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095
殷红的血浸湿衬衫袖口, 凝聚在时添指尖处,一滴一滴无声地往下落。
捧着时添不断往外渗血的手腕,季源霖跪在床前, 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眼中绝望近乎茫然。
“……”
带时添回来时, 他并不认为自己故意设置的障眼法能骗住这人多久, 但他有的是时间和他慢慢耗下去。
只要让添添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不让他接触到外界的任何事物, 再过几个月、哪怕几年,总有一天, 他会彻底击垮他的心理防线, 让他相信曾经发生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场梦。
没有出轨, 也没有所谓的背叛,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后来,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这人醒来后的反应, 也许会愤怒到极点,也许会对着他冷言嘲讽, 试图想尽各种办法摆脱目前的处境,他却怎么都没想到,时添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向他宣告——即使死,他也不会留在这个自己专门为他营造的, 虚假而又美好的梦里。
入眼只有一片刺目的红,莫名的钝痛感渐渐开始牵扯季源霖的神经, 令他头脑发涨, 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现在该怎么办?
失血太多了,要立刻给伤口止血才行——
不, 还是得先找医生——
正当他失神之际,卧室的房门再次被人猛地推开,满头花白的外国管家急匆匆地闯进门,对着季源霖促声道:“林少,人来了!”
Beverly诊所的私人医生跟在管家身后进了房间,身后还带着几名手拎急救箱的助理。他们刚坐着林宅派出的专车,临时从山下被送上了山。
看到眼前的场景,医生的反应十分迅速。他二话没说,径直朝着床前两人大步走了上来,准备招呼助理立即给时添包扎止血。
“林少,请您让一让!”
话音落下,他却发现林少像是丢了魂般,仍旧笔直地僵跪在床前,任凭粘稠的液体渗入指缝,整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眼睁睁望着几名医护人员拥挤在床头,开始各司其职地进行包扎工作,季源霖的目光总算慢慢有了焦距。
用手勉强撑住地面,他打算站起来给医生腾出一点空间,刚直起腰,全身就像是完全失去了力气,踉跄跌靠上了背后的墙壁。
……
被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们平放回柔软的枕头上,时添缓缓动了动眼睫,只觉得大脑有点轻飘飘的眩晕。
用玻璃碎片故意划破手腕的时候,他没想到伤口会那么深,等到能真切感觉到失血带来的失重感,他的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很快,他的手臂被医生用针筒注射了一针药剂,随着手腕上的疼痛开始减轻,时添慢慢捡回了一些神志。
天花板上的灯光亮得有些晃目,他微微睁开眼,发现已经有人拉开了卧室厚重的床帘,日光沿窗户缝隙透进来,窗外是晴朗湛蓝的白天。
窗外并不是自己家曾经的花园,道路上种满了挺拔高耸的棕榈树。如果他没记错,这种拿棕榈树当作居民区行道植被的做法,国内很少见。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围在自己身旁的医生全都是金发碧眼,正一边为自己止血,一边用流利的美式英语出声交谈。
他已经可以确定,这里并不是自己和季源霖曾经的家,他现在应该还在美国。
至于周围的一切为什么都和自己从前的主卧一模一样,恐怕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有人故意把房间装修成了自己以前家的样子,目的只是为了达到障眼法的效果,让自己产生时间和空间上的概念混淆。
并没有将心思花费不远处正在失魂落魄凝视着自己的前夫身上,时添重新闭上眼,任着医护继续在自己的床前忙碌走动。
就在看到季源霖下跪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季源霖能给他下套,他为什么不能给季源霖下套?
