歌见了他,一句话也未说。

  甚至,连看都未看祝政一眼。

  祝如歌倒是还想说些什么,讪讪看了看祝政,却又低头跟着离开了。

  祝政和常歌,就在锦官城议政殿前、长长石阶上,擦肩而过。

  *

  等世子、常歌、张知隐都啃上了兔头,世子这才掩不住那颗好奇的心,问道:“方才殿前,好像遇着熟人。”

  常歌眼睛都离不了兔头:“惹不起,我躲得起。”

  张知隐见将军爱吃,又叫了一份兔头。反正是图南世子做东。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啃着兔头的时候想着“高三寸”在干嘛没有?

***将军,你躲不掉啦,为你专人定制大局就在路上

  ☆、旧人

  秦岭是中原的脊骨,悍然破开了南陵的山和北脊的沙。

  过了秦岭北脊,苍岩参差一如石龙出水,跃然山尖、奔腾如生。一汪深潭静水隐匿在秦岭山林之间。湖边苍松连香环绕,别有一番深秋意味。

  一只白鹡鸰立在岸边的水青树尖。此鸟白身、通体少许点墨色彩,生的纤瘦灵动。这只鸟儿扑簌簌抖动羽毛,悉心整理完毕后,轻盈跃动,加入了空中乌泱泱迁徙的鸟群。

  鸟群在空中盘亘,破开秦岭北脊的湿润薄雾,朝北飞去。

  荡开层云,巍峨长安出现在了绵亘的秦岭北侧。万千厅阁楼宇青砖石瓦,鸟群斜斜地掠过这片千里市井,轻轻地扰动了宫城楼飞檐下挂着的惊鸟铃。

  一位浅金色锦衣公子正立在铃下,凭栏遥望长安。此人身姿一如凭风孤松,长身玉立;肤白胜雪,一双瑞凤眼如汇风云。颊上的一颗极小泪痣,为他多添了一分风流神采。

  此人神似敦厚的司徒空,却比游心多了几分精致秀美和凌云志气。

  他抬头望了望叮当作响的惊鸟铃,目光透过云雾遮掩的长安城,似乎飘向了极远的南方。他开口,音色十分温柔:“可有消息。”

  一名青白色劲装青年自屋檐上轻巧跃下,将身一荡,稳稳落入栏杆之中。她回身合手行礼,眉眼间毫无女儿神色、尽是飒爽英气,这位男装女子开口道:“禀太子,此人业已回了锦官城,同益州世子一道吃喝游玩,两日有余。”

  大魏太子司徒玄依旧未回头看这女子,只轻轻眨了眨眼睛,长睫阴影在泪痣上翩然扰动。他开口,语气依旧柔和而冰冷:“他倒是过的开心。”

  这位女子颔首,说:“此人样貌、确与世子所供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只行动神色略有不同。”

  司徒玄有些疑惑地转过身,问:“有何不同?”

  “芜花所跟两日之中,此人一脸阴郁神色,不似太子所言欢欣嬉笑之人。除益州世子及其近卫赵潭之外,此人在锦官城并未面见他人。”

  司徒玄点了点头:“接着盯。”

  芜花行了一礼:“是。胡柴仍在盯着,泽兰见完益州尚书仆射后也会轮替。我先行回来同世子知会一声。”

  “别让对方发现了。”司徒玄交待道。

  芜花面上露出难言神色,这一闪而过的为难被司徒玄差距,他转而问道:“已然发现了?”

  芜花立即垂首,行大礼:“属下不才。首日即被发现,后胡柴轮替,也被发现。泽兰尚未轮替,应未暴露。”

  司徒玄面有不快,但极快地压了下去,他又漾起温柔面色,柔和道:“若真是旧人……他素来机敏,被发现,实属正常。”

  芜花点头,赞同道:“此番被发现,也有此人身侧常有斥候之故,我们所发现的、即有荆州中护军乔仪、吴国密使车因二人。他身边密探斥候众多,时时机敏留意,被发现在所难免。”

  一番言论过后,芜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补充道:“属下绝无为己开脱之想,但请太子明察。”

  司徒玄点了点头,说:“我并无怪罪之意。”

  他转念沉思片刻,接着自语:“身边周边斥候密探众多……七八分像,可能真的是旧人。”

  芜花依旧行礼跪在地上,并不敢多言搭话。

  太子司徒玄考虑片刻,吩咐道:“你们只关注,切忌不可贸然插言搭话。如有可能,关注乔仪、车因二人动向,最好能摸清荆州和吴国的目的。”

  芜花行礼应道:“谨遵太子指示。”

  司徒玄点了点头:“去吧。被发现了不打紧,盯着便是。下次可不必亲到长安,着泽兰送密函即可。”

  “是。”

  芜花应完之后,纵身跃出栏杆,飘忽便闪不见了。

  司徒玄抽了腰间的扇子,缓缓展开。此扇题于昨日夜晚,墨痕仍颇新。扇上绘着一红衣卫将军挽弓射月之景,横题一行字句——

  长安空留游心恨,恩恕[1]不识是旧人。

  “祝政不在了。就连兄长你也不在了。再也没人能阻得了我了。”司徒玄将扇一收,神魂随着翩飞的鸟儿,直飞向锦官城。

  ******

  益州。

  锦官城。

  锦官城不同于巍峨磅礴的长安城,别有一番热闹宜居的安乐之意。和以一二层建筑为主的长安城不同,锦官城主干道上鳞次栉比尽是三层小窄楼,飞檐朱漆,每到傍晚掌灯时分,锦官长街万户千灯,人间和乐、莫过于此。

  常歌靠坐在在三楼的窗沿上,手中拿着几枚油纸封住的枇杷酥,朝着对面飞檐顶上的人招手道:“兄台,好久不见!”

