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 腹背受敌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 能表达夏禹此时此刻的心情。
但是他的下一个念头居然是，塔洛斯果然不是人！
他一定是某种高深莫测的怪种，才能在发疯的海洋上站稳脚跟。他是海洋中的活化石, 拥有无可比拟的勇气和智慧。
漩涡的水平落差还在持续增加，已经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漏斗。银牙的船完全不见踪影, 连一个碎片都不剩下，被漩涡吞吃。冰冷刺骨的海水变成了割肉的小刀，不止是心理上的压抑恐惧, 还有身体上的切实痛苦。在这时候, 哪怕一个人的水性再好也派不上用场, 会游泳和不会游泳，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要是没有向星的菌丝, 他们早就被海浪拍开了, 根本不可能聚在一起，还能找到彼此。
塔洛斯也没想到他们会遇上孵化地出事，这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尽管孟青青不是双尾, 但海妖们似乎也能感知到同胞的痛苦。塔洛斯就没这么神奇的心灵感应了，他察觉到的只有……大事真的不妙。
“塔……塔洛斯……塔……”
夏禹想要呼救，他本应是落水的人里面最会游泳的, 他可是水母啊, 憋气时间都可以超过10分钟了。可是他做不到一个人逃走, 他没有办法丢下同伴, 一个人去平静的中层区域安静悬停，然后看着海面上的同伴苦苦挣扎, 最后变成海洋里的悬尸。
况且这海水的温度也太冷了，夏禹能做到的就是抓住每个人, 尽量坚持到塔洛斯将船开过来。
“这可真是个大麻烦，多亏我来了。”塔洛斯说话间就开动了船，船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主动扭转方向。风雪的力度还在增加，这艘奇怪的大船抛弃了顺水切入的传统方式，而是横切过来！
银牙只剩下脑袋在海面上，当他看到塔洛斯横切的时候，脑海里充满了绝望。死定了，所有人都死定了！
横切相当于用船只的侧面迎接海浪冲击，受力面积增大，导致的后果就是船只侧翻。然而塔洛斯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神奇的实力，船体的右侧被冲出一面完整而厚重的水墙，海水将甲板冲刷得毫无保留，可船居然没有倾斜。
它真正直立在海中，成为了一个锚点。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塔洛斯没有功夫慢慢绕圈子，一圈圈往里递进。要真采用传统的接近方式，等到他将船开到救人地点，海里的四个人早就没了。而他的船在夏禹眼中成为了真正的“诺亚方舟”，在看到软梯铺开的那一刻，他成为了大洪水里被拯救的动物。
谁都没有力气能抓牢，海水冲得太急。米兜好像已经昏过去了，向星将自己的菌丝用尽，很少感觉到疼痛的他，在这一秒里体会到了身为活物能察觉到的撕裂感。
他的手臂和肩膀像是完全裂开了，数不清的孢子喷洒而出，又死在海水里。
“快上去！”向星托起了银牙，将每个人的手粘在了软梯上。更多的孢子飞舞着离开了他的身体，随着它们的鲜活离开，向星的身体在快速衰败。
夏禹看到了这一幕，心里有一个不好的念头。糟糕，向星的孢子要是释放完了，他会不会就死了？这种菌类的生存目标就是繁殖。
“抓紧！”塔洛斯开启了转轮。
软梯开始上升，将这一串的人往上带。船仍旧不受影响，它变成了岸边的灯塔，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摧毁。可人就不一样了，最上面的人是银牙，他的身体太沉重，好几次都有往下掉的趋势。
向星再次伸出了手，大部分菌丝朝着银牙的方向靠拢。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银牙也看出了不对劲，短短几秒的功夫向星已经形如枯槁，“快住手！”