既然姓季的已经认定他不想活了,那不如干脆就演的再真情实感一些。
心里这样想着,趁医生正低着头往手腕的伤口上敷无菌绷带,时添半阖着眼,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抓起摆放在床头柜上的止血钳,眼看就要向脖颈处的大动脉划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站在床头的女护士惊呼出声,用英语对着医生大喊:“不好,他又要——”
口中骂了句脏话,医生赶紧放下手中绷带,示意众人紧紧压住时添的手和脚,防止他有进一步过激的举动。
被医生们重新按回床头,拿起针头准备注射镇定剂,时添没再继续挣扎,只是一点点慢慢睁开眼,视线越过床前穿梭的白色人影,投向了不远处的季源霖。
季源霖原本已经铁青着脸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却在和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在原地猛地刹住脚步,神情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像是想过来看看自己的情况,却又担心靠得太近会刺激到自己的神经,于是只能硬生生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男人的反应,恰好正中他的下怀,盯着季源霖的脸静静看了一会,时添收回了视线。
要报复这个人,这样还远远不够。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一件看似毫无关联的小事。
小的时候,他曾在《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过一条科普知识,人只要盯着某个方向不眨眼,时间一长,眼睛就会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这样想着,时添干脆把眼睫微微往上抬,望向了天花板上奢华的吊灯。
就这样坚持了两十多秒,他果然觉得眼眶开始隐隐有点发涩的感觉。
镇静剂已经开始起效用,他的睫毛抖动的频率得越来越快,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眼眶酸涩得几乎快要坚持不住了。
终于,围在床前的医护们四散开来,不远处的季源霖随即迈开脚步,朝床边急促地扑了上来。
眼看季源霖在床前停下脚步,向自己伸出一只手,试图抚过自己的脸颊,时添这一次并没有刻意躲闪。
三、二、一——
仰面躺在枕头上,他闭上眼,在心里默数三声,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泪痕沿着鼻梁往下滑,落在面前男人伸出的掌心里,安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水汽残留在时添发红的眼尾,久久挥散不去。
触碰到满手冰凉透明的眼泪,季源霖整个人骤然一震,脸上血色迅速褪得一干二净,就连眼神也在顷刻间变得空洞无光。
药效发作得很快,时添没来不及看到季源霖的反应。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亏了。
他这辈子就流过两次泪,全便宜了这条姓季的狗。
—
在镇静药物的作用下,时添靠着枕头,在宽敞的大床上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清晨,从梦中悠然转醒,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变化。
卧室里原本的家具已经被全部搬走,空荡的房间内只剩下床具和一块柔软的地毯,窗帘也不再处于紧闭的状态,而是朝两侧拉开,坐在床头就能看见窗外的风景。
他所在的房间目测处于这幢别墅的二三层,透过阳台往外望,可以看到半山腰一望无际的高尔夫球场和下山的行车道。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根据远处错落有致的建筑判断,这应该是美国某个城市的富人区。
视线缓缓落上脚踝,时添并没有找到那条用来拘束自己的链条,看来季源霖现在已经允许他在房间里自由活动了。
或许是担心他还会出现自残和轻|生的行为,房间里所有有棱角的物品和家具全都没了踪影,就连墙壁、床边的栏杆和房门的门把手都包裹上了厚厚的海绵软垫,像是防止他利用坚硬的东西伤害自己。
放眼望去,整个房间空荡的可怕,唯独只有房门口放着几本纸质书,应该是留下来给他解闷用的。
受伤的右手还包裹着绷带,时添只能用左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抬眼环视了一圈整个房间,他发现头顶的监控摄像头仍在持续运作,录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
……真是只不折不扣的疯狗。
靠在床前沉思半晌,时添缓缓下床,光脚踩着地板走入了卧室尽头自带的卫生间。
反手关上门,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厕所没有被安装监控设备,看来姓季的并没有丧心病狂到这个程度。
检查完毕,时添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在水流声中顺手打开马桶盖,又从手袖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玻璃碎片,藏入了马桶盖的缝隙里。
碎片是他之前故意打翻台灯时,偷偷藏在床头夹缝里的。除了这一块,房间里再也没有其他尖锐的东西可利用了,他要藏起来以备后患。
做完这一切,时添完全无视了摆放在门口的书籍,重新回到床上,开始盯着窗外万里无云的蓝天出神。
……要顺利完成白然和他合作的计划,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再次引蛇出洞,让季源霖露面。他得让季源霖放下戒心,主动对自己提及关于GaN的信息,这样才能够开始谈条件。
接下来的计划很复杂,并不是一个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只有等他将季源霖逼至绝境,这人才会露出破绽。
想到这里,时添渐渐稳住心神,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接下来的一整天,应该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曾被自己伤害过的爱人,季源霖再也没有出现过。从白天到黑夜,时添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面色恍惚地盯着或者窗外的景色发呆,从不碰管家和林姨送来的饭菜,如同一具被抽干灵魂的行尸走肉。
如他所料,第二天上午,季源霖端着做好的早餐,再次推开了他的房门。
听到开门声,时添仍旧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前,并没有施舍给来人一个眼神。
看到床上人双唇紧阖,浅薄的唇不带一丝血色,季源霖端着饭盒在床前坐下,用匙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米饭,放在嘴边吹了吹,对着时添缓声道:“添添,吃饭。”
饭匙已经递到了时添的嘴角,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季源霖脸上的神情不大好看。
匙子悬在半空,季源霖再次缓慢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吃饭,菜凉了对你的胃不好。”
话音落下,他像是突然想起时添前几日的所作所为,手中的勺子略微一顿,语调里隐隐带上了一丝恳求:“……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别委屈自己,行不行?”
