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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30年冬,上海法租界,白公馆偏院香榭小櫊。

第1章

1930年冬,上海法租界,白公馆偏院香榭小櫊。
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地上还覆着层白雪。三更天还不到,小櫊里已盈满了橙黄色的光,丫鬟仆役乱成一片,吱吱呀呀的叫唤声湮没了墙外打更人的更声。

“白小爷,你莫乱动,快些下来!”

“是啊!小心伤着!”

老嬷嬷高举着双臂,旁边的小丫鬟也是一脸的惊恐,她和声细语的说,“白小爷,您悠着点儿,让管家扶你下来,赤着脚踩在雪上会生了冻疮。”

仰头一看,只见房顶上有一人高挑着身材凭风而立,昏黄中也看得出肤色大抵与屋顶的雪融为一色的双脚暴露在寒风中,不止如此,身上也仅一件白色绸缎锦衣,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院子里闹哄的一团,纤腰一转,袖管里半露出两根手指头指着老嬷嬷唱道,“我前世做何罪孽。”

老嬷嬷眼里含泪看着他,说道,“好孩子,你先下来”,这一会又泣不成声,掩面哭泣起来,“造孽啊!”

管家已经把梯子搬了过来架在墙根上准备爬上去,屋顶上的人嗔瞪了他一眼,有些激动,“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他作势要一跃而下,管家忙止住了动作,无奈的看着他,突然听到敲门声,他小跑着去开门。

小櫊的朱漆木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男子。敞开肩上搭着的呢子大衣里头是一身黑色西装,衬衫的领带还没来得及打,应是匆忙赶来。他摘了厚呢礼帽递给一旁的管家,露出线条硬朗的脸颊,冷峻的眉,狭长的眼,眼角有一颗销魂的小痣,稍稍冲淡了他的硬朗。

管家忙接过帽子招呼着他进去,弓腰欠礼,“二爷,您总算是来了。”

来人名叫季杏棠,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季二爷。季杏棠本在自己的公馆休息,接了一通电话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低沉醇厚嗓音传来,“大哥怎么样了?”

管家走在他旁边把他往院里领,答道,“白小爷砸了白爷的脑门子不说还捅了白爷一刀,请来的大夫正在内屋里治着伤。白小爷怕是吓着了,自己爬到了屋顶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仆人们怕他突然癔症了要往下跳都在下面拦着接着,您不来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季杏棠快步往里走,绕过了甬道旁的假山亭榭,耳边就传来嘈杂声,他喘了口气走到了墙根前,众人一看季杏棠来了,都道一声二爷好。

屋顶的人看见他来,不再时说时唱,只仰起脸莞尔而笑。薄凉的月光把他的容颜照的清楚,柳叶眉含情目,皮肤白的跟透着明能发光似的,仿佛那皮子下不是血肉而是白雪。

院子里的嘈杂声息了,只剩下几声踏雪提灯的窸窣声。

季杏棠一手接过身旁丫鬟的灯盏,一手伸向他,缓和着声音说,“梓轩,深更半夜的别胡闹,小心伤着自己,听话下来。”

白若玉保持着嘴角的弧度,缓步走动起来把瓦砖踏的啪嗒响,没有丹青水袖,他也作势甩了甩衣袖,戚戚哀怨的唱道,“我前世做何罪孽,沉劫海,落火坑,倒不如一死为强。”

他一走,底下的仆人也跟着移动,生怕他一不小心跌下来。

季杏棠循着他的步子,宽慰道,“天大的仇天大的怨你也得先下来再说。”

“好啊,你一出《占花魁》好唱给我听,是我剥了你的衣裳,丢了你的鞋儿,把你往雪地里一撇,你还想让我做一回万俟公子怎么着?”

《占花魁》唱的是:正值寒冬,雪花纷飞,乡绅恶霸万俟公子强行把西湖名妓王美娘掳到舟中,狠心地将她的外衣鞋子剥去,撇在十锦塘上。

众人循着清冷的声音回头,只见白啸泓头上有一处血痕还没来得及包扎,腹上的伤口绑着绷带被宽大的睡袍掩住,他看起来眉目英挺、细致温文,但有一双犀利如鹰隼般的眸子,直摄住白若玉,也摄住了众人。又都道一声白爷好。

白若玉被他的声音吓到失了神,脚下一滑,跌下了屋檐,一群人忙惊叫着往前面涌,季杏棠忙把手里的灯盏扔在了雪地里,伸出双臂去接,人就轻晃着沉甸甸往怀里一落,一院子人这才都一抹汗抒了口气。

