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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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老马站在这边听着,心思却跑到了别的地方。

  做警察到底有什么好呢?

  他们拿着这一点点刚过人均收入的工资,勉强养家糊口。局里的年轻警察都不好找对象,姑娘一听是警察,钱少事多危险大,都不愿意进一步接触。奖章、功勋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在生死一瞬的时候替人满血复活。

  世界上的罪犯抓不完,人间的罪恶也永远涤荡不清。这份工作就像是没有尽头的苦行,一个案子结了又有下一个案子。以为自己已经见过的人间丑恶,其实不过是海上浮冰的一角。他们年复一年,徒劳地凿着这座冰山。

  叶潮生进来了。

  玻璃那面负责审讯的警察脸上压抑着愤怒:“你们抓走陈诺为了账本,账本记的什么?”

  被审问的男人长得獐头鼠目,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件时下年轻人中间很时髦的品牌套头衫。他满脸不在乎,还在跟警察嬉皮笑脸,“账本不就是记账的嘛,其实我就是个打杂的。警察同志,他们绑走的那男的,我连叫啥都不知道。”

  年轻警察沉不住气,啪地一拍桌子:“绑人是犯法的,你不知道吗?”

  叶潮生按了通话键,“我们进去审,小吴你出来吧。”

  那边叫小吴的警察立刻停了,收拾了口供笔录走出来。

  叶潮生往门外走了两步,没听见老马跟上来,奇怪地转头:“马老?”

  老马这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疾步跟过来。

  审讯室的灯直直打在年轻男人的脸上。这灯亮得太过头了,不光刺眼,还闹得他头疼,浑身都不舒服。这椅子也难受,太硬,又小,他只能直挺挺地坐着。这房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冷得人直打抖。

  他偷偷抬眼观察对面的两个警察。

  新进来的一老一少,老的倒是像个警察样,年轻的那个俊得过了头,不像个警察。他在心里默默地评价。

  这两个警察从进来起就没说过话,连个眼神都没给过他。老的那个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文件,年轻的那个干脆连装样子都不肯,一坐下就翘着腿玩手机。

  三叔教过他怎么应付警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都知道。可是三叔没说过如果警察进来什么都不问又该怎么办。

  为啥不问呢?他不安地琢磨着,是觉得他没问题了吗?不对,如果没问题,为什么还不放他走?难不成是觉得问他也没啥用了?

  他开始有点心虚。

  年轻警察玩了会手机,大概是没什么意思,他把手机塞回兜里,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问旁边年长的警察:“马老,咱们这得坐到什么时候啊?”

  年长的警察还在翻手里的案卷,头都不抬,“一会那边完事了,咱们这边就能走了。”

  年轻的那个“哦”了一声,又轻声说:“那应该快了。那边的一听先说的能立功,噼里啪啦地全招了,” 他说着,半是轻蔑半是嘲笑地朝对面扫了一眼,“就这种傻小子,估计是古惑仔看多了,还讲什么兄弟义气呢。回头兄弟先拿他立功了。”

  男人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听到此处,心惊肉跳,激得他差点要从凳子上跳将起来。可他又旋即冷静下来,不,三叔说过,警察会诈供,骗他说别人都招了。警察这是在吓唬他,他要是信了就是上了警察的套。

  对面的老警察不满地抬头,轻声呵斥那年轻的:“犯人还在这呢,你少说这些没用的。闲得没事就玩玩手机。”

  年轻警察被说得面色不快,“嗯”了一声再次掏出手机。

  审讯室里再次恢复安静,静得能听见灯泡里的电流“滋滋”作响。

  男人再度焦躁起来。

  万一,万一三叔才是骗他的呢?这两个警察好像真的对他毫不感兴趣,万一三叔已经扛不住招了呢?

