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明天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起点和终点都在它的身上,这是我的要求。我并不觉得死亡可怕,只是遗憾自己并没有真的活过。
——伊西多藏在抽屉深处的日记本,日期是七年前被调动到项目α区域的前一天
*
约翰·克利夫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外见到的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 又觉得自己大概记错了, 毕竟那张脸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对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投来了有点困惑的视线。
那是一双像海洋一样深的眼眸, 纯黑中隐约有一点斑斓的弧光,所有者大概有混血血统。
约翰罕见地觉得有点尴尬。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外面晃悠很久了。作为特殊武装的队长,他做事一向光明正大,现在却显得鬼鬼祟祟。
他踟蹰着, 既觉得有必要劝告老师一些事情,又不知为何不敢面对伊西多。
不过……那个人也像是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 似乎在纠结下一步该做什么。约翰在这种犹豫中嗅到了和他接近的味道。
他想了想,主动走上前攀谈:
“你好,”约翰看了一眼对方拿在手里的咖啡, “我注意到你一直在这里,是想要等什么人吗?”
对方像是对他的搭话有点讶异, 不过这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他们并不在工作区, 这里随时随刻有研究员匆匆忙忙地穿行着,遇到认识的人搭上一两句话也情有可原。
“不,没什么, ”
他像是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杯,“只是偶然走到这里……对了,不知道能不能问问最近的盥洗室在哪里,我其实不是很能接受黑咖啡。”
这是一个很为他人着想的人, 所以并不打算直接把喝不完的咖啡扔在目之所及的垃圾箱里,而是打算在盥洗室倒掉之后再丢弃纸杯。
不管怎么样,约翰很高兴有一个人能帮他做出选择,这就是他来搭话的目的,他能够暂时光明正大地逃避必须做的事情了。
这听起来很幼稚,但特殊武装的黑鹰在七年后,唯一害怕的人仍旧是当年的老师。就算翠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改名为一个叫伊西多的普通研究员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个方向,”
约翰不仅指了指某个位置,还打算亲自带路。
陌生人——也就是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的阿斯塔,同样觉得有点头疼。
这段时间它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昨天黑书来过以后,乱七八糟的思绪更加让它难以平静下来。所以它打算变成人形出来走一走。当然,它并不打算和伊西多见面。
但是,难免走着走着,脚步就把它带到了人类的办公室附近。
它想了想,只是站在不易被发现的阴影处,一点点啜着那杯又苦又酸的黑咖啡,伊西多经常喝这个,但直到现在它仍旧不能理解。
它稍微分出一点注意力看着办公室的门,自然,很快就注意到某个同样在这块区域徘徊的人。
这个人的气质和身边的职员有微妙的不同,阿斯塔能从他身上闻到血的味道。
当他径直朝自己走来时,阿斯塔用手指搭住吸管,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它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但自认为自己此时的伪装不会有问题。
更何况,它这些天都没有和人类交谈过——虽然以前也只有伊西多一个人——它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甚至有点渴望,情况应该不会太差。
而且,它也需要一个不再傻兮兮站在伊西多办公室外面喝咖啡的理由。
它不能待在这里了,否则苦涩不是唇舌品尝到的味道,而是它品味自己的心时尝到的滋味。阿斯塔抬起脚步向着“最近的盥洗室”走去,它听见对方和它并排走在一起时,好像同样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呢?”
怪物忽然问,对面的陌生人好像吓了一跳。
他抬起一双来不及卸掉警惕的铁灰色的眼睛,阿斯塔权当没有注意到,
“我站在那里时看见你一直在反复走动,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不是,我……”
约翰犹豫了一下,面前黑眼睛的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令人莫名觉得可以信任。他的声音温和低沉,不过稍微有点奇怪的口音。外国混血,这再一次佐证了他已经做的判断。
这段时间他简直在连轴转,研究所的事务多到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谋杀案件的调查还毫无头绪,怪物异常的暴动也必须加以考虑,虽然研究所方面并不把两个特殊武装成员能对付的怪物放在心上,但是约翰总觉得其中有古怪的地方;
当然,还有黎明计划,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伊西多,但他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归根到底,曾经的老师现在是敌人也说不定。
阿斯塔停住了脚步,约翰这才意识到已经来到了盥洗室门口。似乎对他的答案并没有很感兴趣,对方很快擦肩而过,在水池里冲掉了剩下的小半杯苦咖啡,随后将纸杯丢掉。
随后,它走出盥洗室,对他带有感谢意味地笑了笑。
彬彬有礼的陌生人,约翰这时候才看了一眼他的名牌,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这让他心里稍微有点松动:
“实话说,”他决定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展开话题,“我确实打算找人,但事情比那麻烦得多。那个人大概不想见到我,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见到他。”
那个叫阿斯塔的职员果然很有礼貌地放缓了脚步,听他像是发牢骚一样讲自己的事。
约翰对自己真的把压在心上这么久的事情说出来感到有点意外,但一旦开了一个口,剩下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而阿斯塔看起来是一个适合倾诉的对象。
“怎么会这样?”
