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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爱神眨眨眼 作者:ranana

文案:

很多人的爱情故事,包括爱神。很多人的第一人称,包括爱神。比较轻松。据说文名很有欺骗性……大家斟酌地看吧。

人物道德伦理感很薄弱,请谴责人物,不要谴责作者,谢谢!周一到周五日更,周末不更新。

感谢热心网友vrtiglo!!本文有封面了!!!!

蜀雪的故事,小宝的故事,盒盒的故事写完了,长佩网上删改有些多,整理了下TXT,想看完整版的可以下下来看看(文案不能放链接,请去我的微博找)。爱神的故事也写完了,业皓文的故事也完结了。本文完结了!

入v了,希望大家踊跃购买!大力支持!谢谢!感恩!

蜀雪

1.

好几次,业皓文都打定主意再也不接孙毓的电话了,可每一次,最终,他都还是会接。

4月3号。我和盒盒一起去上晚班,我们从宿舍出来,盒盒说想吃炒米粉,我们两个就去了天星小炒,本来只有我们两个吃,后来业皓文发消息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天星,碰巧他就在隔壁街的夜店,一场酒局才散,他带着一身烟酒味过来了。他来了之后加了五道菜,咸菜猪肚汤,清蒸多宝鱼,美极牛仔骨,扬州炒饭,西柠鸡。业皓文下单的时候,阿铭看了看我,

我们总共才三个人,我和盒盒吃米粉,喝例汤,早就半饱,已经开始抽烟喝茶,消食,点这么多菜,业皓文一个人绝吃不完,而他又不喜欢打包,我们同桌吃饭,遇上有剩饭剩菜,就算我要打包,他也不让,非得坐着慢慢吃完,要是实在吃不完,

就全剩着,纯属浪费食物,浪费金钱。我耸了耸肩,阿铭也就照着下了单,走开了。既然业皓文来了,单肯定是他买,钱是他的,他想怎么浪费没人管得着。盒盒把碗里的米粉吃干净了,开业皓文玩笑,说:“大少爷,非洲好多小孩,饭都吃不起。”

业皓文问他:“你去过非洲?”

盒盒摇头,笑了笑,反问他:“你去过?”

盒盒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还发了条微信给我,我正好打完一局蜘蛛纸牌,输了,点开盒盒发来的微信。他问我:大少爷饭还没吃先吃了火药?

我们私底下都管业皓文叫“大少爷”,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少爷,只是业皓文车多,宝马奔驰换着开,有一次,我还看到过他开电车,特斯拉,而他又不像是高档百货商店门口代客泊车,趁机自己爽一把的泊车小弟;他的手表也多,镶钻的,镶红宝石蓝宝石的,我们顶多能认出个劳力士,欧米茄,其他那些牌子,名字老长,我们谁也记不住,

叫不出,而他又不像是开当铺,关店之后戴着店里的拍卖品招摇撞骗的小老板;他经常出国旅游,经常能掏出些花花绿绿的外币,我就收过他的欧元,美金,加币,瑞士法郎,而他又不像常年风吹日晒,一张嘴口若悬河,比驻外大使还要懂外交政策,国际形势的导游。

他长得不赖,穿得更不赖,穿西装时一表人才,作休闲打扮时随性潇洒。他在意自己的仪表,他的仪表也很值得别人多留意几眼。小宝和我说,他猜业皓文是融市某个隐形富豪的独生子,那个富豪家里多半是搞文艺的,因为业皓文不说话的时候会流露出些许忧郁的气质,这就让他和普通的富家子区分开来了。我问,区分成什么了。小宝说,区分成拥有世界上有用钱解决不了的烦恼的那种人。

我说,哦,无病呻吟那种。我又说,他说话的时候有种歇斯底里的气质。小宝翻了个白眼,不理我了,去别的地方收集业皓文说过的只言片语,试图推测出他的身家背景了。

我不清楚业皓文家里的事,我知道我们住在贯穿融市的融江的这一边,老城,他住在融江的另一边,00年才开发的新区,从他家开到老城的幸福小街55号好再来养生会馆需要四十五分钟,堵车的时候可能要花一个半小时。

融市只在晚上堵车,尤其是深更半夜,可能是因为跨江的缆车十点就停运了,新老城区往来就只能靠一条窄窄的两车道大桥,而每天晚上,有很多人要从老城区回到新城区,他们的家在那里;还有更多的人要从规划整齐,修饰整洁,藏不下污,纳不了垢的新城区涌入老城区寻找一盘配料可疑,烹饪环境堪忧的凉拌面;寻觅传说中一间只在夜间营业,