  对了,还有六子那狗|逼。平时就怂,上次去埋尸体他连袋子都不敢抬,第二天还说自己做噩梦。万一这个怂|逼先招了呢?这个怂|逼小时候就蔫儿坏,一块去偷桃,最后看园子的来了,他扔下他们就跑不说,还跟大人说他是来劝人别偷的。

  他在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冷汗。

  完了。一定是这怂|逼招了。

  “警察同志?” 男人抬起头,一对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全是血丝,被审讯室的强灯照得通红。他侧头避开眼前的强光,想看清对面警察脸上的表情,“那个陈诺的事,我们真的没怎么着他,你看他不是好好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年轻的警察收起手机抬头,表情奇怪地看他一眼,好像他在讲梦话似的,“不是,” 他的二郎腿放下又翘起来,“合着你们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是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心里重重一跳,勉强镇定下来扯出一个自以为无辜的笑:“我我……我还干啥了,警察同志你这话说的……”

  年轻警察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不愿意说就别说,别跟这有一句没一句的。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跟你干耗啊?大黑小黑疤子狗子都哪儿去了?怎么今年只剩六个了?嗯?” 年轻警察一脸嫌恶地看着他,“你不承认就拉倒,回头那边招完了,说你是主使就拿你当主使判刑,反正你们都不啥好鸟,谁的主使有什么区别。”

  年轻警察说完不再看他,再次摸出手机正要接着打刚才的游戏,他对面的嫌犯突然激动地要站起来,铁凳子被他的手铐上的铁链擦出一阵刺耳的噪声,外面两个警察闻声开门冲进来,死死按住他。

  “不是!我不是主使!孩子根本不是我弄死的!”

  “不能冤枉人啊!我就是帮着搬了个尸体别的事情我什么都没干啊!这也不是我的主意啊!我不想被枪毙啊!”

  

  ☆、寄居蟹 四十五

  天边隐隐翻起鱼肚白,这一夜终于快要结束了。

  一场长达五年触目惊心到令人发指的罪恶,随着警察一场捕风捉影的诈供,竟在这个晚上,被一把扯出了它可怕的面目。

  凌晨两点,蒋欢打电话回来,说医院里的失语小孩用点头和摇头的方式指认了齐红丽和张硕,孩子的身份基本被确认,他就是齐红丽账本里的小鱼。

  凌晨四点,张法医拿来一份检验报告,唐小池拖回来的车里发现的血迹,其中一份经过连夜的DNA 检测,认定和失踪儿童库里的本省另一名失踪儿童父母的基因基本匹配,可以判定有血缘关系。另外车里还有三份血液样本在失踪儿童库里没有被匹配到,如果刑侦队这边能问出来一些线索,他们或许可以根据Y 染色体信息来寻找家属。

  清晨六点,叶潮生坐在审讯室里,面无表情地听着面前的嫌犯讲述他们如何豢养并强迫孩子在景点区周围乞讨和卖花。

  “……孩子都是我二姑弄来的……我没参与过。”男人惶惶。不断地有人从外面递东西进来,面前的年轻警察时不时地按着左耳好像在听什么东西。他已经分辨不清楚警察到底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小鱼是红姐弄来的,很小就来了。红姐出事以后,三叔他女朋友才来替红姐的,那女的没经验,带着孩子出去结果把孩子弄丢了。”

  老马紧锁着眉:“剩下的孩子呢?都在哪?”

  男人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焦,“都……都处理了……”

  老马“哗”地一下站起来,眼前的桌子被他撞出去老远。他疾声厉色,两只眼像要喷出火来:“你再说一遍!处理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都……没了……”

  没了。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每年有近两千名失踪儿童中,其中超过两成的孩子最后没能被找回。这些消失的孩子们最后去哪了?

  被转手卖到另一个家庭,也许已经是一个被拐卖的孩子所能拥有的最好结局。

  更多的孩子则是被关进不见天日的煤窑砖厂和制衣车间,被送到乞讨集团手中出现在闹市街头和旅游景区,被抛弃在荒山野岭失骨无存,被塞进粉红色的帘子后面无声地哭泣……

  精美橱窗里的华服曾在他们的小手上流动过,千万次人流在地铁车站与他们日日擦肩而过,信息爆炸的资讯平台上他们的死讯一闪而过。

  在这个繁华的,五光十色的,充满希望与梦想的钢筋水泥丛林里,一个又一个孩子,没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刑侦队终于从这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口供里逐渐拼出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这是一个家庭式犯罪团伙。张硕、被害的齐红丽,甚至齐母全都参与其中。

  齐母是第一环,她戴着一张乡下老实女人的面具拐走孩子。乡里的孩子一向缺乏看管,大人总要干活赚生计,会走路的孩子就自己在家门口玩,一旦丢了,谁又会怀疑一个丧夫的可怜女人?

