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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小猪小鱼和老树

第08章 小猪小鱼和老树
口口声声说着不要不养的余醉,抱起冻成冰棍的小陈乐酩,狂奔回小屋。

他也被冻过,也差点死掉。

他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小孩子多呆一秒都可能撑不住。

跑到半路爷爷冲过来,直接扯了家里烧热的电热毯把孩子裹住,回家放在暖烘烘的床上,给他擦手擦脚喂热水,还灌了一碗感冒冲剂。

余醉半跪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小孩儿睫毛上的冰霜慢慢化掉,脸上的紫色褪成红色,鼻腔里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多。

“他不会死了,是不是?”

爷爷没作声,抬手啪啪两个大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布满褶皱的脸皮噌一下泛出指印。

“对不起孩子,爷爷对不起你,我在作孽……我在作孽啊!”

他捡到陈乐酩的时候小孩儿已经倒在村口,手里揣着一碗不知道谁给的冻成坨的米粥,他拿舌头用力舔着米粥吃。

老爷子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抱起来说跟爷爷回家。

所以他对陈乐酩喊的根本不是一句滚那么简单,是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又把他赶走。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宿。

家里就一张大床,爷孙三人排着睡,陈乐酩被放在最暖和的床头。

余醉半夜醒来往旁边一摸,空的。

拉开灯,发现陈乐酩穿着身薄睡衣缩在墙角。

他贴墙蹲着,两只手放在脚边,脸埋进膝盖里睡。

爷爷不解:“这是在干啥?”

余醉知道,但没说出口——他在扮演一只小狗。

“做点饭吧,他该饿了。”

半夜三点,小木屋亮起橙黄的灯光。

屋外大雪漫天,满目银白,雪被风吹成陆地上的海浪,小屋就像一只温暖的海螺。

爷孙俩忙活起来。

余醉劈柴烧水,爷爷抱白菜和面。

大铁锅烧水至冒小泡,前两天刚炼的猪油,挖起白腻腻一大勺化进水里,晶亮的油花瞬间铺满水面,整个屋子都飘着肉香。

等猪油全化开就往里加入生抽味精等作料,手擀的面条两边抻开,在案板上弹几下,趁着劲道下进锅里,再切进去小半颗冻白菜。

青条白条混在锅里咕噜噜滚开几个来回就出锅,热气腾腾地盛在盆里,最后撒一把香脆猪油渣。

这是陈乐酩在家吃的第一顿饭。

猪油下锅时他就醒了,不敢过去,缩在墙角偷看。

香味窜进鼻子,剁白菜的声音砰砰响,爷爷在案板上弹面条时好多白面像天女散花一样落下来。

年幼的陈乐酩第一次看到幸福原来是这个模样。

他甚至都不敢想这是专门为他做的。

爷爷把他牵到桌边他也不敢吃,拿小勺子避开面条舀汤喝。

爷爷想问他怎么不吃面,顺手把筷子放桌上。

那么轻的响动,他吓得抱着脑袋疯狂道歉:“对不起我不吃了!我吃好了!我不吃很多的饭了……别打我别打我……”

爷爷哑然,背过身去抹脸。

陈乐酩又跑到那个小角落缩起来,仿佛随时准备再被赶走。

余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看看爷爷,起身端起面碗,走到陈乐酩旁边。

陈乐酩跪着,他也跪着。

陈乐酩不敢吃面,他就硬掰开他的嘴,面条卷在筷子上往里塞。

第一口第二口还要塞,第三口就会自己吃了,就是吃得很急,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用力嚼。

不是因为馋或者饿,是怕余醉举手时间长了会烦。

大人烦了小孩子就会遭殃。

余醉发现了,每次只给卷一小缕,看他嚼太快就喂两口汤。

陈乐酩看出来他在等自己,再张嘴时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滚出来,滴进汤里。

原来吃饭慢不会被打,吃很多也不会被打,流泪也不会被打。

他低头抠了下手,又侧过脸看窗外,眼泪越流越多,滑过他紫红的皲裂的侧脸。

他很努力地忍着不发出声音,忍到嘴唇发颤,忍到整个人都跟着发颤。

余醉不喂了,放下碗看着他。

“你怎么不会大声哭。”

