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把你当兄弟
程羽西在生日这天,生生被日了。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是熟悉的一切。熟悉的白色天花板,熟悉的黑灰色窗帘,熟悉的清晨阳光从缝隙里跳进房间的角度,以及某个趴在他身边赤裸着身躯酣睡不醒的,熟悉的人。
脑袋像遭到了酒瓶的一顿猛击,记忆是碎的,玻璃镜一样,稀烂一地却边角尖锐。
镜面上模糊地倒映着晃动的画面。
一块镜子碎片里倒映的是程羽西从吕知行父亲的酒柜里,得意洋洋地拿出瓶洋酒,酒瓶底还撞了一下柜边,发出沉闷的脆响。
另一块镜子碎片里是两个人坐在地上靠着床沿,肩膀贴着肩膀,交头接耳,一杯接一杯毫无节制地喝酒。
房间全黑窗帘拉满,投影仪的光不停变换。墙面的幕布上放映着随便找来的豆瓣高分电影。程羽西隐约记得好像是安妮海瑟薇的主演的,一个隐藏友谊之下的关于暗恋的故事。
他们忽然在很近的距离对视了一眼。程羽西看到漫反射的光铺在吕知行的肌肤上,在他的五官上勾勒明暗交错的影。骨骼感很强的轮廓被光影拔了出来。
程羽西转动着昏沉的脑袋思考,就像拖着二十公斤的哑铃在转圈。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陌生。
鼻梁高挺,睫毛细长,嘴唇厚薄得恰到好处。眼眸深邃得让人产生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
吕知行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长得这么好看了?
他脑子里那旋转的哑铃越来越快,快得超过了第二宇宙速度。哑铃拖拽着程羽西模糊的意识,飞了出去。离开了地球,冲出了太阳系,飞向了星辰大海。
程羽西忘了是谁先开始了一个吻。唇齿之间连接起一场交叠的肌肤之亲。
荒唐,放纵,暴烈又汹涌。
程羽西忍着宿醉的头痛艰难地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周身都是陌生的不适感。
他花了整整五分钟回顾前夜概要,难堪且绝望地得出了结论。
昨天晚上,他与他的竹马好友之间严重越了界。
难堪和绝望都是向内攻击的情绪,程羽西忍耐了几分钟后终于承受不住,怒意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掀翻了那些举着小叉子猛扎他心口的情绪。
他抬脚狠狠地踹向旁边还在熟睡的吕知行。
“我特么……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捅我!!”
吕知行裹着床上唯一的毛毯,翻滚着掉下了床,一声闷响夹着一声闷哼。程羽西抓了个枕头捂住裆部,看到床底下抬起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吕知行睡眼惺忪地攀着床沿爬了起来,用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很短,短而尖的黑发一茬一茬地从他的指间冒了出来。
他缓慢地抬起头向程羽西望了过来,眼睛眨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尾调很长的“啊……”,用来表达他平淡的恍然大悟。
“啊?你‘啊’一声就完了?”
“你想要我说什么?”吕知行这会儿算是彻底醒了,他开始意识到程羽西的语气不善。
程羽西被反问住了,他微微撑大眼睛,大剂量的茫然无绪从里面漏了出来。
对啊,他想让他说什么呢。是想让他道歉?或是想要他负责任?
程羽西甚至不知道要怪谁。
怪吕知行?怪自己?还是……安妮海瑟薇?
好像哪样都不是。
他们都喝多了,喝得酩酊烂醉,却又没有醉到四肢瘫软完全不能动弹。
可怕的雄性智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理智叮咚一声打卡下线,情欲却在熬夜加班。
偏偏是炎热的盛夏之夜,空调隆隆地转着,青年人的热血滚烫着四下冲撞,荷尔蒙透过肌肤毛孔被蒸腾了出来。啃咬,撕扯,纠缠不清好像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酒精是迷药,是催化剂,是罪魁祸首。
可酒是程羽西自己偷的。如果非要归责,好像自己的责任更大一些。
这事情往简单的来说也简单,无非就是酒后意乱情迷。
不过在别人那儿是刺激,到了程羽西这儿,只有应激。
意识到这一点,程羽西胸腔里撑着的一口气瞬间就泄了下去,海啸过后留下的是更加狼藉的迷惘和尴尬。
不过吕知行是知道怎么给他“加油打气”的,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你先动的手。”
暴脾气出走半秒,百米冲刺地就回来了。
程羽西原是瘫坐着,听到这话猛地拉直了腰背,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先动的手?”
“怎么?这种事情还得拿手机录下来吗?”吕知行不落下风。
“你特么还想拍下来?”程羽西暴跳如雷,显然已经抓不住对方话里的重点了。
“我是该拍下来!”相比之下,吕知行冷静得可怕,即便没有证据,也不影响他理直气壮地细数罪证,“你不但动手,你还上嘴。”
程羽西其实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先动的手,他气急了,近乎崩溃地喊道:“可是我没有捅你!!”