白啸泓微微挑着眼角,霸道而内敛的盯着季杏棠。

季杏棠看了看臂弯里的白若玉,他的眼睛格外的清澈漂亮,只是现在低垂着睫毛看不真切,他被吓到了,不发一言蜷缩着手脚在发抖。季杏棠把白若玉交给了管家带到房里去,又让丫鬟们也跟着去伺候。

季杏棠把身上的大衣取下来搭在白啸泓肩上,嗫嚅着开口,“大哥,你的伤……”

白啸泓转身往回走,“不碍事。”

两个人进屋在沙发上坐下。白啸泓翘着二郎腿往沙发上一坐,一只臂膀舒展开来搭在靠椅沿上,一只手两指夹着雪茄。

季杏棠给他倒了杯热茶,又抓着壶把往自己杯子里添水,他开了口,“大哥,若玉才小十七岁,身子弱气短,经不起折腾。”

白啸泓喷吐着缭绕的烟雾,挑了挑嘴角,“难不成我把他请回来菩萨一样供着当他的孝子贤孙。他经不起折腾?今天捅我一刀明天捅我两刀,保不齐三刀六洞都给我使上。”

季杏棠知晓自家大哥是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地位仅次于帮会大亨杜金明。白啸泓一贯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不准许有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更不允许有人太岁头上动土,今晚白若玉真是让他跌了面了。

他只抿了口茶淡淡说,“实在不行,让他去我那儿住。”

白啸泓翘起一条腿,对着季杏棠转起脚尖,目光下移满是不屑和玩味,“哦?他捅了我凭什么我不能捅回来,难不成让我白挨了一刀。”

季杏棠眼底泛起些波澜,却是哑言,“大哥……”

白啸泓嘲笑他,“还当自己是殷王府里的小喽啰,人呐,就是改不了贱骨头的毛病。”

白若玉原叫殷梓轩,是清末王爷家的娇少爷,本该衣食无忧,可这辛亥gm革了帝王根,王府跟着气数已尽,殷王爷驾鹤西去,本还苟延残喘的殷王府彻底垮台。有道是贵命贱身,少爷的皮子娇贵好看,若玉流落民间跟着戏班子学戏。

季杏棠大他五岁,父亲母亲都在殷王府里做事,他从小和若玉一起长大,父亲去世的时候,还是殷亲王出资给父亲安棺下葬,直到王府树倒弥狲散,与若玉分开和母亲流落市井。主仆之情有兄弟之情也有,他和若玉之间的情谊和羁绊仅此而已,没有半点儿龌龊的想法,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也是缘份使然,十二岁那年母亲罹疾撇他而去,遇着了十七岁的白啸泓,两个人跌跌撞撞拜到青帮老大杜金明门下,一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摸爬滚打到了十年才到了这么个位置,兄弟情义自不必说。

崛于市井,上流社会喜欢什么白啸泓就喜欢什么,别个把铜细都砸在戏子身上,他也捧戏子,挥毫如土一掷千金的捧。这就逮着了在北平刚登台唱戏的白若玉,白啸泓就在最热闹的上海大戏院对面给他专门搭了个天蟾舞台,说是金蟾纳财讨个吉利才取了这么个名字,还给他在白公馆旁边建了个风雅的香榭小櫊,好让自己金屋藏娇。

他捧过很多人,玩腻了也砸了钱谁也不欠谁,身边的男伶女伶流水似的来去。只是这个白若玉是块硬石头,第一次见面,白啸泓还有些绅士风度,拱手行这厢有礼,说两人都姓白五百年前就有些渊源,白若玉知道他的身份却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瞧都不正眼瞧他,只说,我姓白白在皮面上,你姓白黑在骨子里。他还想纠缠,白若玉把他送来的金银细软珠宝翡翠一股脑全砸在他笔挺的西装上,可是把白啸泓给惹恼了,二话不说把人绑来了白公馆,圈卷在金丝笼里。

季杏棠得到消息,三番四次想把若玉救出来,白啸泓想干什么他用脚趾头都想的出来,白若玉死都不让他得逞,今个儿还捅了人。大哥不肯放人他也无能为力,何况他是给自己挨过刀挡过枪的大哥,次次碰壁只得隐隐作罢。

季杏棠被白啸泓盘剥的不适,不想辩解,没说两句话就离开去看若玉。

白若玉自己裹着被子蜷缩在席梦思床角,耷拉着脑袋抵在膝头,嬷嬷丫鬟给他端热水来让洗热水脚他不肯,暖和的衣裳也不肯穿。老嬷嬷苦口婆心的劝导,“白小爷,您要是冻着了,折了命我们也赔不起啊!”