陈乐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哭得声势浩大,撕心裂肺,就像把积压在喉咙里很多年的哭声一股脑吼了出来。

余醉的背心胸口被他哭得湿透,一拧都能挤出泪水。

他很不好意思,悄悄撅起嘴,给背心吹风,企图凭借一己之力把它吹干。

爷爷看见乐半天,“行了,一会儿再给你哥吹感冒了。”

家里又多了个小孩儿,总要添置些东西。

爷爷拉回来一车木头,忙活一下午,做了一张新床。

新床给两个孙子睡,他又打了张小木桌放在旧床上,给两个孩子看书画画。

余醉始终不肯去上学。

他在人多的地方会应激,恶心呕吐,喘不过气。

有时陈乐酩睡着觉不小心把腿放到他身上,他都会立刻爬起来,跑到外面吐。

不是恶心陈乐酩,是受不了肢体接触。

这个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只能慢慢适应。

爷爷从山下的小学里买了很多故事书、教材,还有英语磁带,让他们在家自学。

学好学坏的不要求,他只希望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不再吃苦。

山下有集市,一个礼拜开一次。

往常都是爷爷自己下山赶集,有陈乐酩后余醉竟然主动提出要一起。

爷爷开着三马子(老式三轮卡车)带他俩一起下山。

俩小孩儿穿着一样的蓝棉服,围巾耳包手套裹得严严实实,棉裤厚得一圈一圈勒在腿上,往车后斗里一坐,靠得紧紧的,像一大一小俩手办。

大手办先从车上跳下来,爷爷搂着他的肩膀。

街坊邻居看见都夸:“您孙子长得可真俊啊!”

爷爷特骄傲,转头抱下陈乐酩:“这么俊的孙子我有俩呢!”

爷爷给俩手办买了一车好东西。

光是小孩子穿的睡衣背心就有七八件,粉的黄的绿的叠好摞成一小堆。

陈乐酩伸出小手摸一摸,幸福得掉眼泪。

这么多衣服,居然全都是他的。

爷爷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几岁?

陈乐酩说五岁,还可能是六岁。

余醉看一眼他那个头,肯定道:“五岁。”

“那就五岁,戌狗亥猪,乐乐属小猪的。”

陈乐酩看一眼哥哥,慢吞吞地问:“虚狗为什么害猪?”

余醉:“因为猪好吃。”

陈乐酩哇一声扑进他怀里:“猪不好吃,猪好几天没洗澡了……”

爷爷立刻起锅烧水。

余醉洗澡用的小浴桶,对陈乐酩来说有些高。

他怕被淹,不敢进去,以前都是用盆。

余醉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塑料凳子,放进水里,把陈乐酩抱进去坐下,高度刚刚好。

陈乐酩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呼吸:“哥哥快看!我的头!”

余醉瞥他:“头怎么了?”

“头在上面!”说着低头含一口水像海豚似的“噗”一下吐出来,“谢谢哥哥!”

那把凳子是余醉赶集时特意买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泡澡,陈乐酩舒服得舍不得出来,爷爷给他加了好几次热水才玩够。

白净净一头猪放进去,粉嘟嘟一头猪拿出来。

毛巾裹着胡乱擦干,往被窝里一滚。

不一会儿余醉也洗完澡上来,俩小孩儿并排趴在床沿边,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小碗。

碗里是爷爷刚炸好的猪油渣,香香脆脆拌上白糖,就是他们的零食。

碗也是爷爷做的,木头小碗,还有雕花。

陈乐酩的碗沿上伸出两只猪耳朵,余醉的碗沿上伸出条鱼尾巴,爷爷的碗比他们俩的大一些,碗沿上立着两棵笔直的小树。

三人捧着碗围着炉子吃猪油渣,炉子上还烤着玉米和红薯。

爷爷给他们讲自己当兵时的故事,故事的间奏是陈乐酩的笑和玉米粒被烤裂开的“嘭”一声。

爷爷问乐乐开不开心,乐乐一甩卷毛:“爆开心!”