招牌上挂的是:邵氏经典电影,欢迎光临观影,而里头却在播男人强奸隔壁熟妇,女人哭着敞开腿,一边嘴里嘟囔着“不要不要”一边把男人越抱越紧的电影院;传说,每个周六,它会播希区柯克,是真的希区柯克,周日,有时播男人在森林里幽会男人,有时播咖啡店女店员和女老板在更衣室磨大腿,有时播人和驴,人和马,人和穿黑皮衣,手舞皮鞭的另一个人。什么样的欲望在这里都有机会得到满足。人人平等,显得动物有些可怜。

影院好像在迎春路上,离幸福小街不远。老城里很多地方都拆了,互联网越来越发达,世界越来越开放,人越来越懂得隐匿自己,也不知道那间电影院还在不在了。

我来融市的时候,新上任的张书记宣布融市老城进行整改,道路整改,商铺整改,旧楼整改,违章建筑整改,到处都在拆迁,过了两年,张书记贪污落马,新上任的高书记说老城区要重新开发,要做得像上海的田子坊,厦门的曾厝垵,成都的宽窄巷子,融市有所融市大学,一直在老城,高书记计划在那里也搞一条芙蓉隧道,诚邀融市能人艺士绘制画作。

走在融市的老城,好像观摩一个人在你面前近距离演绎人格分裂——街的一边永远在拆迁,另一边永远在起新楼。走在老城里,能望到新区的高楼,新区高耸的电视塔,笼罩在新区上空面纱一样的雾,很快,老城就会焕然一新了,这里会变成新老城,成为19年新开发的区。

至于好再来,张书记大张旗鼓搞整改的时候,大红的“拆”字已经写上了墙,后来文物保护单位来鉴定,说这里是清朝古建筑,拆不得,“拆”字就被抹去了,还说要给好再来发一块“保护建筑”的牌子挂在门口——置身于一片始终搞不清是在拆迁还是在造新的废墟里,这牌子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可牌子迟迟不发下来,范经理就给员工开了会,先给有牌照的技师开,

告诉他们,要是好再来没了,他们会合并去新区的分店,新区的分店开了很久了,不叫好再来,叫欧泊spa养护会所——护发护肤,护肝护肾,护眼护心,哪里都能护,一个小时的疗程就能让人从内到外焕然一新,再来给我们这些无牌无照的技师开,好再来要是拆了,我们就“就地解散,各找各妈,各回各家”。

这是范经理的原话。

好再来不是范经理开的,大老板以前是个歌星,一开始在电视上唱歌,后来在舞厅唱歌,再后来被大货车撞死了,范经理一开始是电视台的编导助理,后来是歌星的经纪人,再后来就成了范经理。好再来开业的时候很热闹,墙上都挂着呢,那些花篮的照片,某某唱片公司敬贺,某某影视公司恭喜,范经理站在一堆男孩儿女孩儿中间,笑得和和乐乐。我没在好再来见过女技师,听说楼上有几个。

我不去楼上。楼上是那些有牌照的技师待的地方,而我们,我们没有牌照,不用考核,不受健康法规约束,我们要遵守的是晚上六点到凌晨十二点是早班,凌晨十二点到清晨六点是晚班,不能迟到,不能早退,一个月请假不得超过三天,否则视为辞职。我们轮班,好再来提供住宿,四人一间:我,小宝,盒盒,s住一间,两张上下铺的床,好像大学宿舍。

宿舍里有小客厅,小浴室,小厨房,什么都很小,但什么都有。s不常回来,他在别的地方还有兼职,小宝告诉我的,说的时候神神秘秘,s有在专门做那个。他说。我说,哪个。他说,就是那个啊,所以叫他s嘛!我懂了。小宝又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

我们还要定期体检,钱自己出,要查性病,查肝炎,查艾滋,报告交给范经理审核。

我们可以私下接触客人,客人也可以私下接触我们。我记得我上班的第一天,范经理很郑重地提醒过我:一定要要钱。他还说,感情是一时的。

小宝搞到过一件楼上的制服,白上衣,白裤子,麻布的,像淘宝上会出现的“日式简约风格睡衣”。胸口绣字,绣的是:好再来养生会馆。

我们也有制服,黑色上衣,黑色裤子,像武馆拳师穿的文化衫,前面全黑,背后印着:好再来,67853621。

电话可以预约,约自己熟悉的技师,约时间,叫外卖。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就在休息室里等着,有客人就做生意,一个小时起算,这一个小时里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世界上真的什么人都有。

我看过一次业皓文的名片,听过几次他打电话,他在广告公司当创意总监,独生子,只有父亲,母亲。不是继父,继母。他父母住在风顺,他每个月都会抽空回去风顺和他们聚餐。他结婚了,和老婆住在融市。他出来鬼混,无名指还戴着戒指。

我曾亲身经历,我和业皓文在酒吧喝酒,半小时里,不下十个人来找他搭讪,有男有女,留下十几串电话号码,他看上一个戴单边耳环的年轻男人,我们一起去酒店,事后他去洗澡,我抽烟,年轻人看电视,我问他,他结婚了,你知道吧?你看到他的戒指了吧?

