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上午没停。胡小路抱着两瓶没有标签的柠檬水,在酒店大堂来回打探。中途一瓶水没拿稳,砸在他脚上,痛得他惨叫一声。
终于他在角落那盆绿植后面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快步过去,目标是一个偏瘦的年轻男人,头发留得很长,挡住了男人半张脸。
“林哥,”胡小路叫了对面一句,“喝口水。”
被称作林哥的人正在弯腰系鞋带,没手接,示意胡小路放旁边:“谢谢,下着雨还来送水啊?”
“中午那湘菜有点咸,”胡小路说,“喝口酸甜的缓缓。”
“湘菜?”对方不解,抬头,从发缝中露出半只眼,“猪肉炖粉条什么时候成湘菜了?”
完蛋了。完蛋了。又完蛋了。胡小路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胡小路,一个刚从小破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成绩不好,也没有一技之长,靠着手脚勤快能吃苦,找了一份剧组场务的工作。
胡小路运气不错,第一次就跟了一个有钱的组。原本进这一行前他还有一些天真的幻想,可以见很多大牌明星,来到这里才得知江湖险恶,见到明星前他可能会先见阎王。
作为一个新人,轻松的活轮不上他,有话语权的活轮不上他,能吃回扣的自然也轮不上他,只能端茶送水到处跑腿,甚至伺候不上几位主演,接触最多的就是几个没什么戏份的小糊演员,譬如眼前这位林思弦。
今天中午,男一号表态,从几十公里外订了玉楼的菜给全组享口福,按道理演员都该人手一份,按目前这个状况估计是各位大牌的经纪人或者助理多分了几份,等分到林思弦这儿就没剩了。
林思弦大概反应了过来,他笑笑,继续系鞋带:“没事儿,我本来也不能吃辣。”
但这句体面的话并没有让胡小路感觉好一点儿,因为他冒着雨来找林思弦,本来就是为了商量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林哥,”再难开口还是得开口,“你住的那个房间……东西都安顿好了吗?”
在这里拍的剧叫《日落而息》,云简传媒今年最重要的项目,原著是在这个时代还能创造实体书销量奇迹的悬疑小说,招商不成问题,制作上请了刚得奖的导演宁沛,还重金请到原作者加入编剧团队,总而言之就是很有钱。
不过再有钱也没用,根据小说背景,取景点选在一个导航都导不出来的破落偏远小县城,这里就一家还能看得过去的酒店,收拾出来给制作团队和演员住。今早天还没亮,男三号携三个助理大驾光临,结果办入住时看到房间号就两眼一黑——417,死一起,这能成吗?
男三号是个星二代,向来说话不客气,当场便大闹了一番,把制片主任都招来了,安抚了大半天才消停,言简意赅提了两个要求:一,房间窗户必须朝东;二,房间尾号必须是六或者八。
他来得晚,酒店一共也没几间房,基本都住满了。其实房型都一样,但有几个人被要求换房会高兴呢?统筹对着名单研究了两个小时,从符合要求的房间里挑了连公司都没有的林思弦,反正这人就几场戏一共也待不了几天,大手一挥这讨嫌的任务就交给了同样好欺负的胡小路。
胡小路给自己做了一上午思想工作才敢开这个口。
好在林思弦比想象中还要善解人意,胡小路磕磕巴巴说完,当即表示没问题,面色和善,看不出有任何不悦之情。听说时间紧迫,立即回房收拾,不久就提着箱子安静地跟着胡小路去417。
这一路胡小路的心情无以言表。从事情顺利解决的喜悦,到对林思弦的不忍,联想到林思弦这样脾气长相都好的人却混得不如别人,上升到一种对上天不公的愤慨……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后只能在417门口噙泪道:“林哥,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我随叫随到。”
林思弦挥挥手:“去休息吧,别累着。”
胡小路走后,林思弦把行李箱搬进417,重新把刚才临时乱塞进箱子里的衣物解放出来。一顿操作花了不少时间,林思弦这才慢悠悠把房卡插上。
电视自动启动,切换到不知哪个台的偶像剧,林思弦拿它当个背景音,叼了根烟点燃,又去到窗前把窗帘拉开。
尼古丁和窗外的风带来短暂松弛感,林思弦撑在窗台上,看着烟圈消散,半晌才不慌不忙吐出几个字,声音如刚才那般轻柔:“事儿b。”
手机响了,林思弦灭掉烟去接,苏红桃的声音从手机里出来:“在干嘛?听说你下午碰到了点糟心事?”
她消息很灵通,又继续问:“心情如何?”