  乔匡正蹲在房顶上,一身黑衣,假装不是在喊他。

  常歌将手中的枇杷酥朝他抛出,朗声说:“这可是锦官名品、当年的龙泉驿枇杷做的枇杷酥,你且尝尝吧!”

  油纸包越过两列房屋之间的街道,自空中抛来,乔匡正下意识将它接住,却又怕是毒物暗器,并未打开。

  “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放心吃!给你旁边的弟兄也分点儿。”常歌摆摆手,便离了窗沿进屋去了。

  乔匡正打开油纸瞄了一眼,金黄香酥的外皮、确实涌出一股甜而微酸的枇杷芳香。他转头向左侧不远处一身玄青劲装之人:“兄台,吃么?”

  这玄青劲装之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往乔匡正反方向挪远了一小步的距离。乔匡正不以为然,自己拿出一个咬了一口。确实满口醇香,回甘带酸,做的极为好吃。

  他又转向右侧那位一身黑衣、以黑布遮面之人,问道:“吃么?”

  那黑衣人侧脸,冷眼扫了他一眼。

  乔匡正见此二人神色紧张,不以为然道:“不用这么紧张。你们都才开始盯他吧,盯盯就知道了。这人,盯的久了,说不定还老请你吃面呢。”

  黑衣人不语,但也不像左侧玄青劲装之人那般如避瘟神一样避开乔匡正。乔匡正咬着手中的枇杷酥,问黑衣人:“你们前几天那个妹子呢?这几天怎么换了你?”

  黑衣人扫了他一眼,冷声说:“与你无关。”

  “好吧好吧,与我无关。枇杷酥,真不吃么?”乔匡正举着油纸包,又问了一次。

  黑衣人轻轻地咽了一口口水。

  乔匡正轻笑一声,将手中的油纸包向右侧的黑衣人抛去。

  ******

  花重楼的三楼,甚少接待外客。

  三楼的客人极重隐私、又好僻静,故而花重楼只一二楼营业,而三楼却只许眼熟的老客进。

  三楼的听茶间古朴宁静,室内除了六人雕花桌和几个蒲团以外,并无多余布置。水墨屏风后方,是茶台。若是一般宾客,花重楼自会着了机灵的婢女备好茶水。

  眼下听茶间的客人来头不小,三楼不说婢女,连隔壁间其余客人都一溜清走。对外只说,有公子包场了。

  祝如歌跪坐在雕花桌一头,低着头掌茶。他将沏好的一盏献给益州世子刘图南,又为建威大将军常歌斜了一盏。献茶完毕,祝如歌低着头,面对着二人退至贪狼身边,默默立着。

  “如歌倒真是越大越乖。”刘图南见他举止得体,夸赞道。

  常歌笑道:“反正比破军乖。破军这看的什么锦官城,到处都是各国斥候,竟如过江之鲫。”

  刘图南扫了一旁的贪狼一眼,说:“这也不怪破军,锦官城人太多,一一盘查,也不现实。倒是你,你身边一直都跟着这么多探子么?”

  常歌点了点头:“玄青衣衫那个,似乎是自我快出滇南之时就一直跟着;今日我丢枇杷酥的那位,那是老熟人了,听口音是荆州人。另一边那个黑衣人嘛,这是新人,这几日来了锦官城才初见。前几日似乎是一女子乔装,不知为何这几日陡然换了这位黑衣人,不过看二人衣衫形制和布料、应是同一伙的。”

  刘图南见他连几人何时跟踪、何人同何人是同伙都说的头头是道,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坦然,还将他人底细摸了个透彻。你这爆炭脾气,怎么就没将这些人打走呢?”

  常歌轻叹口气:“你以为没打么?那位荆州兄台,我已打过几次了。可此人不管不顾,拖着病体还要上路盯着。我看他是个汉子,倒也不再多为难了。”

  刘图南赞同道:“此人倒是忠心,就是不知所事何人。”

  常歌不以为然:“荆州呗,那还能有谁,跑不脱是世子池日盛或者丞相梅和察其中之一。”

  刘图南扬了扬左眉:“就不会是你的山河先生?”

  常歌闻言,瞬间沉了面色,说:“勿要再提他。”

  刘图南见常歌反应颇有不解,问道:“你不是才驰骋三千余里地去滇南救他么?这后续,不应该是他感激涕零、你二人一道回益州的戏码么?怎么看你神色,如此奉献,倒还像是生了嫌隙。”

  常歌险些呛了茶水,祝如歌立即走了上来递了手帕。常歌接了手帕整理干净,问道:“世子早已知道了?”