年轻人笑眯眯地看电视,说,知道啊。更刺激啊。

他问我,已婚男人更有吸引力,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我觉得他们在比赛谁比谁更不知羞耻。

年轻人又问我,不然你干吗和他一起?

我不是要和谁比赛无耻,我只是被业皓文点出来的外卖,吃之前,我们去喝一杯餐前酒,醉醺醺得比较能开胃。

我不需要刺激,也早就不再寻找吸引。另外,论无耻,我觉得他们谁也赢不了我。

我抬眼看了看业皓文。他在抽烟,拂了下裤子,撑起胳膊肘,举高香烟,昂起下巴,斜着眼睛打量盒盒,姿态倨傲,他说:“去过。”语气傲慢。

盒盒又踢我,我低着头看着手机笑出来。业皓文问我:“你笑什么?”他靠近我,“你看什么搞笑视频呢?分享分享快乐啊。”

他身上酒味好重。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给他看。他撇撇嘴:“你说你老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我抽了口烟,没说话,陪笑。盒盒用吸管吸可乐,哧哧地响。业皓文看着我笑,醉醺醺地说话:“你可以啊,穿上裤子连亲爹都不认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盒盒在边上说:“乱伦犯法啊,你们别瞎说。”他看时间,冲我努努下巴:“十一点半了。”

我冲业皓文努下巴,把手机,香烟,打火机一一塞进裤子口袋。走了啊。我和他说。

业皓文看着我:“你们不是十二点上班嘛,走过去才十分钟,菜还还没上,吃点再走。”

我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起身往外走,和业皓文说:“我让小宝过来陪你吃吧。”

小宝上早班,今晚生意惨淡,没什么客人,他闲得发慌,眼巴巴盼着下班,从十点开始每隔五分钟发一条微信骚扰我。业皓文听了,一把拉住了我,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盒盒,盒盒站着,冲我使眼色,表情很坏。而业皓文低着头,不说话了,光打嗝,酒嗝,臭得要命。

盒盒说:“不然找个代驾吧,别自己开车回去了。”

业皓文说:“我有事和你说。”

盒盒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重新坐下,重新点烟,问业皓文:“什么事?”

业皓文还是低着头,低着眼睛,他吞了吞口水,喝了口茶,说:“你大学……”

话到这儿,他的手机响了。从我坐着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孙毓。

这个孙毓一打电话过来,业皓文立马掐了香烟,拿茶水漱口,撇下我,去了外面。我看到他站在天星小炒门口讲电话,踱来踱去的,手上小动作不少。这通电话不长,我才抽了半支烟,业皓文就回来了。他要我和他换衣服。

我和他往男厕所去,路上,我问了句:“手表也换吗?”

业皓文抓抓我的头发,说:“你做梦。”

我们在男厕所的隔间换衣服,我穿他的衬衣牛仔裤,他试着穿我的t恤牛仔裤,他健身,有肌肉,有线条,我三餐不规律,胃口总是很差,抽很多烟,有时候接外卖单,喝酒喝得好像要把自己从身体里完全吐出来。我的裤子尺码比业皓文小一号,他憋着气拉拉链,试了几次成功了,但是样子不好看,他不满意,皱紧眉头。我早换好他的衣服了,皮带扣到最末那个孔,我上下打量他,说:“你和阿铭换吧,他和你的码一样。”

“你怎么知道?”业皓文看我,我眨眨眼睛,舔舔嘴唇,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低低骂了声街。

我去外面把阿铭叫了进来,业皓文换了他的运动裤。换好衣服,我们两个往外走,他拉起衣领闻我的衣服,让我离他远点,我还在抽烟,他不想新换上的衣服再染上更多烟味。我以为他赶着去评十佳青年,结果他说:“我要去机场接人。”

他显得有些无措。

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

业皓文走之后,他点的菜一道道上桌了,就剩我一个人,业皓文已经买了单了,我就把这些热汤热菜全部打包,带去了好再来犒劳小宝和范经理。

好再来的晚班时间,客人多,怪客人尤其多,两点半时来了一个顶着啤酒肚的光头男人,四十多岁,点名找我。我们店里没有花名册,也没有内部网站可供客人提前浏览技师外观,生辰八字,特长优点,更没有单面玻璃,我们列成一排,任人挑选。好再来的经营模式比较传统,讲究一回生两回熟,讲究缘分,遇到看得中的是缘分,一见不中的,那就换一个,