软梯还在上升的过程中，米兜也要往下掉了，他真的昏了过去，游泳圈只能保证他没有淹死，但并不能保证他不被海水冻死。向星的左半边身子化作菌丝，将米兜牢牢地黏在软梯上。夏禹咳嗽了几声，他已经分不出飘落面前的究竟是孢子还是雪花！
“快抓紧我！”夏禹和向星离得最近，他的右手刚好能揪住向星的右手手指。
“唉。”向星忽然叹了一口气。
“抓紧我！”夏禹不想听他叹气。
“看来，我是不能陪你们去玉昆市了。”向星将右手最后几根手指头也变成了菌丝，柔软而留恋，“精卫一定能找到玉昆市的地图吧？”
“它找不到，它找不到！抓紧我！”夏禹已经看不清向星的面孔，孢子犹如烟雾，让他想起了潮汐号周围的浓烟。向星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影影绰绰，已经失去了五官的凹凸，白色的孢子又和雪花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晶莹的冰点。
“不，精卫一定能够找到。我相信它，因为我已经见过它了，它可以飞，它拥有梦幻的翅膀。夏禹，和你在虚拟世界里的那一会儿，我好快乐，我好像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和命运了，我会变成孢子，对不对？我很开心，更开心的是我没有贪恋虚拟的快乐而选择留在智能的世界里，我清醒地走了出来，果然啊……”向星的脸也化作了菌丝，“还是真实的世界更加美好。”
“抓紧我！抓我！”夏禹往前伸手，但向星忽然间放开了。
他的身体飘在了半空中，只是三分之一秒的功夫就被吹成粉尘，他最后的声音还萦绕不散。
“研究所的实验室里，我该回家了……”
一阵疾风吹过，风雪交加，向星最后的菌丝落在了夏禹的脸上，变成了无影无踪的透明。这透明里留下的全部都是孢子，一开始还能看出是一团，然而等到下一阵风吹过来，什么都没有了。
剩下的3个人被牢牢固定在软梯上，海浪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夏禹愣愣地看着半空，全身都没法子再动一下，哪怕是一下。他明明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可是意识却不存在了似的，思想和行动对不上号，成为了两个单独的系统。向星？向星？他没听见自己叫他，可是又听见了很大的声音，他在脑海里叫着他，无人回应。
他们的蘑菇向星呢？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向星呢？
每一颗孢子都是他，但是每一颗孢子都不见了，全部淹在了海里。
等到塔洛斯将他们都打捞上来，夏禹已经快要按不住了。银牙没什么大碍，排空机械里的海水就能够自主活动。米兜身上还披着107给他的衣服，套着107给他的游泳圈，不省人事。夏禹则陷入了疯狂的挣扎，在塔洛斯的怀抱里拳打脚踢。
“向星！向星呢！人呢！”
“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塔洛斯也亲眼看到了向星的粉碎，“你下去也救不了他！”
“我不相信，不可能。”夏禹摇摇头，他还要往软梯的方向冲，“107呢？他为什么没上船？他人呢？人呢？”
塔洛斯想要拽住夏禹，此时此刻的夏禹力气大得惊人。他一拽，夏禹就要往海里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夏禹在用力地咬牙，咬紧了牙根，强迫他自己不发出撕裂的呐喊。可是这没有用，夏禹的每个动作都在嘶吼，痛苦揪住了夏禹的头皮，要把他活活撕裂。
“夏禹！”最后没有办法，塔洛斯只好将人压在了甲板上。可是他一个字都答不上来，无言以对。
“向星没有上船，107也没有上来！”夏禹像是做紧急汇报，瞪着眼睛，喋喋不休，眼睛里充满震惊，“107被银牙的船砸到海里去了，他是人鱼，他没有浮上来！向星也没有上船！”
现在轮到银牙狠狠咬住后槽牙，虽然他和107完全不认识，但听起来也凶多吉少了。银牙的船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木头船，那是一艘全金属的机械船，风浪卷起，船体就是最大的危险。