  齐红丽是第二环,她家是个据点,拐回来的小孩一开始太小了不能带出去的时候就都住在那。

  讽刺的是,她恶贯满盈的皮囊下还存着一颗少女的心,渴望着恋爱结婚,牵手接吻。这颗腐臭的粉红之心越来越鼓胀,终于有一天,她把孩子们塞进了原本租来放杂物的地下室,将这套索多玛之屋装饰一新。

  地下室房东是个老头,给钱就拿,从不多管闲事,她觉得不会有问题。

  但齐红丽习惯了寄生在乞儿们身上靠吮吸血泪生活的日子。她没有正经工作,出身不好,长相普通,这巨大都市里有千万个符合她理想的男人,却没一个会爱上她。

  更不要提她身后还有一个等着吞血食肉的寄生物。

  利用陈诺和赵锋来贷款套现是她三舅张硕新开发的生意。

  都市里的人们那点不多的同情和耐心早被这些路边乞儿们耗尽了,孩子们每日乞讨带回来的三瓜俩枣已经不能满足寄居蟹日益大增的胃口。

  孩子也好男人也罢,不论什么,只要足够软弱就可以成为目标。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螳螂背后还埋伏着一只黄雀。

  张硕是第三环。他和两个侄子每天带着孩子去乞讨卖花,在孩子中间建立了一套等级和赏罚制度,每天收入最多的孩子能吃上肉,年纪大的孩子可以管教打骂年纪小的。这一套在乞讨集团间流传已久,粗暴又有效。

  可谁也没想到齐红丽死了,账本丢了。还没等账本找回来又再次出了岔子,一个叫小鱼的孩子又被弄丢了。

  张硕早没了昨晚刚被抓进来时的嚣张劲儿,像团破布一样摊在审讯室的椅子里。

  唐小池站在审讯室门口猛灌了一大杯咖啡,扔掉纸杯子推门走进去,“啪”地把口供扔到桌子上,“看看吧,你那俩侄子都交代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就抓紧时间。”

  张硕满脸的横肉下阴鸷难掩,他不伸手去拿那口供记录,满脸不在乎,“那俩孙子都说了?真是靠不住。”他冷笑一声,“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宛城县做这采生买卖的,光是在海城做的就不止我一个。我是命不好,叫我那个倒霉侄女儿祸害了。警官你给我算算,我要是给你们举报几个,我能少坐几年牢?”

  唐小池吃惊地看着他,他竟然不结巴了。

  汪旭站在审讯室另一面,难掩震惊,“许老师,他这话什么意思?意思是宛城县的人都干这个?”

  “宛城县是咱们省出了名的乞讨之乡。前几年省内大规模治理了一次,集中遣返,结果超过八成的乞丐都是宛城县的。”叶潮生靠在墙边,隔着玻璃紧紧地盯着那边正在录口供的张硕,声音冰冷,“没想到这几年这些人改弦易辙,玩得更大了。”

  汪旭倒抽一口冷气,“他们疯了吗?拐卖儿童,强迫乞讨,人身□□,他们不要命了吗?”

  许月微微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有百分之百的利润,人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汪旭默然:“这句话都一百年了,竟然还不过时。”

  叶潮生懒得听他们文绉绉,推门出去,进了隔壁审讯室。

  唐小池见他进来,站起来要把椅子让给他,叶潮生摆摆手拒绝了,靠在墙边,盯着张硕,单刀直入:“光头是谁?谁告诉你陈诺是最后一个进现场的?”

  张硕被他们问得一愣,呆了两秒,随即“嘿嘿”一笑,抬头看着叶潮生:“警官,我告诉你,算不算立功?”

  “妈的问你话呢你还讲条件?”唐小池气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指着张硕的鼻子骂道,“你干的这畜生不如的事你还有脸谈条件?你还是人吗?”

  叶潮生伸手狠狠拍了唐小池一把,硬是用臂力把他压回椅子里,侧目看着张硕,桃花眼里压着惊涛骇浪,“立功,取决于你说出来的有没有价值。有价值,不用我们警察说,庭审的时候你的律师也会向法官建议。”

  唐小池心有不甘地看着叶潮生,叶潮生丢给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张硕似乎在掂量叶潮生话里的真假,“行,你问光头是谁是吧?”他缓缓开口,咧嘴笑起来,“花禾区分局的黄局长你们认识吧,他也是我们宛城县人。”

  叶潮生瞳孔猛地一缩,丢下一句“先暂停”,快步走出了审讯室。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滑到廖永信的名字时他顿了一下,又继续向下滑动,最后停在了郑局长的名字上,按了下去。

  “嘟嘟——”

  电话里响起了的等待音。叶潮生拿着手机往没人的消防通道走去。十来分钟后,他捏着手机匆匆地走了出来。

  半个小时后,郑局站在了审讯室的旁听室里。同时站在这里的还有廖副局长,何书记和徐政委。

  审讯室里的张硕似乎察觉到了,讥讽道:“怎么,叫领导去了?”