总能换到满意的,一般指名的客人多是来过几次的熟客,可是那个光头男人,我根本不认识。我们见了面,打了招呼,我往按摩床上铺毛巾,光头开始脱衣服。他身上的肉味很重,我怀疑他是个屠夫。他光着身子就躺下了。他问我,能不能把他的脚抱在怀里。

房间里就有个淋浴间,有些客人喜欢先洗澡,有些客人喜欢事后洗澡,这个光头没有洗澡。我坐到按摩床的床尾,把他的脚抱在怀里。我没有学过脚底按摩,抱着他的脚的时候随便地按着,他说,你不要动了。我就不动了。他的脚起先有些冷,被我捂暖之后,他提出要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我脱了袜子,他说不行,要脱光,裤子衣服都要脱了,得和他一样。

我就脱光了,和他挤在按摩床上,我抱着他的脚,他抱着我的脚,他舔我的脚趾,把我的右脚大脚趾含在嘴里,好久。我舔舔上颚,鼻尖碰着光头的脚趾,他说,你不要动。我点点头,说,好。大概半个小时后,他说好了,够了,他起身穿衣服。我谢谢他照顾生意,往浴室去。我想洗个澡。

就是那个时候,光头男人从后面偷袭了我,把我扑在浴室地上,拧着我的手腕,把我的双手扣到身后,摁着我的后颈,压着我的后脑勺,狠狠地干了一顿。

我的手腕和肩膀扭伤了,一直到那天下班还在痛,那天也是倒霉,最后一个客人拖钟,到我正式下班,已经七点了,我很累了,换衣服的时候,范经理过来敲门,说,你那个大少爷来找你。我没多余的精力应付业皓文,让范经理打发他走。范经理出去了片刻,回来后和我说,他和业皓文说我已经下班了。他说,业皓文听了就走了。我换好衣服,穿上业皓文的衬衣和裤子,在更衣室抽了根烟,从后门走了。谁知道我在后门遇到了业皓文。我有些佩服他,他可能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问他:“你今天不用上班?”

他看我,说:“请假了,早上才回来的。”

“哦,对,你去机场接人了。”

“上车吧。”他的车就停在附近,我看到了,那辆两门的白色宝马。

我跟着他走。他开了车门,示意我坐后排,然后他也挤进后排。他在车上扒我的裤子,和那个光头男人一样,自己搓了几下,硬了就插了进来。我觉得痛,闷哼了声,他捂住我的嘴,我也伸手捂自己的嘴,我的手压在了他的手背上。发泄过后,他换回自己的衣服,把我的t恤和阿铭的裤子扔出了车窗,我看了看他,他说,你下去。他的脸色很差,看着我如同见到瘟神。

说老实话,业皓文出手阔绰,人长得不赖,没什么特殊性癖,在我这里,绝对算是一级优质客户,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使得他用那种嫌恶,避之不及的眼神打量我,反正要是他以后真的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丢了他这张长期饭票,我每个月的损失可不小,俗话说的好,“眼不见为净”,于是我赶紧下了车,以免他大少爷越看我心情越遭。

不巧的是,衣服裤子躺在了一个水塘里,又湿又臭。业皓文开车走了。我捏着鼻子套上裤子,这才意识到我的鞋子在他的车上,钱包和手机在他的裤子里。我往外走了几步,业皓文的车早就不见了踪影,没办法,我只好走回宿舍。

小宝在宿舍里看到我,吓得够呛,洛阳和他在一起,也吓得不轻,那天小宝搬家,要搬去洛阳家,洛阳来帮忙的。洛阳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打劫,劫财加劫色,还问我报警了没有。

我头疼得厉害,被那条裤子上的阴沟味熏得不轻,一进门就脱了裤子,丢在了地上坐在客厅抽烟。小宝翘着兰花指提着裤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我说:“别扔,阿铭的裤子,我洗好了要去还给他的。”

小宝说:“阿铭劫你的色?”

我摇摇头,从垃圾桶里翻出裤子,抱着。洛阳说:“你换身衣服,我们陪你去派出所报个案吧。”

我还是摇头。我说:“不至于,下班的时候遇到个熟客,他好像被人甩了,找我出气吧。”

洛阳问我:“那你就这么走回来的啊?得走一个多小时吧?”

我说:“是的。”

“啊?”洛阳很惊讶。他可能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一个衣不蔽体,脚上没穿鞋,闻上去还臭烘烘的人走在马路上,多少人会注意到他,多少人会议论他,多少人会对他指指点点。他可能觉得那很丢人。

小宝给我倒了杯热水,他拉拉洛阳,示意他不要管了,洛阳还是不理解,他说:“哪个客人啊?他凭什么啊他,他……他仗势欺人!”