一条人鱼被砸下去，再也没有浮出海面，那么背后的遭遇一定不容乐观。很有可能这个叫107的人鱼已经粉身碎骨了。
“我要去救他们！”夏禹重新爬了起来。
天还是没有要亮的迹象，风雪倒是停下来了。塔洛斯的船正在远离漩涡中心，可海水的旋转并没有完全停止。他趔趄了两下，脚踝发软，瘫软地坐在地上，任由雪花拍打他的面颊，钻进了他湿淋淋的衣领。
他想用冰冷让自己冷静，让自己难受，最好身体能痛苦到难以忍受。可偏偏夏禹感受不到疼痛，他用力地咬了一口虎口，血流出来了，伤口却不深。
伤口还在他的注视下愈合。
多么可怕的异能啊，多么残忍的身体。他注定是一个不好死的人，就算女娲想要杀死他，也不一定能手起刀落，马上死掉。但迎接他的就是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同伴，上一刻他们还围坐在银牙的船里，披着毯子，喝着热茶，谈论进入玉昆市之后如何行动，讨论之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只是一会儿会儿，他们就没了。
夏禹又咬了一口，不疼，还是不疼。
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自大了，自以为拥有了三条基本条约就能掐住女娲的咽喉，拥有和全球第一人工智能谈条件的资格。如果人类真的那么容易赢，当年就不会输，女娲的叛变就不会发生了。人类也不会在危机来临之前设置第三发电厂，用于紧急关闭女娲的主机。
那么多高智慧的程序员都没搞定的事，凭什么自己就办得到？
现在好了，女娲只是用了一个海上的漩涡就间接杀掉了自己最亲密的人。夏禹在这时候好像拥有了预见未来的能力，女娲一定不会让自己先死，它是残忍冷酷的，没有人类的情感，一切以自我至上。它会让自己身边人接连死于意外，把教训和悲痛变成钉子，钉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还不如直接杀掉我呢。夏禹又咬了一口虎口，他第一次咬破的伤痕已经不流血了。
“夏禹，夏禹！”银牙抓住了他的手腕，想要劝他，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海水里，墨安正在往海面游。
他捂住左手臂，漂亮的肘鳍被子弹打中，破开了一条。轮到他流出淡蓝色的血液，累得几乎将尾巴甩断。纯黑的不对称尾鳍全面铺开，摇曳着，堪比海中的盛景，可是他却心乱如麻，又担心海底，又担心着海面。
海底交给了孟青青，可那些双尾能不能活下来？那些可怜的人鱼幼崽能撑过人类制造的劫难么？
海面上怎么样了？银牙的船有没有翻？
刚刚这样想完，一艘庞大的机械船擦着墨安的尾背鳍沉了下去，它无言且巨大，准备葬身于深海。墨安的心情也跟着沉了下去，这是银牙的船！
船已经翻了，那船上的人呢？
墨安调转方向，用足了全力朝海面方向而去，尽量避开海水的旋转。他忽然想起了希颁，下水的时候明明是他们两条鱼，现在回来的，只有自己一个。
先游上去再说，孟青青说塔洛斯已经来了，他的船说不定已经把那5个人救了上去，大家都好好的。墨安已经看到船底的阴影了，那真是一艘很奇特的船。
转瞬之间，墨安停在了海水里。
不是他想要停下，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游不动了。
海水像是不让他上去，牢牢裹住了他的身体。墨安不敢相信，因为从没遇上过这种状况，他再次冲刺，然而只是冲出了两三米，就被拉回了原地。
就像是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他往深渊里拖拽。
怎么回事？墨安转过了头，却直接对上了一双遍布疤痕的眼睛。
“你好啊，小人鱼。”
化成人形的利维坦就停在墨安的身后，一只手牢牢掐住了墨安的颈部，瞬间挤出了淡蓝色的血液。
“还差一点就成年了，我还没杀过这么大的幼体。”利维坦将墨安拽近了一些，背后延伸出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找了你好久了，居然是一只男海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