  刘图南白了他一眼:“你那点儿花花心思,卜醒都瞒不住,还想瞒住世子我。”

  常歌叹道:“世子所言不虚,此番奉献,感动自我罢了。他人全然不领情。在滇南之时,我也劝了先生来我益州效力,但他不肯。”

  刘图南放下茶盅,分析道:“此人荆州丞相亲自拜请、荆州世子驭马方出,荆州对他尊敬至此,这位山河先生不事他主、倒也情有可原。没将其带回益州,不怪你。”

  “只是,”刘图南正色道,“这阵前脱出、为他人奔袭千里之事,有此一次足矣,若有二次,我便军法处置了。”

  常歌闷闷喝了口茶:“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刘图南正欲开口询问缘由,只听门外响起女声甜音:“常将军千里相救,山河先生设计蛊杀,将军心死,自是不会有下次了。”

  常歌听到这熟悉的女声,瞬间捏紧了拳头,问:“怎么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1]长安空留游心恨,恩恕不识是旧人:游心,为司徒空表字;恩恕,为司徒空佩剑恩恕剑

[2]司徒玄:大魏太子,表字物彻

首次登场-17章《三擒》,常歌提司徒玄,祝政沉了脸

二次登场-32章《千里》,司徒玄宽慰魏王

这人不是酱油,虽然不停在打酱油(这人有点疯批

*游心:司徒镜取此表字,本意是让他潜心向学,司徒空自己认为是“乘物以游心”之意

**物彻:司徒玄表字物彻,因司徒镜发现他自小性格颇为执拗,取“物彻疏明”中二字,想让其过得更为通透豁达

司徒空:我的表字含义,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大梦

  花重楼听茶间的门轻轻开了条缝,滇颖王庄盈闪身而入,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她巧笑倩兮,毫不客气地直接坐在常歌身侧。

  常歌一脸厌恶地往另一边稍微挪开了些。

  “常将军好生见外。”庄盈笑道,“明明在我蓝月山庄吃我的用我的,还平白的喝了我一坛私藏铜锅酒,现下倒是认生起来。”

  “感谢颖王一碗毒酒,将常歌险些送至鬼门关。”常歌意味深长地回敬道。

  刘图南垂着眼帘,轻皱眉头,他如此神色,显然是想起了常歌回归初日,他普通一掌即将常歌拍的呕血不止。

  滇颖王巧笑几声,音色宛如黄鹂一般,她俏声道:“常将军可莫怪罪了好人。我已好心提醒,你却依然百般回绝随他效忠荆州,这才惹恼了他,不得而杀之,哪里能怪到我的头上。”

  刘图南静静品着手中的茶,心中倒忽而颇为感怀。自那日吴国使臣姜怀仁阴阳怪气地讲了个“贺兰狼王”的故事以后,他面上虽未明言,心中却一直留了个疑影。听滇颖王和常歌此番对话,倒将心中的一丝疑影吹散了些许。

  常歌听着滇颖王噼里啪啦直言不讳,倒颇有些尴尬起来,闷闷地喝茶,懒得和她搭话。

  庄盈见他不便言语,接着笑道:“将军要怪我、便怪我吧。若不是我没有看好蛊库,也断然不会生了此等事端出来。我也有责,先以茶代酒,敬将军一盅。”

  庄盈信手拈了茶壶,取了茶杯便斜了一盅,只觉入口清苦、回甘清爽,她夸赞道:“好茶!你们汉人果然不同一般。我们滇南只还流行茶汤、茶饭,制茶饼[1],没想到汉人如此风雅,水煮清茶,真是巧思。”

  常歌将手中茶盏一放,看也懒得看她一眼,说:“有话快说,勿多废话。”

  刘图南低声劝道:“常歌,颖王好歹也是益州座上宾,你且多喝清茶,压压火气。”

  常歌极不耐烦地扫了庄盈一眼,甚至未注意到刘图南首次直呼其名。祝如歌见状,急急上前,为常歌满茶。

  庄盈上下打量了一下低着头为众人满茶的祝如歌,笑道:“有意思。这位小哥,倒像是我一位故人。”

  常歌显然知她言下之意,开口阻拦道:“如歌生在豫州、后常在益州,又随我一道征战,和滇南全无关系,不知像颖王什么故人。”

  庄盈轻轻摇了摇头:“几番毒杀,依旧泯不了常将军为其辩驳的心,其情之痴,感天动地。”

  常歌心中烦闷,对祝如歌说:“满了茶,你便退出去吧。这里交给贪狼。免得惹得颖王触景生情,心下不快。”

  祝如歌点了点头,满了茶便闪身出去了。

  庄盈笑道:“越看越像,连身形都有三分相似,只需长得再高些,便更神似了。”

  刘图南眉头由轻皱转了深蹙,细细品着方才常歌和庄盈的这一番对话。他心下疑惑,仔仔细细忆了下如歌的身段,但却全然想不起来自己相熟的人当中,有谁同如歌相似。

  他只凭着几分猜测,推断二人所谈之人乃荆州太常山河先生,但又不解滇颖王为何称其为故人,又为何提到“几番毒杀”。据他此前所知,曾毒杀过常歌之人,只有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然而祝政据说已在兵变当天命殒。

  难道说……

  “丹心忠贞,贺兰狼魂。只是无论这丹心也好、忠贞也罢,都只会献给独狼的狼王。”吴国使臣姜怀仁那天夜晚的一句话,莫名在刘图南脑海中冒了出来。

  刘图南慌忙抿了一口茶,试图掩盖心中的慌张,小指却有些发抖,手心沁出些冷汗。

  若此人真为祝政……那常歌自暗杀山河先生之后的一系列古怪举动,便都可解释了。常歌一直以来,只同魏军纠缠,暗杀之后却忽然转了性子,不再与魏军纠葛,反而更想和荆州军对阵。