“你们都先出去吧”,季杏棠走进门来。

仆役们见二爷来了都唉声叹气的退下,季杏棠吩咐老嬷嬷熬些热粥来。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拉起若玉的手腕,“梓轩?”

冰凉的手腕感觉到了温度,若玉抬头见屋里只有季杏棠一人,紧绷的身体才稍舒展些,他垂着眼低沉着声音抽噎,“哥……哥……我把他捅出血了……我……我差点儿把他杀了……”

季杏棠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笑着说,“在刀尖上混日子的,要是你一刀能把人捅死,岂不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若玉紧紧抓住了季杏棠的手,摇着头说,“哥……我不想呆在这儿,我想回北平找师傅。”

季杏棠脱手擦了擦他的眼泪,笑着说,“这有什么,想回去就送你回去。再者,上海也有许多戏剧大家,送你去拜师学艺他们也不敢跌了我的面儿。你要是不想唱戏了,帮着你成家立业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怎样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他轻轻用指尖骚首,语气里有些无奈,“梓轩,你在这儿也好,最起码外面的人不会来找麻烦。大哥那儿我去说,你安生待着,等我都安顿好了就接你走。”

若玉破泣为笑,老天爷待他不薄,只是什么时候能出了这白公馆,不过季杏棠在他就安心。他拢了拢棉被说,“冷极了,脚心都凉透了。”

季杏棠起身离开床沿,俯身端来了热水,摆摆手让他过来,“泡个热水脚就暖和了。”

若玉一撇嘴,“我不”,他伸脚触到了季杏棠肚子上,“小时候都这样暖脚的。”

季杏棠拿他没办法,解开了西装外套,把棉坎夹也解开,撩起来衬衫下摆,若玉就隔着背心把脚贴在他热乎乎的怀里,贴着还不老实,脚趾头在他腰肋间来回的摩挲。季杏棠感觉到了透骨凉,他也不动怒,若玉小时候,侧躺在床上一蜷身子,小手小脚全贴在他肚子上来回挠他痒痒。

若玉赤着脚穿着薄水衣,枕着鹅绒的靠垫,盖着丝棉的锦被,斜躺在床上,双脚在季杏棠怀里取暖,季杏棠看着他长而密的眼睫,笑着说,“下次可不许这般胡闹,大哥要是再来你先给我打电话。”

白啸泓端着嬷嬷刚熬好的八宝粥倚在门框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无波无澜,“我的人你也敢动。”

季杏棠回头看见大哥冷冽的眸子正盯着梓轩,他缓缓起身把若玉的脚塞进了被窝里,边整理衣服边走向白啸泓,接过了粥碗说,“我来。”

白啸泓抱着膀子自下而上的打量他,哼笑一声又把目光游弋到若玉身上,“季二爷撩了衣裳给戏子暖脚,你可真是有脸了。不喜欢穿鞋是不是?明天我就找人来把你房里全铺上红毡再覆上一层羊毛地毯,你想赤脚到什么时候就赤到什么时候。不喜欢穿衣服是不是?房里给你安上暖气,你想光到什么时候就光到什么时候。”

若玉裹紧了被子闭上眼假寐,他一眼都不想多看白啸泓,这个霸道又蛮横的男人。季杏棠把粥碗放到了床头柜上,若玉不想让他两头为难,捧起粥碗在两人的注视下,一声不吭的喝完,裹上被子一背身倒头就睡。

季杏棠熄了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季杏棠说,“有件事本来想明天再说,今天凑巧就说了。”

白啸泓点了点头。

“老头子那边儿出事了,湘姐到处找人帮忙。”

季杏棠口中的老头子就是他们的师傅杜金明,湘姐是杜夫人,豪放直爽可谓女中豪杰。早在清末民初,上海的帮会势力延伸甚广,“黄埔四帮”名声极盛,是以杜金明、林骥昌、穆如松、叶臻四人为首的帮会,后三者在发迹之后就开始洗白,林骥昌做起了药材生意,穆如松开了矿场,叶臻谋了个党国的官,只有杜金明还开着赌场做着地下走私的生意。他手里有有三大赌台,皇苑、豪冠、鑫鼎,皇苑归自己所有,其余赌台分给了自己麾下两大得意门徒,豪冠由白啸泓管理,鑫鼎由严肇龄管理。三方势力雄居上海滩法租界,相互合作也相互牵制。

白啸泓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了?”