四楼视角确实开阔,可惜这种荒凉地方,望出去也只有空地和土楼。最夺目的是前面一块褪色的大横幅,被修得不齐整的砖瓦墙遮挡,只看得见“辉煌”、“美丽”四个大字,和此地毫不相关。
“在看风景,”林思弦说,“心情挺好的啊。”
苏红桃没多说什么:“来二楼,有东西给你。”
苏红桃是林思弦高中隔壁班同学,也是艺考培训班的同学,两个人当时关系还不错,就算上的不同院校,逢年过节还会发几句问候。不过林思弦当年退学后,把通讯录上所有联系人删了个干净,后面五六年再也没有联系。
直到有一天两人又在试镜片场相逢——比起有缘,主要是同病相怜,当初培训班里的人要么转行要么已经出人头地,只有他们俩还在这行业的底层挣扎,因此不需要过多寒暄,两个人又自然熟络起来。关于林思弦删好友的事,他解释的时候一言带过——换了个手机号,于是也顺便换了微信号,虽然听上去并不合理,但苏红桃是个情商很高的人,没有对此追问。
酒店二楼有个露台,原本是规划成一个小酒吧,可惜定位出了问题,来这种地方出差的人根本没这种情调和时间,没开多久便停止运营,荒废成一块露天空地。
苏红桃坐在最角落一桌,桌上放着一本挺厚的书,这本书目前起到一个手机支架的作用。
林思弦走过去,发现苏红桃看的正是刚才电视上播的偶像剧,于是剧里男主失忆的台词,他又听了一遍。
见林思弦过来,苏红桃按了暂停。林思弦打趣:“挺有闲情逸致。”
“我也只剩闲了。”
林思弦在她旁边坐下来,伸了个懒腰:“你要给我什么?”
苏红桃在包里摸索了一阵,拿出来几个红色的平安符,有点劣质,上面还绣了个菩萨,脑袋上有根线头,看起来像菩萨脑袋长了个包。
“今上午没事干,我去周边走了走,什么能逛的都没有,就有个庙,”苏红桃说,“给你带了个符。”
“怎么还是姻缘符?”林思弦把平安符拿过来打量了几眼,“你信这个?”
“因为其他的都卖完了,现在去庙里都是求财求运,没人求缘,”苏红桃实话实说,“有几个人真信,不都是图个兆头,心诚则灵。”
根据经验这种质量的玩意儿售价最多也就十块,林思弦没推脱,收下了。
他趁苏红桃用手机回消息时,拿起那本被当成支架的书——《不见晨曦》,作者叫万物沉寂。
“这不是……”
苏红桃瞅了一眼:“对,就是咱这剧的原作者,我买了他另外一本书,但这本写得太绕了,我看了几分钟就想歇歇脑子。”
在书的封皮上罗列着这位“万物沉寂”的各大荣誉——某平台狂卖x册,仅次于教辅和《python入门》;包揽去年所有最佳悬疑小说作者奖;以及文坛各位元老不吝啬的溢美之词……
林思弦也在十秒之内对这位做出了自己的评价:“笔名不是很好听。”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关注点,”苏红桃笑出声,“听说他还没在网上露过面,这次花这么大功夫请他当编剧,也不知道会不会跟组。”
“好奇长什么样?”
“那肯定啊,”苏红桃很坦然,“要长得帅,我偷拍几张发网上,号就这么起来了,以后接不到活还能转行当自媒体。”
“劝你别抱太大指望,”林思弦耸耸肩,“出名的男人只要稍微看得过去,不可能不露面。”
看起来“万物沉寂”的形象确实不便于外露,接下来两天的全组剧本围读和开机仪式都没有出现过。
不过也没几个人关注这事儿,注意力全被彭骁——当初怎么都不肯“死一起”的男三号抢走。围读前一晚也不知道彭骁具体干了什么,迟到整整一小时,头发倒是梳理得有型,甚至上了底妆,可惜没遮住两个黑眼圈。整场围读林思弦就看见他头一摇一晃,像个抹了发胶的不倒翁,轮到他的词老是卡壳或者慢半拍。
导演宁沛是个个性直爽的人,当场脸色不虞,有气直接出:“不识字啊?”
林思弦没忍得住,笑出了声,被旁边的苏红桃戳了一下。她压低声音:“周围的人都没敢笑。”
“他自己讲笑话,”林思弦无辜道,“不怪我。”
场地简陋,开机仪式倒办得很隆重,媒体来了不少。可惜天公不作美,一下午风不见停,点一排香都折腾了快十分钟。
整个仪式流程倒没什么意外,宁沛和制片主任郑重其事讲了一段,主演跟着讲了第二段,最后所有人挤到台上拍大合影。
林思弦在边上,被那排香熏得快流泪,五官皱成一块,费了好大力气勉强睁开眼,就听到摄影师一声干脆利落的指示:“拍完了老师们!辛苦!”