  建平一役,看起来是两相罢戈、分而治之。然而,仔细思索起来,荆州的辎重尽数运到、他益州的辎重倒是折了两成。不仅如此,荆州所占建平,中枢开花、四通八达,而益州只捞到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利川。左思右想,建平一役看着动静儿大,其中的好处,竟然全让荆州占了去。

  刘图南收了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他不敢再往下想。

  不敢再设想眼前的这位建威大将军,已有二心。

  刘图南的这份慌乱,尽数收在庄盈眼中。她暗自后悔,自感低估了益州世子刘图南的睿智程度,急忙圆场道:“将军路上耽搁了,我只以为将军顺路去了趟荆州呢。”

  刘图南佯做喝茶,视线却偷偷地往常歌处瞟。

  常歌全然未知这谈话间的暗流涌动,不解地说:“好好的,我去他荆州做什么?我与荆楚再无瓜葛。”

  “如此甚好。”庄盈笑道,“如此,我方可同将军共商今日大计。”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

  庄盈叙完话,早早地便退出听茶间,笑着出去了。只留下陷入深思的刘图南和常歌。

  常歌闷闷地喝着茶,方才庄盈的一番宏图大梦,听的他全身不适,不愿多话。

  贪狼上前默默给二位满了茶,退出听茶间。世子所思所想,即使不多言语,贪狼也能察觉出来。

  待贪狼彻底退出听茶间之后,世子开门见山:“荆州那位山河先生,是不是前朝周天子、祝政。”

  常歌被此问哽住,心下一惊,后颈霎时落下一滴冷汗。他感到自己面上汗毛立起,迅速思索,究竟是何处露了踪迹,思来索去,只觉可能是“毒杀”。

  人人皆知,大周朝玉面将军常歌,人鬼见愁,将其毒杀之人,正是大周天子,祝政。

  他佯作镇定喝了口茶,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答道:“山河先生,乃我同门。”

  常歌除了常家本宗武艺外、还师从太学,和祝政武艺出于同宗。但因二人打底的心法不同,招式路数全然不同。

  常歌修习常家心法,以刚猛进取为主;祝政修习王道心法[2],以至柔克刚为主。也正是因此,即使常歌招式上如何进取,切磋之中,其刚猛之力皆会被祝政尽数化去。

  只因二人所习心法背道而驰、且相生相克。

  此番硬说一句同门,倒也不足为过。既消了世子刘图南的疑心,又并未随口扯谎、不忠不义,瞒了世子。

  “哦?”刘图南被这句答案惊到,在心中思索常歌兵法武艺师从何处。不说别的,这沉沙戟使用之道,怕是除了常家,世间也并无二处可习得。

  难道说,这位山河先生,只是常歌的一位远亲表兄?

  刘图南又想起了方才颖王所述“百般回绝随他效忠荆州,这才惹恼了他”。常歌对益州如此忠心,他作为世子,反倒疑心起自己麾下爱将起来。

  刘图南略带愧疚地帮常歌将茶满上,说道:“那你也挺不容易。常家远亲在荆州、你却身在益州。以后兵戎相见……”

  他叹了口气,说:“倘若是像破军贪狼二兄弟,同事一主,相得益彰,也免了兄弟厮杀。”

  常歌被这展开有些惊到,他不知世子是如何得出“山河先生是常歌远亲兄弟”的结论的,但无论如何,总好过山河先生被识破。他现在正在出使益州,倘若世子真的认为他是祝政,恐怕凶多吉少。

  于是,常歌顺着刘图南的话说道:“我百般劝说,他不肯效劳二主。”

  刘图南颇为同情地看了常歌一眼:“你也不容易。日后沙场相见,留他活口吧。”

  常歌闷闷不乐,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刘图南压低了声音:“方才滇颖王所言,你认为是否可行?”

  常歌思索了些许时刻,方才谨慎开口:“可行。但,夷陵是硬骨头,需要一猛将一智将,相互配合。”

  刘图南闻言,心中立即浮现出猛将智将人选,他问:“你和醉灵?”

  常歌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盅,低声建议道:“孟定山、张知隐。”

  刘图南赞同道:“知隐巴东一战,着实神出鬼没、睿智异常。你来之前,定山坚守巴东数年,荆州无可奈何,确为硬骨头。”

  常歌补充道:“定山勇猛,擅正面强攻;知隐多谋,擅迂回游击,夷陵之地,非得二人配合、方可得。”

  刘图南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见他首肯,常歌并未立即领命,反而有些犹豫起来。刘图南将他一拍:“你我生死至交,有什么,大可直言。”

  常歌思索一番,谨慎说:“此番言语,可能有所僭越。我无不臣之心,仅进言而已,还望世子三思。”

  刘图南点点头:“你说。”

  “益州多将少臣。虽坐拥‘醉山隐军狼’,但文臣除杜相、仲廉之外,有才士子实则相当凋零。以至于,连拔起个小小太守都颇为艰难。新野一役,大可留部分驻军,新野交由新太守管辖,着卜醒去往他处。然而太守之位迟迟难定,只怕是夷陵、甚至以后的武陵,均会面临此问题。”

  常歌严肃道:“攻城易、治城难。”

  他叹了口气,悉心劝道:“此前我一直有此想,只觉得颇为僭越,并未同世子提及此事。益州现下良将虽多,但治臣匮乏,盲目扩张,还需三思。”