季杏棠说,“老头子和浙江督军家的大儿子苏少宁一起去上海大剧院里听玉兰春唱戏,苏少宁给玉兰春喝倒彩被老头子带人打了,再去听戏,督军把老头子关进了督军府的大牢了,湘姐希望我们想办法出手去救。”

“老头子是黑白两道都吃的开的人物”,白啸泓有些好奇,“玉兰春?老头子栽她手里了。”

季杏棠派出去的眼线把事情的缘由交代的清楚——

杜金明瞒着湘姐早霸占了玉兰春。那天苏少宁请玉兰春去唱戏,恰逢她发了小烧,知道苏少宁的权势不比杜金明低,只得带病登台。玉兰春从“出将”的门帘里上场,甩了一下水袖,移步到舞台中央,想要把肩上的垂带踢到肩头,连踢三下也没踢上去。谁都知道玉兰春是杜金明捧的人,苏少宁故意找茬喝起了倒彩,唷——好——小乖乖真是好功夫!就这一句让杜金明拉不下脸,杜金明被气的火冒三丈,甩手给了苏少宁腮帮子一巴掌,怒骂道:妈的!在上海滩竟然有人敢在老子头上拉屎,怎么拉的,我让他怎么吞下去!杜金明一挥手,地痞流氓市井无赖蜂拥而上,苏少宁活活挨了一顿打。打完人才知道他苏少宁是浙江督军的大公子,他怎么能让儿子白白受了窝囊气,这就下令把杜金明给押进了牢房。

白啸泓听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上海滩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他平静的说,“老头子是自作自受,可怜了湘姐了。”

季杏棠问道,“那,是我们出手,还是交给严肇龄去办?”

白啸泓说,“我们当然要出手,不仅要办,还要办的漂亮”,他转头对季杏棠说,“我记得苏二公子还欠着我们赌场一屁股债。”

“是,苏少九出了法租界也没回老家,眼线说他现在在英租界里滥赌。”

“就从他入手,交给你去办。”

季杏棠有些犹豫,不是怕力不能及把事情办砸了,而是自己一走,若玉那儿怕是又要出了事端,他试探性的说,“大哥,英法租界向来互不交涉,我自己去怕是……”

白啸泓哼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你季二爷吃得开,别给我打马虎眼”,他指了指自己脑门上的伤痕,“这儿可是被若玉宝贝儿给砸出血了,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别人问起来我怎么说?”

季杏棠干脆和他明说了,“大哥,看在我和你出生入死的份上,别为难若玉。”

白啸泓闻言一把搦住了他的脖子,猛地一甩让他后背抵在墙上,死死钳制住他,笑里藏刀,“你也知道和我一起出生入死了十年,他白若玉和你处了多长时间”,白啸泓攥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扯,衬衫衣扣崩掉了两颗,季杏棠的肩膀上露出一个牙印,白啸泓指着那个牙印,冷清的说,“还记得吗?我早说过有了这个戳,你就是我的人,谁要是敢动你,我就把他剁碎了扔到黄浦江里喂鱼。你季二爷当我说话都是放屁怎么着?”

季杏棠咬着牙猛地一推让白啸泓踉跄着后退,他低头垂着眼帘整理衣领,“大哥,我早说过不可能,于你不可能于若玉更不可能,你不要妄加揣测把气撒到若玉身上。”

白啸泓又咄咄逼人的靠近,“妄加揣测?你不是殷家的狗,凭什么对他殷梓轩好?刚才你在做什么,他配吗!”

季杏棠之所以年纪轻轻闻名上海滩,除了能力和手段,江湖最看重“义”字,这也是青帮的信仰。淮阴侯对老妇人也尽义不怠,留下一饭千金的美谈,更何况殷王爷于自己有葬父之恩,于情于理都该报答在殷梓轩身上。季杏棠抬起头毫不躲闪的与他对峙,“我也不是你的狗,你可以的他为什么不可以!”意识到自己对大哥有些过火,抒了口气侧身离开,平静的说,“你不愿意去就算了,若玉如果出了什么事端,大不了一刀两断。”

“你该知道我的手段。”

“我和他一起下地狱。”

两个人都闷着火不欢而散,季杏棠出了香榭小櫊的门,白啸泓也要回白公馆,他从季杏棠身旁侧过,嗤笑一声,“我可真是自掘坟墓引狼入室了……”

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