小宝拉着洛阳出去了。洛阳不懂,但是小宝懂。我不会去报警,下次再看到业皓文,我也不会去找他算账,也不会躲着他走,他找我,我会见,他和我说话,我会回应,顶多提醒他一声车上那次他还没给钱。他是消费者,他可以是对的,是不容拒绝的,但他不会成为我的上帝,我不会向他祷告,不会寻求他的庇护,我也不渴求他的爱,他不是我的信仰,我做不了他的信徒,

不会用自己的苦难美化他的形象,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会成为我的救赎。感情是一时的,我和业皓文连感情都没有。

我是一个点,而业皓文这样的人——这些客人们是一根又一根线,他们经过我,继续行他们的线,我呢,我们呢,继续点集在好再来。在楼上,在地上,在雪白的制服下面,在朗朗的天空下,在钢筋丛林里生活的人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阳奉阴违,虚与委蛇,

得过且过,什么都好,什么都和我们无关,我们有我们的丛林,它扎根在充斥着紫粉色光芒的地下室,它在黑夜里呼吸,它靠本能和兽性生长;

为过路的人、短暂停留的人,它保管伪装,提供掩护,为在其中游荡的我们,它毫无保留地庇护,为了这庇护,我们出卖我们可以出卖的任何东西,我们成为它的养分,我们遵循它的法则:我们的过去不值一提,我们对未来只字不说,我们妥善照料别人的欲望,我们自己的欲望无关紧要,我们是徘徊在后台的演员,等着扮演小丑,花瓶,泄欲工具,倾诉对象,父亲母亲,兄弟姊妹。

我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之后在手腕和肩上抹了点正骨水。我爬到上铺,我的床上,躺下,我的枕头震了几下,我从下面摸出部手机,屏幕发绿光的诺基亚,屏幕上显示三通未接电话,都是业皓文打来的,还有两条短信,也是来自业皓文。第一条:怎么不接电话?在忙?尹良玉自杀了。第二条: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2.

4月5号。我去融市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看冯芳芳。一般上早班的隔天,我就会去看看她。业皓文说想见我。我们在医院碰了面。他把我的手机和钱包带来给我,和我说: “你检查检查。” 我说:“不了吧。”

我钱包里那几百几十的,业皓文怎么可能看得上。可他执意要我检查,我只好打开了,把所有东西翻出来,钱,身份证,银行卡,超市会员卡,便利店集点券,上礼拜买的,没中任何奖的彩票全都在。手机没电了。

业皓文问:“没少东西吧?”

我说:“没有。”

那张集点券过期一年多了,集满二十五点可以换一只茶壶,我集了二十四点。我把点券和彩票都扔了。

业皓文还带了一把粉色康乃馨和一只装得满满的果篮。他每次来看冯芳芳,都会带这两样东西,康乃馨有时是粉色,有时是黄色,果篮里总是挤着很多火龙果,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吃火龙果对中风偏瘫恢复很有帮助。

冯芳芳在睡觉,我们就在她床边坐着,很长时间没人说话,边上病床的一个中年男人昨晚去世了,家属在收拾东西,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哭哭啼啼,业皓文坐不住,过去给他们搭了把手。我用手机玩贪吃蛇——就是昨天那只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十多年前流行过的,收到了业皓文两条短信的诺基亚滑盖手机。隔壁病床的家属走之后,照料这个病房的护工王阿姨过来收床单,

收枕套,用酒精给病床和床头柜消毒。业皓文坐回来,看我,问我:“你这个诺基亚怎么还能用,你怎么还在用?”我点了点头。他属于没话找话,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我还在用这个手机,我明白他想以这个手机为由和我说说尹良玉。

我没接话。

他又问我,你诺基亚的号码是不是大学就没换过。我还是点头,不接话。尹良玉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尹良玉是我大学时的副教授,我们在学校图书馆厮混,被人拍了照,放上了校园网。一传十,十传百,尹良玉丢了工作,没多久就自杀了。

业皓文和我同校,比我小一届,不同系。业皓文又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你留着这只手机,留着号码是在等尹良玉的电话。我听说他回老家了。我没想到他自杀了。”

贪吃蛇咬到了自己的尾巴,死了。我打了个哈欠,把诺基亚揣进兜里,伸长了腿,伸长了胳膊,伸了个懒腰。业皓文欲言又止。

周主任来查房了,业皓文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笑得很开。周主任说:“小业又来看冯阿姨啊。”

业皓文笑着点头:“还要麻烦主任多照顾了。”

周主任转头看我,我和他点头致意。周主任带了一群来轮转的医科生,他和他们介绍冯芳芳的情况。

“这个病人呢,第一次发作之后,送来医院有些迟了,万幸的是救了回来,当时我们给她清除血肿,之后又发作了一次,这种失血性脑卒中……那我问一下那针对缺血性脑卒中,多少小时之内进行溶栓治疗,效果会比较理想?”