  这番话着实僭越。直说的刘图南眉头紧锁、面色沉郁。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陆羽著《茶经》之前,各地用茶方法多有不同,多为茶饭、茶饼,饮清茶为少数。

[2]王道心法:自古帝王之道分为“王道”、“霸道”两派。王道多以儒道学派为主,“王道之法”主张仁爱、遵循天道,少私寡欲、以柔克刚等。祝政自幼所习派别为王道。

**常歌:吓die我!险些让祝政掉马

**21点还有一更

  ☆、治才

  刘图南面色颇有不快,还是隐忍未发:“既知僭越,那便不说也罢。你我二人,谈谈行军作战即可。”

  常歌摇了摇头:“世子,非也。我仍在谈论行军作战。”

  世子刘图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常歌耐心说道:“此次夷陵之战,佐之方才颖王所述,三方共同发难,我有八成胜算。”

  刘图南点了点头,似乎对这胜率还算满意。

  “然而事成之后,如何治城,我仅有二三成信心。”常歌说道,“战役之后,定山知隐总会班师回营,即使驻防,本地驻防军也会远小于攻城军数目。更何况我方无合适太守人选,难有治城良策,一来二去,民众自会偏向已安定统治许久的荆州驻军。倘若荆州看准此时,组织反攻,胜算大于我方。当荆州再平夷陵,我方若想再行强占了去,荆州一有了作战经验、二有了民众支持,此番再战便是难上加难;但若不强占,夷陵一战便白白费力。我所提僭越之事,并非想插手治理,仅仅不忍只因无治理之才,让将士们的热血忠魂潦草收场、劳而无功罢了。”

  常歌一番言论,甚为恳切,倒是让刘图南颇为触动。他点了点头,说:“此事……我回头找仲廉商量商量,看有何法,能迅速寻找治理之才。”

  常歌点头认同道:“世子贤明。”

  方才房中的凝重氛围,被这一番肺腑之言尽数说散,世子舒心道:“我只以为常歌将军兵法诡没,没想到,治理之道也能知晓一二。”

  常歌笑道:“治理之道,我一介武夫,全然不通。这些都是我那位同门只言片语之间听来的。”

  “原来是山河先生。”刘图南叹道,“此人着实治世之才、天下良辅。可惜……被荆州抢先请了去。”

  他笑道:“我听说,荆州世子池日盛仍为着驭马出山一事,次次给你这位胞兄使绊子。依我看,此人心胸狭隘、非人主之才。”

  刘图南抬手,亲自为二人满了茶水,正色说道:“若我能请得先生,不说驭马。为其净衣、脱靴,我都使得。对你亦是如此。”

  刘图南拍了拍常歌的肩膀,说:“不知醉灵是否同你说起过。要迎你之时,我们同信得过的几位重臣商议,群臣激昂,皆是反对意见。我和公父毫不在意,力排众议。常歌,你真乃天选将才,我益州能得了你,真乃三生有幸。”

  常歌见他陡然坦言,将气氛搞得动容无比,便诙谐道:“世子,好说不如好做。不如今天,就去醉灵府上,为我净衣脱靴如何?[1]”

  刘图南闻言,将他一推,佯做嗔怒道:“臭小子,说你几句还喘上了,看把你能的。”

  常歌冲他调皮一笑,手头只忙着将桌上的茶饼枇杷酥悉心用油纸包好。刘图南笑道:“吃,你就是爱吃。你也给贪狼留点儿吧,他还惦记着要给破军带回去点儿呢。”

  常歌闻言分了一半茶饼和枇杷酥,打算留给贪狼,他感叹道:“破军爱吃,贪狼就总惦记着。这赵家两兄弟,感情可真好。”

  他突然想起自己自滇南,买了一大堆茶饼点心,接着说道:“我那儿还有些滇南茶饼,更为好吃,到时候托你给他二人带去些许。”

  刘图南点了点头:“若是如此,破军肯定开心死了,带着贪狼也开心。他二人,双生兄弟,同伴长大,感情确实比寻常兄弟更胜一筹。”

  常歌笑道:“其实,我一直没分清破军贪狼,只知跟着你的,便是贪狼;跟着主公的便是破军。”

  刘图南诧异道:“二人全然不同!贪狼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破军丰神秀丽、文质倜傥,这如何能混。”

  常歌摇头道:“我分不清。可能是见得太少了。”

  刘图南顺着他的话说:“你说见得少,其实我正有想法,着贪狼护你一阵。”

  “为何?”常歌不解道。

  刘图南握拳,以拇指指了指窗外:“这么多斥候密探,围着你一个人,你这么宝贝金疙瘩,我还不赶紧护好点儿?”

  常歌不以为然:“他们伤不到我。”

  刘图南轻轻摇了摇头:“你别多心。贪狼此去并非监视,你只一切如常,贪狼也甚少会在你左右出没。此行,他主要着意于你身后的斥候密探。”

  看常歌不解,刘图南笑道:“别人将你摸了个门清,还不许我将他们摸回去么?”

  常歌闻言,恍然大悟,他点头道:“正巧,我也颇为好奇。那,此番就辛苦贪狼了。”

  “小事一桩。”刘图南笑道,“你打算何时动身?”