吕知行住嘴了,程羽西终于从他那光明磊落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心虚。他用嘴巴吸气,鼻子呼气,胸腔小幅度地塌了下去,然后软下了声音说:“抱歉,我喝多了。”
程羽西觉得绷紧的背部肌肉一点一点松了下来,脑子里却依旧是一团浆糊。空调的冷风不时吹在他身上,手臂上起了密密一层小疙瘩。
吕知行见程羽西不说话,叹口气爬了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毛毯将程羽西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然后大咧咧地光着身子走向浴室,给程羽西留下一个宽背窄腰的背影。
浴室里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程羽西坐在床上,裹在带着吕知行体温的毛毯里,缓不过劲。
他原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澈纯洁的准大学生。
一夜过去,身子已经不再清澈了。
不,也许脑子也不太清澈了……
就在刚刚吕知行背对着他走向浴室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往他肌肉紧致的肩背和形状好看的蝴蝶骨上多瞟了几眼,瞟完了就开始觉得大事不妙。
与好朋友酒后乱性本身已经很难堪了。
怎么处理跟吕知行的关系才是程羽西恐惧的来源。
程羽西虽然不算是那种聪明绝顶的小孩,但通过踏实的努力也勉强够到了学霸的边。
可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的题。
他跟吕知行的关系很熟。
俗语里总用同穿一条裤子来形容两个人关系好。
形容他们俩关系的裤子,是纸尿裤。
他们居住的小区坐落于本市最好的学区里,两人的父母冲着这一片优越的教育资源,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搬到了这里。
同一层,门对门。
两个小孩成为邻居时还不满两岁。他们同龄,又都是家里的独生子,自然而然地就玩到了一块。然后一起上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同一个初中,然后又考进同一所高中,最后一起被本市的同一所大学录取。
人生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到了一块。
可他们又不仅仅是邻居或者同学,比起那些由空间位置来定义的关系,他们之间有更亲近的关系。
十岁的那年,吕知行的母亲去世了,而他父亲根本没空管他。
从那以后吕知行几乎成了程羽西家的孩子,吃饭做作业都在程羽西家,只有睡觉的时候会回对门的自己家里。
因为吕知行家里没有大人,还有各种游戏机,所以程羽西经常会抱着枕头跟着吕知行一块去他家过夜。
他们很熟,熟得像一捏就软烂出汁的水蜜桃。
是竹马,是挚友,是兄弟。可无论哪一种关系都不适用于解释昨晚的事情。
这不是努力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
程羽西忽然觉得,他们的关系因为无法被定义,一下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在程羽西缩在毛毯里抱头苦恼的时候,吕知行从浴室里出来了,他腰间裹了条浴巾,头发还在滴水,胸膛上挂好几串水珠子。
程羽西瞥他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你不去洗澡吗?”吕知行说,一脚踢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拉开衣柜开始找衣服。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把昨晚当回事,这让程羽西觉得自己上蹿下跳的样子活像个小丑。
吕知行从衣柜里翻出了自己的t恤和裤子,扔了一套给程羽西,继续说道:“下午一点的飞机,我们最好十一点左右就到机场。”
听到这话,程羽西猛地一抬头。这一早上的折腾,他差点把这茬子事都给忘了。
今天他们要坐飞机去日本,开始为期两周的自由行。
程羽西的脸部表情一下就扭曲了起来。
昨晚的事就像一颗危险的定时炸弹,一旦处理不好,两个人说不定会闹到绝交。他认为的最正确做法是两个人分开冷静一下。
可现在他还要跟吕知行单独一块去旅行,时间长达两周。
他们在这个旅行中注定会被深度捆绑在一起,机票选座是连在一起的,预定的酒店是双人房,连程羽西收拾行李都是把两人的东西收到一个行李箱里。
根本没有一点分开冷静的空间和余地。
那本是程羽西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毕业旅行。是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也是给自己熬过了枯燥艰苦高三的奖励。
正是因为要出去玩,再加上又是生日,程羽西昨晚才会亢奋得一时得意忘形,不自量力地喝了那么多酒。
为了这次旅行他掏光了积攒多年的压岁钱,他不可能就此放弃不去了。
程羽西思前想后都找不出最优解,他一旦碰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会习惯性地去依赖更聪明的吕知行。
“旅行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吕知行正往头上套着t恤,然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身体已经虚到寸步难行了吗?”
“是我们俩的关系寸步难行了!”程羽西声音扬了起来。
“我们的关系怎么了?”吕知行说着,扯开下身的浴巾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扔,“你不在意我不在意,这事就不是事。”
程羽西立刻捂住了眼睛,“卧槽你快把裤子穿上!”
“又不是没看过。”吕知行虽然这么说着,还是很快速地套上了裤子,“穿好了。”
程羽西从指缝里偷偷看了吕知行一眼,确认他确实穿好了才放下手,脸却还是火辣辣的烫起来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程羽西很认真地咬着字说。吕知行也许会觉得没必要,但他实在需要时间缓冲。程羽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甚至带着一点哀戚。他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你能不能别去日本了?”
“凭什么?”吕知行眉间蹙起很小的一点褶子。
“反正你又不差这点钱。”
“你欺负有钱人是吧。”
这话听着多新鲜啊,我还能欺负得了你了。程羽西心里的那点心虚顿时被冒出来的怨气覆盖了。
吕知行走了过来,坐到了程羽西的旁边。他两只手撑在身侧,往后仰了一点身子,侧过脸看着程羽西,“我真的喝多了,不是已经向你道歉了吗?”
程羽西把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一些,小声地“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吕知行也付了同样的钱,自己凭什么不让他去呢。
他的心软了一些,决定把这个事情先放一放,先硬着头皮去日本,其他的回来再说。
看程羽西没有反应,吕知行叹了口气,抽回一只手挠了挠额头,非常真诚地提议:“要不……下次让你捅回来?”
“下次?”程羽西愣了一下,刚软下的心顿时变得邦邦硬,他不可置信睁大了眼:“你居然还想有下次?!”
“看你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我以为你在意这个。”
“谢邀,不捅。”程羽西冷着脸掀开毛毯,翻下了床,径直走进浴室。
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意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从吕知行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他只觉得生气。
好像在他们俩这段关系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苦恼,在纠结,在耿耿于怀,而对方却无动于衷毫不在乎。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程羽西咬牙切齿地想着。
我要跟他绝交!
从日本旅行回来就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