他不会说太多话,词汇储备相当匮乏。

不知道从哪个动画片里听说这个字,就有样学样,拿它夸人。

说猪油渣爆好吃!爷爷爆好!哥哥爆帅!我也爆听话!

大人看他招笑就学他。

爷爷夸他洗的碗爆干净。

哥哥带他去砍柴,自己拿大锯子砍大木头,给他一把小锯子砍小树杈。

陈乐酩把自己砍的歪七扭八的树杈堆抱到哥哥整齐的木头堆旁边:“哥哥看!”

他那双眼睛实在太亮太亮,总是像小狗一样圆溜溜湿漉漉的,望向余醉时那么温暖,那么炽热,一团要为他燃烧一辈子的火。

余醉板着脸,冷冰冰地竖起大拇指:“爆厉害。”

陈乐酩不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哥哥夸,还用了世界上最厉害的程度副词。

他抱起柴火一溜烟跑回家,往被窝里一钻,上半身盖住,剩个“π”露在外面。

爷爷纳闷孩子咋了,问后脚进来的余醉。

余醉说谁知道他抽什么疯。

小陈乐酩自己打开被子给爷爷说:“哥哥今天夸我了哦。”

爷爷故作惊讶:“天啊居然被哥哥夸了,真羡慕你,哥哥从来没夸过我呢。”

“不会吧,哥哥从来没夸过爷爷?”

“对啊。”

于是爷孙俩齐刷刷扭头看余醉,目光幽怨很是有些不满。

余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对爷爷说:“嗯,你也爆厉害。”

说完转过脸,嘴角勾起个小弯儿。

时光如流水慢慢淌,日子一天又一天慢慢过。

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想定格在这一刻,翻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迎来新春。

但往往越期待的事越不能圆满。

爷爷在小年那天病倒了。

倒下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余醉打电话给山下的赤脚医生,医生来给爷爷打针。

天花板上钩着透明的和乳白色的药水,连输两天,爷爷才醒过来。

陈乐酩吓得一直哭,余醉倒是很镇定,烧水给爷爷擦脸擦身体,刮干净胡子,梳理好白发,最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寿衣很软,里面缝着厚墩墩的棉花。

爷爷摸着寿衣笑:“什么时候买的?”

余醉说:“给他买凳子那天。”

山上的冬天太冷了,他想爷爷暖和和地走。

爷爷眨动着浑浊的眼睛,抓住他的手,有温热的东西滴在手背上。

他抬起眼皮,看到余醉红着眼睛,嘴唇止不住地颤。

那些从出生开始就停在他头上的湿漉漉的雨,第一次变成滚烫的泪。

爷爷的心被一把刀生生劈开。

“你不是准备好了吗?咋还哭呢?”

余醉看了他好久:“我以为我准备好了的……”

但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能不能再撑两天,就两天……我学做了白菜面,吃完再走……”

这是他乖孙第一次向他提要求。

不是要钱要玩具,只是想他吃一碗亲手做的白菜面。

爷爷不忍心拒绝,也不想拒绝。

但他真的撑不住了。

他以为老天爷让他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会让他了无遗憾,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他还没有给两个孩子攒下足够多的钱,没带他们去山下的游乐场玩过,前两天刚买回来的五斤板油还没来得及炸成猪油渣,马上过年了,谁给他的乖孙包饺子,发红包啊,乐乐那么小,都没跟他们过过年呢,就要为他守丧了……

“对不起小鱼,爷爷没办法……”

他躺在床上,一哽一哽地往上吐血,黑红黑红的血洇过他脸上的褶皱,淌到余醉手上。

余醉第一次哭出声来:“不行,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快?不说一年吗?为什么都骗我……”

陈乐酩被吓坏了,傻跪在爷爷身边,小手用力捂住他的嘴,不想他再吐血。

爷爷牵过他的手:“乐乐,爷爷求求你,以后你帮爷爷保护哥哥,好吗?”