当晚剧组聚餐,算是开机宴,也只能在酒店二楼礼堂凑合凑合。本就是条件有限的场地,除了几位重要人物,剩下的都随便坐。
林思弦和苏红桃挑了个角落的桌,桌上坐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演员,用苏红桃的话说这种场合凑上去社交也没用,别人喝完酒早忘了跟谁说过话,不如好好吃一顿。
可惜“好好”两个字也存疑,上的还是猪肉炖粉条、红烧茄子几道菜,跟每天盒饭的区别就是一个在盒里,一个在盘里。
很明显在场的人都对这几道菜兴致寥寥,没人敢开口抱怨,只是每个人都在转桌子,试图把停到自己面前的深棕色肘子送走。
击鼓传花玩了一阵,终于有人率先开了两瓶啤酒,原本尴尬的陌生人闲聊环节此刻倒成了救星。
“我来这一趟可不容易,”发言这个寸头林思弦认识,在之前某部年代片里见过,“公司厚着脸给制片打了好几个电话,言辞之恳切,我都快听哭了。”
“都这样,”苏红桃接话,“当时我经纪人的意思,演个尸体都行,能多给几秒特写就更好了。”
有人问起林思弦,他笑着回答:“我也差不多,运气好。”
他略去了自己这半年没活干以及发邮件时用心写的两百字小作文。
几杯酒下肚就开始上感情了。有人开始聊自己上学时的雄心壮志和后来的落差,林思弦不想参与这些讨论,中途起身说要上厕所。
他在卫生间洗了好几次手,闻闻袖口,还是一股烟熏味,这衣服今晚没得救了。从兜里掏纸的时候一个小物件不小心掉落,刚好卡在地上水槽的缝隙间——是苏红桃前几天给他的劣质姻缘符。
要捡的话得蹲下去把铁栏整个抬开,太麻烦,林思弦向来不信这些,何况还是姻缘符,想来苏红桃也不会知道此事,便放弃了这种狼狈的想法。
回到饭桌上,林思弦发现之前的话题已经停了,他们要么在看手机,要么在小声议论。林思弦问:“怎么了?”
“沉寂,那个作者,剧组特邀的编剧,”寸头男好心替他解释,“说是来跟组了,已经落地了,马上到咱们这儿。”
林思弦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那位“万物沉寂”,放松下来,跟苏红桃笑言:“看来你的自媒体号有希望了。”
有人问:“话说回来他本人姓什么呀?待会如果打交道怎么称呼?直接叫沉寂老师?”
“就叫陈编就行,他本名就是那两个字,”寸头男说,“我刚下去拿快递,听到胡小路在前台登记。”
“啊?就那两个字?哪个chen,哪个ji?”
“包耳陈,寄存的寄。”
又有人举杯到面前,林思弦畅快地碰完喝了。有人问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他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亲,醒醒,这儿不是酒吧。”
林思弦酒量不好,不过这里的啤酒度数低,喝得也不算太急,因此他脸上看起来安然无恙,就是桌下拿着手机的手有点抖。
他在某蓝色软件“同名同姓查找入口”里开始搜:陈寄,男,范围全国,显示一共有三十五个人。
问题不大,概率很小,只要是剩下那三十四个就行。
耳边的碰杯声此起彼伏,林思弦从容应对,内心却在不自觉祈祷,甚至想去把水槽里那符捡回来——他现在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路过寺庙都要进去拜一拜,不是因为有所信仰,而是因为心有所愿。
菩萨在上,保佑这个陈寄不是那个陈寄——我这么说菩萨能听懂吗?
整个宴会厅比刚才嘈杂很多,桌上的人又开始聊回自己那些事儿,林思弦偶尔插上几句,虽然说完自己都忘了说了句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寸头男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好像人进来了。”
林思弦回头,看见远处门口一道身影,黑色冲锋衣,黑色长裤,还戴了顶黑色的帽子。
林思弦两眼一黑。
寸头男道:“这也看不清长什么样啊……”
苏红桃挪了挪椅子,凑到他耳边:“这是不是那个陈寄啊?”
是,当然是,就是那该死的三十五分之一。
刚才的祈祷白费力气,林思弦悟了,心诚则灵是不是真的不好说,心不诚是肯定不灵的。
作者有话说:
说明或者排雷:跟娱乐圈没关系只是个背景/可能有回忆穿插应该不会很长/剧情老套又抽象/人设可能也抽象/作者水平有限写不出来就歹毒地硬写/我可以隔日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