我答:“六小时以内。”

周主任看了看我,我笑笑,走了出去。

出血性脑卒中比缺血性脑卒中致残率要高,冯芳芳现在半边身体瘫痪,话说不出,表情不由自己控制,她的右边眼睛的眼角总是吊着,右边眉毛总是高高耸着,小山峰似的,整个人活像一只提线木偶,操控她的人只赠予了她这样一副“憎恨”的表情。但她的意志坚强,近乎顽强,护士说她现在在学用拐杖,用还能掌控的左边身体拖着右边的身体走路,上楼,下楼。她每天都要练习,都在适应。她讨厌轮椅,见到就发脾气。

我去住院部外面抽烟,业皓文跟了出来。我们在花架下面说话。花架上挂下来许多紫藤花,一串一串的,一串挨着一串。两个年轻人在我们边上拍花、自拍,很开心的样子。

业皓文问我:“你怎么不和我说尹良玉后来自杀了?”

我抬头看那些紫藤花,它们的花瓣娇嫩、轻薄,阳光灿烂,花瓣上的脉络经纹在光照下一览无遗。阳光透过花瓣照进我眼里。阳光有些刺眼,我低下头,揉揉眼睛,说:“人死都死了。”

业皓文说:“我没想到他会自杀……”

我说:“是啊,我都没有自杀。”

业皓文说:“我没想到……”

年轻人的手机咔嚓咔嚓响。我说:“你别多想。”

他说:“你有点冷血。”

我笑了笑,稍抬起眼瞧了瞧他:“不至于吧。”

他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妈才中风的?”

我说:“我妈?”

“冯阿姨啊。”

“哦,那是尹良玉的妈妈。”

年轻人们拍够了,走开了。

业皓文说:“我没认出来。”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眼帘也往下垂。我比划着:“她以前不是去我们学校静坐,拉横幅,还揪着我打啊骂啊的,说我勾引她儿子,同性恋,烂屁股,从食堂一路骂到宿舍,骂到我退学,你没见过?你不记得了?”

业皓文摇头,嘴巴微微张开着,薄薄的眼皮翻动着,它们一会儿盖住他那两颗黑亮的眼珠,一会儿把他眼里两道深邃的目光完全暴露了出来,他似乎在尝试回忆什么。

“现在你在照顾她?”过了片刻,他问我,一边眉毛稍稍挑起。

“不算照顾吧。”我说。我指指住院部:“我再去看看她,说不定她醒了。”

业皓文没说什么了,我们一起回进了住院部大楼。冯芳芳真的醒了,不过不在病房里,护士说王阿姨陪着她去楼道上练习爬楼梯了。我们就去了楼道,冯芳芳穿着病号服,左侧腋下夹着拐杖站在上一层楼梯上看我,她边上是王阿姨,王阿姨边上是一扇打开的玻璃窗,阳光还是那么好。王阿姨看到我们,笑着和我们挥手,说:“今天挺好的!”

她看冯芳芳,还是笑着,说:“大姐!来,我们走两步让他们瞅瞅!”

业皓文和冯芳芳挥手:“阿姨,你醒了啊,外头天气不错,我陪您去外头走走?”

王阿姨说:“那好啊!来,大姐,咱们往下来,先这只脚……”

冯芳芳没动,光盯着我,她的嘴角抽搐起来,脸上憎恨的表情更深。我也没动,业皓文往上走,作势要去扶冯芳芳下来,王阿姨便退到了她身后去,业皓文扶住了冯芳芳,王阿姨在旁笑眯眯地指点:”对,欸,对,先让她走这儿……“

他们其乐融融,一团温馨,像一串挨着一串的紫藤花,热热闹闹地悬在高处,沐浴着阳光。我站在原地仰望着他们。阳光还是那么刺眼。我靠边站着了,站在一片黑影里。业皓文小心地搀着冯芳芳,冯芳芳小心地走着,姿势僵硬,表情凝固,业皓文把她一路扶到了我边上,就是那时候,冯芳芳的喉咙里忽然发出咕哝一声。她推了我一把。

我没料到,躲闪不及,摔下了楼。我觉得冯芳芳那一身咕哝应该是在骂我。

贱人。臭不要脸。有人生,没人养的狗东西。

也可能是在诅咒我。你不得好死。你去死吧!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尹良玉说,他妈妈是知识分子,很讲道理,很有涵养的,她会喜欢我的。他自杀之后,我感觉出来了,冯芳芳确实很有涵养,她每天打电话给我,骂来骂去都是那么几个词,都不带脏字的。她还写信给我,长篇大论,旁征博引,有理有据,中心思想永远不变,无非就是要我死,无非就是她恨我,无非就是我是魔鬼,地狱来的——尹良玉死后,她就信了耶稣,她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像我一样的魔鬼,我们在地上爬,咬人的裤子,我咬走了他儿子的裤子,拖他进了地狱,害死了他。