时添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脸,将半边面容藏进了窗帘斑驳的光影里。
就这么僵持不下了许久,季源霖强行按捺住面上的不悦,将饭菜留在床前,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室。
太阳落山后,夜色渐深。正当时添准备忍着饥饿感入睡时,几名保镖模样的外国壮汉闯入房间,将他的四肢按在床头固定住,硬生生掰过他的脸,强迫他吃下了满满一碗温热的粥。
等保镖们走后,时添扶着床头的栏杆跌下床,随即踉踉跄跄地闯入卫生间的门,蹲坐在马桶前,开始一阵阵不受控制的干呕。
他知道季源霖正在监控里观察着他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干脆用手紧紧掐住脖颈,将干呕声咳得更撕心裂肺了些。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季源霖又来了,除了丰盛的饭菜,还带了一个生锈的小铁盒。
“这是你锁在别墅保险柜里的东西,之前好像忘记带走了。”
季源霖拿出黑色礼物盒里的东西,轻轻放上床头柜,“我看你专门在盒子里放了块防尘罩,应该是你很爱惜的东西,就专门派人回国取了过来。”
看到床头柜上那个陈旧的黑色小物件,时添目光一滞,脸上的神情如遭重创。
……这是在他结婚前的那个夜晚,周斯复寄还给他的MP3。
那时的他明白这是周斯复想和他两清的意思,他也马上要和别人走入婚姻的殿堂。却不知道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还是将这个第一次送给周斯复的礼物好好存放在了保险柜里,连一丝灰尘都不愿意让它沾染上。
可此刻,它却被——
“我看你每天待在这里很闷,就把它充好电带了过来。”季源霖用温和的音调对他说,“你平时可以拿它听听歌解闷,要是想下什么新的东西就和我说。”
翻转掌心,将老旧的MP3紧攥在手中,时添的喉头缓缓痉挛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说一个字。
往后的第四天、第五天,他依旧不愿意主动进食,山庄人高马大的保镖们只能听从主子的命令,硬着头皮将他团团围住,用强迫的方式让他吃下东西。
因为担心会惹怒主子,保镖们力气虽大,但从不敢对他下重手,自然也不敢随意触碰他的身体。但由于他每一次都会在保镖们的控制下拼命挣扎,手腕和脚踝处还是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红痕。
每当被众人按在床头,一口一口将食物强行咽下时,他都会偏过头,一对明目静静盯着头顶摄像头的方向,瞳孔在灯下拢着微芒。
——仿佛是在嘲讽门外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用眼神告诉他,自己从不稀罕他的“爱”。
白天与黑夜交替变换,不知过了多少个日与夜,他只记得那天黄昏日落,夕阳洒了一地,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哐”得一脚踢了开来,季源霖穿着一袭裁剪得体的高档西装出现在房门外,原本打理服帖的发型变得有些凌乱,就连总是一丝不苟的领带也扯散在了胸前。
手中拎着瓶价值连城的精酿Lafite,他面带醉意和红晕,用手扶着墙面,朝大床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低垂着眸子,时添将纸质书往后翻了一页,依旧和往日一样,连头都不舍得抬一下。
见床上人压根不打算理会自己,刚参加完上流圈晚宴的男人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将手中酒瓶“哐”地往地上一扔,满身酒气地瘫坐在了床前。
“时添!”
身体往前倾倒,季源霖用颤抖的手抓住他的袖口,忍不住红了眼眶,“妈的,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被前夫死死拉住袖口,低三下四地出声恳求,时添合上书本,不疾不徐地抬起眼帘,总算开口说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或许因为太久没有发声的缘故,他的音色犹如被烟熏过一般,带着几分干涩的嘶哑。
不动声色地将手抽离,一根根掰开季源霖的手指,时添抿了抿唇,眸中蕴着窗外夜色,就连天上的星星也盛进来了。
“季源霖,”他笑了笑,说,“你看你这不值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