  叶潮生沉默着坐下,旁边的警察翻开笔录本子,拔掉笔帽,准备就绪。

  叶潮生的唇抿得很紧,一直不说话。旁边等着记笔录的警察不安地低低喊了他一声。

  叶潮生侧目看他一眼,看向张硕,终于开了口:“你刚才说花禾区的黄局长,是你们宛城县人,然后呢?”

  张硕低低笑起来:“然后呢?”他想倾身向前,却被身前的锁链束缚,只能探出半身盯着叶潮生,“叶队长是吧?我看你也不傻,怎么问的问题都这么傻?”

  做笔录的民警用笔敲敲桌子,“问你话就回答,到底谁问谁?”

  张硕靠回铁椅子上,满不在乎:“到这份上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他轻轻调整了一下手上手铐的位置,“黄光亮那老东西没少从我这拿钱,老子是花钱买平安。可我侄女死了,那老东西案子破不了不说,反而把你们给招来了,你说我拉他下水冤吗?我觉得他不冤。”

  郑局长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去,把这个黄光亮的资料给我找出来。”

  唐小池穿过满屋子的人出去了。

  那边审讯还在继续。

  叶潮生坐得腰酸背疼,刚想翘个二郎腿,又想起来隔壁房间里站的都是领导,抬起来的腿又默默地放了下去。

  “齐红丽案子的信息是不是黄光亮告诉你的?”

  张硕痛快承认:“是他。红丽一出事我就知道了。我还进去找过账本,没找着,后来他们才说最后一个进案发现场的人是我那窝囊侄女婿。警察同志,能给根烟吗?最好再给我倒杯水。”

  

  ☆、寄居蟹 四十六

  郑局在这边捏着一张黄光亮的履历,上面历数了他如何从宛城县调进荔秀区又调进花禾区分局。郑局脸色铁青,走到墙边按下通话键:“叶潮生,黄光亮的事情纪委和调查组会接手,你把孩子的案子弄清楚就行了。”

  分局局领导勾结乞讨集团,长期充作恶势力保护伞,还涉及拐卖杀害儿童,一旦传扬出去,造成的舆论轰动难以想象。

  唐小池没好气:“你是不是还要再来包瓜子啊?你以为我们这是开茶话会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哪?”

  年轻人火气旺又棱角锋利。都是这样过来的,叶潮生理解,安抚地拍拍他,喊人倒水进来,又对张硕说道:“我这鼻子不好,这里头通风不好,闻不得烟味。你赶紧交代,交代完了出去抽。”

  张硕这回终于痛快了,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他的供词终于补全了案子空缺的部分:一个乞讨集团是如何被一场意外的凶杀案从幕后中扯出来。

  齐母上门看齐红丽,这才发现齐红丽死了。齐母拐起别人的孩子来心狠手辣,见到自己的女儿陈尸面前却吓慌了。第一反应不是通知弟弟而竟然是报警。

  花禾区分局接到派出所转过来的案子后,黄光亮立刻亲自带人去勘查现场,因为张硕说他们买卖的账本在齐红丽那里,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会算账。

  结果分局在现场一无所获,除了陈诺的半枚指纹。

  陈诺虽然死不承认,但他们翻遍齐红丽家也没找到账本,于是就认定了账本在陈诺手里。陈诺压根没意识到自己随手拿回家的东西是什么,又怂。一听说分局怀疑他,更是打死也不敢承认自己去过现场。

  张硕坚持要弄死陈诺以绝后患,可黄光亮不干。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才从宛城县派出所爬到海城区分局,再多一条人命,一旦引起上面注意节外生枝,后果不堪设想。

  黄光亮最初的打算是把杀人的罪名栽赃到陈诺头上。但证据不够硬,不仅不够硬,他们还隐隐地发现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明。