我躺在医院地上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尹良玉,我觉得那是死亡的先兆,我的眼皮开始变得很重,但我强撑着睁着眼睛,我还是想看一看。我要看一看。

我看到尹良玉坐在图书馆看书,我走到他后面,往他领口吹气,他说,不要闹。我说,你脖子上有只小虫子,我帮你吹掉。我又吹了一口,他抬起手,手往后,摸到我的脸。

我还看到业皓文,起先他急急忙忙地往我这里跑,嚷嚷着喊医生护士,他还一直喊我的名字,蜀雪,蜀雪,后来他的手机开始响,我被他喊我的声音,他手机的铃声弄得头很痛,我想让他接电话,让电话铃声停下来,让这个世界静一静。但是我说不出话,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变黑,四周在变冷。我渐渐看不清业皓文了,但我还能听到他,他接了电话,他说:喂。他说,有空,有空,你等等,我现在过来。

我渐渐听不清他了,我听到脚步声,我听到周主任问我:你朋友呢?小业呢?小业跑哪里去了?刚才不是还在的吗?让他帮忙挂个号啊!

我的眼前完全黑了下来。我知道,业皓文走了。后来我知道了更多,业皓文接的是孙毓的电话,孙毓在商场买东西,买了太多,找业皓文去接他。

还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帮我挂了号,陪我拍CT,一直和我说话,让我不要睡。她怕我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3.

我确实睡着了,但是醒了过来,命保住了,腿断了,打上了石膏,巧了,我断的,不能行动的也是右腿,因为伴随轻微脑震荡,经常吐,必须住院观察一阵。我醒过来后,看到坐在我床边的陌生女人,我和她道谢。她问我:“你认识我吗?”

我不认识她,我只是在意识很混沌的时候有个朦胧的印象,就是这个女人一直陪在我身边。女人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眼睛很大,鼻梁高高,鼻尖翘翘的,是个美人胚子,穿背心,牛仔裤,背心外头披着件长毛衣,毛衣看上去很柔软。她染着一头时下流行的绿色头发。

我和她说:“应该是你吧……帮我挂号,陪我去做各种检查。”

女人笑了,她骨架小,瘦得近乎干瘪,从侧面看过去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她靠近我,看着我,眼珠转动,以一种缓慢而审视的目光端详我,并说:“你真的没见过我,不知道我,我叫……“她一时着急,咳了起来,平复了呼吸之后,才自我介绍:“我是秀秀,灵秀的秀。”

我说:“我摔得很晕,只是稍微有点印象,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

她说:“需要我帮你通知你老婆吗?我在你钱包里看到你孩子的照片了,”她还是那么着急,好像有好多问题堵在她嘴里,她一张嘴,这些问题就自说自话一股脑儿全往外跑了出来。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满月照还是百日照?你老婆比你小吧?她在融市吗?”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干涩,开始咳嗽,秀秀给我递水杯,她站起来了,抱歉地看我,抱歉地笑,两只手攥在了一起,紧紧握住,微笑说:“不好意思哦,我之前帮你挂号的时候,翻了你的钱包,你看看吧,你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我喝水,秀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我的钱包,递给我。她道:“我在护士站登记过里面有什么东西的,就是怕你醒了有纠纷……”

身份证,银行卡,超市会员卡,两百六十五块。还有一张小孩儿的照片。

“我没有老婆。我还没结婚。”我说,“是个男孩儿。”

“不是你的?”她松了口气的样子,靠近了我一些,“那是你亲戚的?你有兄弟姐妹?”

我说:“我有个弟弟。”

秀秀眨眨眼睛,继续问:“那要通知他吗?还是通知你父母?你家里人总要知道一下的吧,你在哪里上班啊?要请假的吧?我帮你把手机充好电了。”

我常用的手机也躺在那个抽屉里,我放下水杯,用手机先给自己的石膏腿拍了张照,接着微信联系范经理。我打字,我两边都拉着帘子,我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别的病人,四下只是安静,很安静。秀秀和我说话,吞吞吐吐的:“你……有父母的吧?”

我点头,和范经理请好了假,放下手机,我说:“他们不在融市。“

“真的很谢谢你。”我说,“耽误你的时间了,真不好意思,我们非亲非故的,医药费你帮我垫了吗?我下楼提钱给你吧。”

秀秀全没听进我这番话似的,也不看我,眼神躲闪,视线转向了天花板,手背到了身后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浅蓝色的帘子。她自顾自说道:”对对,你是风顺人,我看到你的身份证了,“她的视线这才回到我身上,我看着她,喝水,她抿了抿嘴唇,接着说:”我认识一个人……“她顿住,又抿嘴唇,谨慎地看着我,看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的一个朋友也是风顺的,我很小就认识他了,他大学毕业后来了融市,以前我一直觉得融市和风顺隔得很远,其实也还好,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他现在一直待在融市了。”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试探和怀疑,她身后的帘子摇晃得更厉害了。她在给自己壮胆子。

我说:“风顺很大的。”

她道:“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风顺,陪我公公婆婆吃饭。”她咬到了舌头,倒抽了口凉气,半掩住嘴巴,垂下眼睛,坐下了。

我说:“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已经结婚了吗?”