  常歌摸了摸下巴,说:“我先去上庸看看醉灵那小子,之后至巴东,顺流而下。”

  “可。”刘图南深感赞同。

  *******

  荆州。

  江陵城。

  江陵不愧为水上泽国,宫城后花苑整个凌空跃于人造荷泽之上,每每夏季,水色厅阁与满池芙蕖交相辉映,显得格外风流雅致。

  据说,这后花苑还是在大周一统六雄之前,大楚如日中天、逐鹿中原之时留下的宫宇,所以格外有一番天下霸主的富丽韵味。

  步兵校尉[2]罗明威摸着手中的裂风刀,警惕地审视着宫城后花苑。

  这几个月以来,他只觉得身边有些许怪异,但细细品鉴却又说不上究竟是何处怪异。

  罗明威眼见着一溜小太监低着头拿着食盒从自己眼前走过,眼神却不住乱瞟。他懒得和这些宦官计较,只将此事列入“怪异”事中。

  除此之外,还有光禄勋[2]下属新添了不少生脸、卫尉[2]将轮班调整得愈发难以摸清轮次,以他为首的部分左军[2]将士察觉到了异动,四处盘问却毫无所获。

  宫城之中,如此异动,卫将军[3]程见贤不管不顾,整日里只陪着世子池日盛鞍前马后,无心仕事。

  哦不,不能算是无心仕事,毕竟跟好护好世子,是另一种飞黄腾达的捷径。

  虽然诸位同僚面上均未有所体现,但旅贲[2]将士之中,对这位卫将军颇有微词之人大有人在。

  诸侯旅贲,多由名门望族、卿大夫子弟等国子或贵游子弟[2]组成,像程见贤这样没什么背景机缘巧合拔进来的,少之又少。

  程见贤家庭背景难与旅贲中人相较、武艺修为又平平,一门心思就钻在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上面。他从一个小小的卫尉主簿开始,一路靠着投其所好居然爬到了少卿的位置上。随着荆州公池日盛逐渐醉心修仙之事,程见贤便更是贴紧了世子池日盛,投其所好四处网罗美女,甚至连城中女闾也不放过,为世子做多了蝇营狗苟之事以后,竟一路高升、直至破格提拔做了卫将军。

  非国子、贵游子弟担任卫将军,这不说荆州、就是上数大楚历史,也是头一位。

  稀奇是稀奇,但是对于此种飞升路径,右军[2]之中多有不齿,甚至有些清高的,还会因程见贤出身卫尉属官而甚感羞愧。

  尤其是在程见贤被益州军捉住、一身屎尿的送回江陵城之后,这种氛围便愈演愈烈。

  每每罗明威见到程见贤,就不得不会联想到那天一身屎尿的他。

  要知道,出征之时,程见贤穿着世子亲赐的卫将军袍子,趾高气昂,直言要将对面益州军收拾的服服帖帖。

  谁知,他得意洋洋迈出宫城还未有三日,就被一身屎尿地送了回来。谁也不知道那日荆州军建平主营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缘何被血屠、卫将军程见贤又是缘何一身屎尿。

  不过,自此之后,大家对他的丑恶嘴脸似乎容忍度高多了。

  面上,大家对这位卫将军当然还是尊敬的,但待他趾高气昂走过之后,一众旅贲将士都会在心中暗笑他是个“屎将军”。

  前些日子,罗明威装作不经意向上级提起到,光禄勋属下兵士似乎换了不少生脸。当时中尉[4]毕容扬了扬眉毛,直说道:“我早已注意到此事。只是,我同那程见贤汇报之时,他揽着女子喝花酒,将此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对我挥了挥手,就像驱赶一只臭苍蝇。”

  中尉毕容不以为然道:“既然卫将军都如此,我们这些下面做事的,何必要替上面的大人物操心。反正天塌下来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

  “而且……说不定,这些脸生之人,恰是大人物的心腹。”毕容悠悠然看了他一眼,说道。

  罗明威将手中的裂风刀摸索了一次又一次,想分散下心中的焦虑思绪。他不住地四处打量,想再发现些异常之处。

  忽然,一只白鸽落于宫城殿顶,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罗明威。

  最近一段时间,宫中的白鸽也着实太多太频繁了!罗明威犹豫着,思考这件琐事值不值得加入“怪异”事件之中。

  “哟,明威兄,你打量这只白鸽做什么呢?难道想着……晚上回去炖了吃?”

  罗明威立即警惕望着来人,发现来人正是散骑常侍陆阵云。看来此人今日不当值,虽仍配着六辟剑[5],但随意束了马尾,身姿也不如平时紧张挺拔。他虎背长腿,一双凌厉眼眸有如寒星,此人、是旅贲中公认的将才。

  陆阵云官职甚高,罗明威即使拜官不拜人也得尊敬三分,他立即行礼道:“阵云兄。今日不当值也来转悠,着实敬业。”

  陆阵云笑道:“我就是一散人、闲差,每天也就逞逞威风而已,比不得明威兄,切切实实的忧心朝政。”

  宫城屋顶上的白鸽发现了陆阵云,立即跳到了他的肩上。此举让罗明威不自觉地皱了眉头,更引起他注意的是,此白鸽右腿上,分明系着一个细小信筒。

  罗明威望了一眼陆阵云,此人被白鸽陡然立于肩上吓到,瞬间止了动作。他攥了攥裂风刀,压低声音咬牙问道:“阵云兄,这白鸽,可是来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卜醒将他捡来之后,常歌懒得另行开府,一直住在卜醒的将军府别院。故此处为醉灵府上。(小声吐槽:将军真是太抠了……果然早当家就是不一样,会持家)