  黄光亮暂时没有别的招,只能先把陈诺放了把案子往后拖。他确实如叶潮生所猜测的,打算拖到翻了年,算成积案,往档案室里一锁就算完事了。再过几年等事情风平浪静了,就把这案子往某个背着人命的逃犯身上一推,这事就能彻底抹平了。

  张硕对黄光亮的打算非常不满。他拼命给黄光亮施压,拿出了进|京|告|状|的那一套,硬要逼着黄光亮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抓陈诺。

  可黄光亮不敢。分局上上下下都看着,证据不足他就抓人,面上交代不过去。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廖局想给刑侦队找点事干,把他们一竿子支到了这个案子上去。叶潮生打着学习的名义把所有案卷资料要走,甩开分局开始自己查案。

  张硕彻底急了。黄光亮反而不以为意,市局刑侦队的叶潮生听说是个关系户,年纪也不大,八成是个水货。他故意抹掉了陈诺的不在场证据,想把市局的视线也往陈诺身上引。

  人往往毁于自鸣得意和自作聪明。

  分局的小动作不但没能糊弄住叶潮生,反而引起了叶潮生的警觉,开始对案情守口如瓶只字不漏,连他队里的人都被他打散分派了出去。

  小鱼丢了以后,张硕意识到这回事情怕是要败露,于是他伙同两个侄子痛下杀手,杀死剩下五个孩子,在齐红丽的地下室里肢解了尸体,分次扔到了海城城郊的垃圾填埋场里。警察上门抓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打算弄死陈诺。

  张硕讲得累了,低头就着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其实一早弄死陈诺就什么事都没了。你们是从那窝囊废手里拿到账本了吧?”

  叶潮生没回答他,揪住他话里的另一个问题反问:“你们最多的时候有十个孩子,今年只剩下六个,之前还有四个孩子去哪了?”

  “两个病死了,一个年纪太大了不好管教处理了,还有一个出了点意外,没了。”

  张硕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他只是在谈论一件衣服,一张桌子,桌子坏了就扔掉,衣服破了就剪掉。

  叶潮生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攥得死死的,手臂上青筋毕现。

  从张硕的角度看不到,但却被旁听室里的人尽收眼底。

  郑局把这一幕尽收眼底,轻声说:“小叶现在倒是长劲了,这要是搁到他刚进刑侦队那会,我们就该冲进去按住他了。”

  旁边有人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他上学的时候为了这种事就没少写检查,写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些长劲了。”

  郑局长闻言扭头,这才看见许月站在旁听室的一角,清秀的脸上满是寒意,“许老师不提我还没想起来,你跟叶潮生都是雁公大吧?”

  许月点点头,又说:“郑局您喊我老师我可当不起,您叫我小许就行了。”

  郑局长抬手拍拍他的肩:“你在1125大案里立了大功,要不是……”郑局住了嘴,顿了下又改口,“这个案子你跟着他们熬了这么些天,也辛苦了。回头案子结了,好好休息休息。”

  许月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才跟着舒缓了几分。

  张硕交代了抛尸的地点,接下来还得带着他去抛尸现场指认,案子的细节也需要进一步核实。黄光亮那边刑侦队管不到,必要的时候还要配合调查组和纪|委的调查。

  这一晚上经历的事比过去半年加起来还多,刑侦队的人忙得应接不暇。叶潮生头重脚轻地走出审讯室,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他正想找唐小池问问,迎面碰上郑局带着一群人从旁听室出来。

  他看到跟在郑局旁边的许月,这才猛地想起昨天抓回来的张庆业还在审讯室里。后来大家都去忙张硕的案子,竟然把他给忘了个精光。

  郑局看见叶潮生,抬手招呼他想叫他过来说两句话,没想到叶潮生往这边瞟了一眼,扭头拔腿就走。郑局半抬起的手尴尬地缓缓落下,脸都要绿了。许月跟在旁边假意扶了郑局一下,这才免了一点尴尬。

  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市局领导也焦头烂额。市局对各分局有指导督查的责任,黄光亮出了事,市局领导也难逃监督不力的责任。怎么处理,怎么处罚,怎么向媒体通报,怎么和老百姓交代,一屁股烂摊子还等着人去收拾。

  郑局带着人匆匆走了。

  刑侦队的人不在,叶潮生带着小吴亲自来给张庆业录口供。

  张庆业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手握四条人命的重犯竟然是这么个待遇。从被关进审讯室起就以后再也没人来理他。一晃就是一整宿。