她点头,说:“还没孩子。”

我说:“不着急的吧。”

她笑了,扭过头看我,眼尾弯起来。她说:“还是不要了吧。”

我说:“现在丁克蛮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进行这种毫无营养,毫无意义的对话,可能因为我病了,病人都太虚弱,虚弱到没有力气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陪伴,只能听之任之。

“你为什么来融市啊?来工作?”秀秀忽然问我。

我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在融江跳河自杀了。“

秀秀一愣,随即笃定地说:”这么不好的事你还记得,那你肯定没有失忆。“

我笑了。

我还记得很多其他不好的事,比如我成夜睡不着觉,疑神疑鬼,躺在宿舍里,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以为是冯芳芳找了过来,要用石头砸宿舍的玻璃窗,要用砖头敲我的脑袋;走在路上,别人发出一点声音我就觉得他们在议论我,他们的嘴角一动他们就是在笑话我,在嘲讽我;一只黑色的小虫变得像乌鸦那么大,要啄我;比如我逃回家里,冯芳芳追上门,天天塞长信给我,天天在我家门口哭天抢地,

我妈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我去了码头,我想自杀,想跳河,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只是弄湿了鞋子和裤子;比如我得知尹良玉跳融江自杀了,我上了一艘货船,我学会了打水手结,我的后背留下了一大块晒伤,至今没有痊愈,业皓文还惊讶过,说,你背上有这么大一块胎记。我说,跑船的时候晒伤的。他猥亵地摸我的大腿,问我,那跑船的时候别的地方有没有被弄伤?

秀秀问我:“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妈一声吗?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的吧?”

可能是我的沉默加深了秀秀的疑虑,她又开始怀疑我失忆,说:“失忆有的时候是失去部分记忆,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的吧?”

我记得。

两年前,我跟的货船停在了风顺码头,我想我可能可以回家了,我应该回家看看,我找回家,我爸妈搬走了,我打电话给他们,给我爸,我妈,我弟弟,他们全换了电话号码。我去酒吧喝酒,一个男人给我看他钱包里他孩子的照片,他老婆和他离婚了,带走了他们才满月的孩子,那个孩子不是他的。我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偷走了他钱包里那不属于他的孩子的满月照。

我记得。

我六岁生日的时候,在家吃生日饭,外公送了我一颗足球,我抱着它就下楼去玩儿了,当晚,我妈走进我的房间,我已经睡下了,她开了灯,把我喊起来,在我面前用剪刀剪破了那颗足球,我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吓得不敢说话。她说,不要玩物丧志。她问我,知不知道玩物丧志是什么意思?她还说,这个都不知道是不可能像爸爸一样当医生的。我在她的监督下抄了一百遍“玩物丧志”。

我弟弟长到六岁时,他过生日,我们去酒店里吃自助餐庆祝,亲戚们送足球,送篮球,送溜溜球,送滑板,他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他可以去朋友家留宿,可以去香港迪斯尼夏令营,可以去美国,去欧洲,那时候我十一岁了,半夜起来偷偷摸了摸弟弟落在客厅茶几上的溜溜球,偷偷玩了几下,我妈发现了,她抽我耳光

,问我还想不想当医生了。我说,为什么弟弟可以到处玩,可以玩这个玩那个,我就只能去补习班,学奥数,学新概念。她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闭嘴,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弟弟不是读书的料!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的脸很痛,牙齿也开始痛,我问她:“是不是成绩好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当上了医生就可以了?”

她沉默了很久,说,是。

我拼命读书,我塞给她一百分的卷子,塞给她她要的所有奖状,所有奖杯。我拼命地玩,玩足球,玩篮球,玩桌球,玩街机,玩烟,玩酒,一个个女孩儿挨近我,我想吐,她们不是像我妈,就是想变成我妈,我靠近一个又一个男孩儿,我可以成天不回家,成天在外头,我的成绩足够好,我给我妈赚了多少别人的艳羡眼光,往她脸上贴了多少金。我爸也很少回家,他太忙了,忙着开研讨会,忙着上手术台,忙着被同僚夸奖,被病人感激。

我记得。

我从风顺搭船来的融市,我找去了尹良玉家,他家房门没上锁,我在客厅发现了中风的冯芳芳,我送她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