陈乐酩哭着点头,又摇头,哑声哀求爷爷不要走。

爷爷把他俩抱在怀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只剩最后一件事没有完成。

“我有一个秘密,守了八年都没告诉你,我不能再把它带进棺材里。”

他沙哑的嗓子像只老破风箱在鼓风,咳嗽得越发微弱,每咳一下就带出一口血来。

他说:“我叫白清年。”

“十五岁当兵,二十七岁退伍,之后就在南山雪场做护林员,我资助过三个小孩儿上学,帮被家暴的妇女打跑过丈夫,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我问心无愧。”

“但是九年前,一个大雪夜,有个醉酒的男人敲开我的门让我救他儿子。”

“那小孩儿被冻坏了,高烧不退,我喂了他一口高粱酒,他睁开眼抓住我的衣服,使劲使劲抓着,怎么都不放,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啊……”

老人枯瘦的双手锤着床板,说出的话字字泣血,恨不得穿越回八年前那个晚上,拼命抓住那个孩子的手。

“我掰开他的手,让他爸把他带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不是他爸,是买他的拐子,那个孩子是在和我求救……”

“那孩子就是……就是……”

“别说了。”余醉捂住他的嘴,“我知道。”

爷爷浑身一僵,听到他说。

“我一直都知道。”

“高粱酒的味道,我有印象。”

记忆其实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抓不住握不牢,很容易就散了,尤其是本就不太记事的孩子。

但余醉脑海里一直有两个画面。

他被抱着放在一堵墙下,黄裙摆,高跟鞋,走远上了一辆车。

他猜测那就是丢弃他的生母。

另一个画面就是王长亮拐跑他那晚,也是这样一座大山,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跑着去求救,后来被冻晕过去,再睁眼时看到一个老人,老人喂他喝很呛很呛的高粱酒。

假如那天晚上白清年没有掰开他的手,而是把他救下来,那之后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他是不是不会被生不如死地折磨四年?

这样的假设,余醉从没做过。

事情过去这么久,再想假如没有意义。

只能说阴差阳错,他命该如此。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为他的苦难负责,可以是丢弃他的父母,拐卖他的男人,王长亮和那个黑医,是谁都好,绝不该是白清年。

老人用嘶哑的嗓子喊着都怪我。

余醉像只遍体鳞伤的小兽佝偻在他怀里,“怪你什么呢?这是我的命,你没做错什么,我赖谁都赖不到你身上,我一早就猜到了,从没怪过你。”

“爷爷……安心去吧,别留遗憾。”

爷爷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好好活着,和乐乐一起好好活着……你答应我啊!”

“好,我知道了。”

枯木般的手垂落下去,小木屋的灯熄灭了。

白清年的白发在风中吹呀吹的,身边所有人都陪他老去。

亲人的离世会带走很多秘密。

比如余醉怕苦,爱吃糖,晚上睡觉时喜欢抱着爷爷的衣服。

比如陈乐酩最讨厌吃米粥,因为他快死掉时讨到的那碗米粥是从狗盆里抢出来的。

这些秘密都跟着老人埋在黄土下,埋在山顶上,埋在种满花籽的大坑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关心。

老人下葬后的第二天,余醉拿出那五斤板油,炸了一大罐猪油渣。

他把猪油渣装好塞在陈乐酩怀里,第一次带他坐上公交车,前往隔壁县城。

陈乐酩的眼睛哭得很肿,从肿肿的缝隙里努力看着他笑。

余醉却不敢和他对视。

因为他对爷爷撒谎了。

他恨透了这个世界,他一分钟都不想活。

老人用五年时间都没能动摇他的死志,一个毫无瓜葛的陈乐酩,更留不住他。

他要把这个孩子“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