  审讯室没有窗户,隔光隔音,犯人椅子前的有一盏灯,直直对着脸。那灯通常是直射灯,瓦数不低,不仅晃眼不能直视,被照久了还会觉得皮肤发烫。偏偏审讯室的铁椅子非常窄,普通成人坐上去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手被拷在椅子上,上身也很难活动。

  张庆业就这么被生生照了一整晚,半边脸被照得滚烫,两只眼通红得要滴出血来。

  什么变态也经不住这种熬法。

  叶潮生带着小吴进去的时候,张庆业整个人已经蔫了。

  刑侦队的人全都被撒出去找尸体了。张硕其人粗暴又心毒,几个孩子被分尸后全部丢到了垃圾填埋场。半个海城的生活垃圾都被堆在这里,找起来非常艰难。

  更不要说之前的四个孩子,这会怕是已经尸骨难寻。刑侦队只能根据张硕提供的孩子被拐走时的年龄,样貌,以及拐走的地点,通过媒体来寻找受害孩子的家属。

  寻找被害儿童家属的信息发出去不到两个小时,市局的热线已经被打爆了。

  几天前还令人惶恐的连续入室杀人案已经被人们抛之脑后,不过半上午的光景,“乞讨集团拐卖儿童逼迫乞讨”的话题已经在本地论坛上被高高顶起。

  昵称为“恰茨基”的发言者在帖中自述曾经四年前曾经遇见过街头的乞儿,想带孩子去吃点东西帮他报警,不料几个人冲出来围住他。他立刻报了警,却没想到派出所警察来了竟然连问都不问,挥挥手就让那些人带着孩子走了。

  海城都市报非常敏感地嗅到了话题性,通过论坛私信功能联系到这个名叫“恰茨基”的网友,在当天的晚报上用整个首版刊载了一篇大型报道——《消失的孩子们》。

  这篇报道的内容近乎拷问,将矛头直指海城市公安系统,市局一夜之间被顶到了风口浪尖。

  小鱼作为整个案子的重要人证,本应该尽快接受询问以便正式指认张硕和齐红丽。但他目前精神和生理状态都很差,无法接受谈话,只能留在医院里继续接受治疗。

  第一医院连夜给小鱼安排了体检和会诊。小鱼严重营养不良,贫血,伴有发育异常,智力水平远远低于正常的八岁儿童。同时经过医生检查发现,他的失声并不是病理性的,极有可能是某种原因造成的心理性失声。

  小鱼的眼神总是呆滞,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反应迟钝,只有见到齐红丽等人的照片时,才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蒋欢拿到小鱼完整的体检报告后,捂着嘴躲进女厕所很久才红着眼眶走出来。

  她不顾时间是否合适,掏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秦师兄,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年轻女孩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那边男人的声音听着有些哑,大概是从睡眠中被吵醒,“是小欢啊,没事,怎么了?”

  “秦师兄,我这里有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之前被人拐走强迫乞讨五年,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你是研究这方面的,能不能帮帮这个孩子?一共十个孩子最后只有他一个命大活了下来……”蒋欢说着忍不住又掉眼泪,体检报告的封页被淹得字迹模糊。

  男人顿了下,“是这两天媒体报道的那个案子吗?”

  “嗯,”蒋欢吸着鼻子,“师兄,求求你帮帮忙吧。”

  “行,回头你选个合适的时间,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我怎么听你哭了?快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男人的声音里隐隐有笑意。

  蒋欢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抿着嘴挂了电话。

  

  ☆、寄居蟹 四十七

  叶潮生第二天上班,开到市局门口就傻眼了。正门停满了媒体的车,铁门外边全是举着话筒摄像机和录音笔的记者,像一群伸长脖子等着出圈的鹅。

  叶潮生默默打了把方向盘,从后门进了市局。他刚停好车,手机就响了。

  电话是唐小池打来的,说许老师想去看守所和张庆业聊两句,问叶潮生明天去看守所,能不能顺便带上许老师。

  张庆业已经羁押到看守所了。案子还没结案,仍有些细节需要跟他核实,叶潮生明天还得跑一趟。

  叶潮生挂了电话,在车里默默坐了一会,又掏出私人手机,在通讯簿里翻了很久,才终于翻到他想找的那个电话,打了出去。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听说他要查许月的档案,稍微为难了一下。