[2] 旅贲:诸侯禁卫军统称,荆州沿用此前的楚制禁军,依旧分左中右军(小知识点:各诸侯官制略有不同。益州的破军是中护军将领,等同于荆州制度中的光禄勋职位)。

步兵校尉:中尉属官。

光禄勋:统管主公近身警卫工作,手下兵士别称“中军”。

卫尉:掌率卫士守卫宫禁,统管右军。

右军:即门卫屯兵,卫尉下属兵士,荆州称“右军”。

左军:统管江陵城警卫、督查工作、都城治安,荆州城“左军”。

国子:卿大夫子弟。

贵游子弟:名门望族子弟,未加官职。

[3]卫将军:统管卫尉、执金吾和光禄勋。

[4]中尉:统管左军,罗明威上司,主管都城治安。

[5]六辟:出自《墨子·贵义》,意为克制喜怒哀乐悲恶,而用仁义。陆阵云起此剑名,用以言志。

**陆阵云首次登场在25章《襄阳》

***今天注释太多,大家看的太累,明日双更犒劳一下!各位姑娘辛苦了!

  ☆、新城

  陆阵云闻言瞬间皱了眉头,反驳道:“明威兄,此话可不能乱说。我还正想着这鸟儿别污了我这身新衣裳,谁知它居然直接跳了上来。”

  这白鸽不飞不闹,只歪着头,一边不住地咕咕一边看着陆阵云。

  罗明威怀疑地扫了一眼陆阵云和他肩上的白鸽,说:“此白鸽脚上有信筒,你快些查看一番,看看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他言下催促着,边提着刀往陆阵云方向走去,边观察他神色是否有任何不自然、不情愿之处。

  陆阵云心下焦虑,却不得不装作坦然好奇之色拿下了信鸽,解开了信筒。

  信筒之中只有一极小木篾,上书一个字——

  “安”。

  陆阵云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皱了眉头,佯做不解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威兄,您看看罢。”

  他伸手,直接将这极小的木篾放在指尖,递予罗明威的方向。

  罗明威皱着眉头看了看这片不知所云的木篾,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之前“只觉得怪异,细细品鉴却又说不上究竟是何处怪异”的状态。

  陆阵云见他面色凝重,一语不发,故作疑问道:“好好的,从外头递进来一个‘安’字做什么呢?”

  罗明威立即看了他一眼:“阵云兄如何得知此白鸽是外头飞进来的?我看到此白鸽之时,这鸟儿已落在宫城屋顶上,不好说是外面飞来、还是宫城里头的人放出去的。”

  陆阵云一笑:“明威兄说笑。你我在这宫城中甚久,可曾见过何人豢养白鸽?”

  罗明威摇头道:“这不好说。若真有心通风报信,自然会避了耳目豢养。再怎么巡查,一时百密一疏,也有可能。倒是阵云兄,一眼认出此乃宫外白鸽,发人深思……”

  他冷冷地扫了陆阵云一眼。此人乃散骑常侍[1],常在主公、丞相之前行走,过问政事、规谏百官,倘若此人有不臣之心……

  主公危矣、荆州危矣!

  罗明威思索至此,在心中冷笑一番,陆阵云还颇受旅贲将士尊敬,现在看来,此等发乎于高官显爵的盲目崇拜,是该好好清醒清醒。

  陆阵云见此人颇为难缠,步步紧逼,霎时收了嬉笑神色,严肃道:“罗欣。注意你的言辞。我别的能耐没有,上可通达主公、下可规谏百官,你可注意陈词!”

  罗明威闻言,咬牙闭了口。

  谁让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兵校尉。看不惯卫将军荒唐昏庸,只能忍着;怀疑散骑常侍举止有异,也只能忍着。

  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大了许多级。

  见罗明威咬牙沉了面色,陆阵云一把揪下肩上的白鸽,朝着罗明威掷去。

  白鸽被陡然投掷,在空中呼扇了几下翅膀,就被罗明威一把擒住。

  “你查。随便你查。此事同我全无半点关系,不能平白的被人污了清誉。”陆阵云愤恨说道。

  罗明威手中死死捏着白鸽,虚行一礼,说道:“不敢不敢。”

  陆阵云冷笑一声:“有何不敢。方才脏水都直接泼身上了。宫墙内的事,你不方便查,大可以找卫尉协助。你没人能说得上话,我来帮你知会,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散骑常侍说笑了。”罗明威低头顺从道,但依旧攥着手中的白鸽不放。

  “只是……”陆阵云逐渐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威胁意味,“倘若你没查出什么。今日这个欲加之罪,我可是要反过来查个清楚。正巧,你们左军最近,倒是威风的很哪。谁人出宫入宫都要盘查一番,江陵城中些许异样就大肆盘问,搅和的城里宫里鸡犬不宁。如此捕风捉影,是不是毕容的治军方针出了问题?”