  叶潮生拉下车窗,点起一支烟,对电话那头说道:“老冯,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他那年没毕业就走了,这么多年毫无音讯。我一直惦记着这个事,不弄清楚我心里难受。”

  冯年是他大学同学,也是他们那群人里唯一一个毕业后留在雁公大的。当年他和许月关系好,两个人除了上课几乎都厮混在一起,周围的人都是知道的。冯年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

  叶潮生挂掉电话便下了车进了办公楼。

  办公楼大厅里站着坐着等了好些人,看起来都是风尘仆仆形容憔悴。悲伤和绝望的气氛浓烈得几乎要析出沉淀来。低语或抽泣随处可见,充斥在每个角落。

  寻找被害儿童亲属的启示被发布后,牵动了无数失踪儿童父母的心。市局指派法医当场采血做鉴定。这消息被快速传开,市局接线员接电话接到腱鞘炎发作,还有人打不通电话干脆连夜赶来海城,一大清早就等在了海城市局门口。

  旁观者恐怕很难想象来到这里的父母,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噩耗和落空,他们被逼着在两条路中间任选一条,一条布满荆棘,一条爬满毒虫。

  叶潮生站在一楼大厅看了一会,还是转身上了楼。刑侦队办公室里空荡荡,连汪旭都被拉出去找尸体了。他本来也要去,但县公安局的人等会把齐红丽的母亲和弟弟押送过来,他得等着签字。

  倒是难得从这兵荒马乱里偷到了半日闲。他泡了杯茶,把暖气调到中档,这才坐下来打开电脑,登入资料库,调出了雁城1125案的档案。

  1125指代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不是案发日,而是主犯捉拿归案的日子。

  七年前恰逢雁城一百周年,雁城市局响应市政“老城市新面貌”的政策,联动下辖的十多个区县的公安部门开展了积案旧案清查行动。

  在清查过程中雁城市局发现,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年都有两到三起无法侦破的命案,这些命案的受害者年龄不同,社会背景各异,案发地点遍布各个区县。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致死方式。每个受害人都是先被勒晕,而后被锐器插入心脏大量失血导致死亡。

  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把这个事情捅到了媒体那里,一时间满城闹得沸沸扬扬。叶潮生当时还在雁城上大学,对这件事印象深刻。那段时间雁城公安几乎成了无能的代名词,街头巷尾物议沸腾。

  雁城局后来成立了专案组,花了五年的功夫才摸到蛛丝马迹,继而发现了一个规模庞大组织严密的杀人团体。

  杀人团体主犯方嘉容最后落网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五日,于是这个案子最后被命名为了1125案。

  文件夹里的材料里有一张方嘉容被逮捕后的照片。穿着中山装的男人须发斑白,神态从容,眼神矍铄。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看着有几分儒雅气质的老者,竟然是一个杀人团体的“领袖”和“导师”。

  雁城局这份发给各个兄弟单位用来学习观摩的资料简略到匪夷所思。对最重要的摸排和抓捕过程几乎一笔带过。

  叶潮生把这份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来一个字和许月有关。

  “嘀——”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叶潮生拿过来一看,是冯年发的信息,说他要的东西已经发到他雁公大的学生邮箱里。

  叶潮生打开邮箱,果然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没有标题,只有一个体积有些大的附件。他点了下载。市局的外网有些慢,下载二十多兆的文件需要将近三分钟。他盯着一点点变长的进度条,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拉紧。

  叶潮生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很奇怪。许月走了的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动过哪怕一次要查一查许月的念头,仿佛许月只是出门买东西忘了带手机,完全没有过问的必要。直到对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点他以为不存在的好奇心这才像在沙漠中蛰伏的种子遇到一场暴雨,迅速地生根发芽抽条开花。

  清脆的提示音提示他文件下载完毕。

  叶潮生挪动鼠标在小小的文件夹标志上点了两下。一个被做成PDF格式的文件随即出现。第一页上是许月多年前的一张一寸证件照,笑容温和,眉眼微微弯起,嘴角上扬。

  叶潮生慢慢滚动鼠标滚轮,划过那些他烂熟于心的内容,生日,年龄,籍贯,成绩……许月成绩很好,唯有在射击和物理上低分擦过。

  接着是许月的家庭成分。公安大的学生都是经过政审的,学校也会登记学生的基本家庭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