  罗明威见他霎时反制,反咬左军和毕容中尉一口,愤而将手中的白鸽向地上掷去。

  这白鸽被斜摔在地上,支棱着翅膀挣扎了半天方才站起。鸟儿颇为惊异地回望了罗明威一眼,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陆阵云冷笑道:“明威兄怎么不好好查查?平白的,大线索自己长翅膀飞跑了。”

  罗明威按下心中怒气,只僵硬致歉:“今日实乃明威失言,还望阵云兄海量,勿多挂怀。”

  陆阵云意味深长地说:“有来方有往。好说、好说。”

  剑拔弩张的威胁氛围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忽然,后花苑中传来一声爆炸声音。

  二人都抓了各自武器,望向声音来向——

  除了一阵黑色浓烟,再无异样。

  “致虚极!守静笃!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我!我欲成仙!![2]”

  荆州主公池建业的声音自黑烟处传来。他激动的难以自抑,边大声喊着修仙心决,边高举双手在后花苑沿着回廊疾奔。

  他跑的太过于快,以至于险些被曲廊转角绊倒,跌个骨碌。池建业全然不顾,只一味疯笑着,越过栏杆便跳入到了后花苑芙蓉池当中。时下冬日,其中尽是枯枝败叶。

  池建业毫不在意池中是不是残花败柳。他心中好似开满了禅意莲花,高举双手,极度虔诚地再次喊道:“我!我欲成仙!!”

  罗明威立即快步迎了上去,想必是要拉主公出芙蓉池。

  陆阵云见着荆州主公这幅疯癫样子,全然未动,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王道[3]误国,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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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野。

  新野城城门。

  卜醒蹲在城门楼正中央,以手遮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瞄着门楼上一块巨大匾额。

  “左边儿高点,再高点儿,高点儿……多了多了。好好好,现在正好。”卜醒全神贯注看着,边下令调整。

  新野城门楼上,左右各有一名将士,吊着一块巨大的匾额,遵循着镇北大将军卜醒的指示,努力将这块匾额放置到合适的位置。这匾额死沉,二人已累的气喘吁吁,额头上也尽是豆大的汗。然而卜醒惯来脾气爆裂,他们并不敢出言催促,只得死命拉着手中的绳子,将匾额吊着。

  石制匾额仍在赶制,现下悬挂的,不过是临时的木制匾额。上书三个大字——

  “新城郡”。

  卜醒身心贯注,虚眯着眼睛望着这块匾额,冷不防背心被人陡然一拍。他刚要回头发火,却见来人带着一小片铁面,朝他歪头咧嘴一笑。

  常歌眉目深邃、灵俊潇洒,此时一笑,隐匿了他身上一贯的阴鸷暴戾色彩,倒显得颇为飒爽好看。

  臭小子,歪头笑还挺好看。卜醒在心中叹道。

  当然,卜醒全然未说出心中实感,立即起身,佯做要给常歌一脚:“你小子还有胆回来!说跑就跑,军务说甩就甩,害的你醉灵爷爷又是十几日军务缠身、全然动弹不得。”

  常歌将身一欠,躲开醉灵一脚,嬉笑道:“醉灵小弟,可真苦煞你昭武哥哥。我奔袭三千余里至滇南,又奔袭两千余里地至锦官,心中全然想着我的醉灵好兄弟,连夜赶路,实在感天动地。”

  “去去去,你奔袭三千余里,心里想的是谁,他人不知,我还不晓得。”卜醒无语道。

  常歌闻言,拿出一个豆绿色彩陶小瓶,佯做惋惜道:“啊呀,我好心好意想着你带着的酒,你不领情,那便独酌吧。”

  卜醒眼尖,一眼认出是锦官城名酒“龙泉驿枇杷醉”,伸手便夺了下来,笑道:“想着我便是想着我,我说什么来着,你来回几千里地,心里都想着我爱喝枇杷醉。”

  常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十二年的枇杷醉,可真不好找。”

  卜醒已然迫不及待,掀了塞子就着瓶子便喝了一口,听常歌说这是十二年陈酿,霎时惊讶:“十二年陈酿?!”

  他以肩膀撞了撞常歌,揶揄道:“小抠也有大方日?”

  常歌朝他一笑:“世子下令,我寻酒,贪狼买单。这三份儿恩情,你且都好好收着。”

  卜醒这下才转了过来:“合着没你什么事儿啊,掐头去尾,约等于图南世子送我的。”

  常歌翻了翻白眼:“跑腿儿不算啊,我还从锦官城背着它两千余里地到这新野来着。一过广元,这倒霉瓶子就咯得我想把它丢了。能坚持到新野,全因心中想着醉灵乃我知己。”

  卜醒凑近常歌闻了闻,说:“怎么去了一趟滇南,别的没变,这酸话倒是学的一套一套的。真不知是和哪位先生学的。”

  常歌避而不答,目光落在城门楼上的“新城郡”匾额上,他行礼笑道:“镇北大将军,日理万机还兼权太守,能文能武,着实了得。”

  卜醒也行礼回敬道:“建威大将军,南征北战还兼掳爱人,能刚能柔,逸趣闲心。”

  常歌闻言,将脸一沉。

  卜醒凑近常歌,以肩撞了撞他,低声问道:“吵架了?不是听说你家先生正在锦官城么?这回,没一起回来?”

  “勿要再提他。”常歌冷言道。

  卜醒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说:“这可如何不提,毕竟,这新城郡可是你家先生拱手送予我益州的。”

  常歌瞟了一眼“新城郡”三个大字,讥讽道:“谁知这后面藏着什么后招呢。”

  卜醒若有所思地望了常歌一眼。

  看来,这回伤的,还挺深。

作者有话要说:  [1]散骑常侍:主公近身侍从,出行则起码散从,与员外散骑常侍互为备岗。散骑常侍上可通达主公、下可规谏百官,时兼军政顾问,可在丞相前行走、过问政事。

[2]出自《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