阿斯塔本来没打算从这个潜在的危险人物身上得到回答,不过,听到约翰的这一番话,倒让它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它的回答听起来多了几分真诚。
“我们曾经……认识,”约翰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最贴切的一个词,“但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有一些要紧的事情,我本来想要找他商量。但我很多有不能让他知道的事。”
“你打算骗他吗?”
约翰苦笑了一下,他想起老师对他的态度,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
“相比起来,他不愿意对我说的事情大概多得多。”
对面的人在听完这句话后也沉默了一下,它微微抬起眼睛,那双眼睛中闪烁着令人感到亲切的同情和理解,约翰不知为何愣了一下,在感受到信任前觉得脊髓蹿过一丝凉意,但是这点异常在平静而喧嚣的幻境中格格不入,他很快忽视了这一点。
“听到这个我觉得很抱歉,”
阿斯塔说,它确实这么觉得,眼前叫约翰的人所提到的烦恼让它再次想到伊西多,尤其是他提到欺骗时露出的勉强的笑意。
或许他提到的就是伊西多。
这个念头虽然很荒唐,但并非不可能,它还记得对方在伊西多办公室前徘徊的样子。证实了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就是翠鸟之后,他身上一下子多了许多谜团。
或许他是个骗人的惯犯,或许他还隐瞒着更多的秘密。
总之,这些都是让阿斯塔耐心听下去的原因,它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出鼓励约翰开口的回应:
“我有一个朋友,”
它说,“直到最近我才发现他一直在骗我。所以我大概能理解这种感受,不能彼此信任,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再相处下去。”
“对,就是这样,”约翰点了点头。
这就像是随机挑选一个陌生人出来攀谈,却发现对方居然和你有一模一样的体会和烦恼,阿斯塔的回答显然给了约翰更多倾诉的动力。
他看了看周围,发现已经到了午间,许多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里面的研究员选择出来休息。
阿斯塔之前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工作,这样看来更构不成打扰了。
约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决定暂时放下让他头疼的事情,转而邀请面前刚刚认识的这个员工一起去咖啡厅聊一聊,虽然对方好像不喜欢咖啡,但咖啡屋也卖奶茶和果汁。就花一点时间,他实在想要把内心的郁结倾吐出来。
“当然。”
都走到这一步了,阿斯塔也没有理由拒绝。
*
“我觉得我们情况不一样,”
约翰开始觉得郁闷了,他用咖啡勺搅拌着喝到只剩一层底的卡布奇诺,对阿斯塔的迟钝感到非常痛心疾首。
“按你这么说,她这样做分明是因为爱你。我是说,虽然欺骗是一件很可恶的行为,但是你说她也很伤心,而且……也不是完全出于自愿。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停,不要再和我说你不在意她了,我都能看出你心里还有她。要不你再去找她吵一架?”
阿斯塔为了不暴露太多谨慎地用“朋友”和“那个人”作为代词,不过约翰自然而然地将它讲述的对象理解成了一位女性。怪物想了想,决定将错就错。
“那你也应该拿出勇气来,”
它说,“如果是因为感到愧疚的话,那就要去争取弥补自己的过失。总不能继续瞒着你那个熟人做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吧。”
“情况很复杂,”约翰用手按了按额头,“现在他是错的,他才是固执己见的那一个。我想要说服他不要再做错误的事了,但是……”
“你真的确定吗?”
阿斯塔说。他们都盯着对方看了一小会。
“和你聊天很愉快,阿斯塔先生。”
约翰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从珍贵的忙里偷闲中抽身了。
阿斯塔是一个不错的交流对象,有时候它看待问题很敏锐,但有时候它又缺乏常识到古怪的程度。
随意结识所内的研究员,对他这个身份的人来说是危险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感觉比之前好一点了。作为特殊武装的黑鹰,约翰决定忘掉这一场和陌生人短暂的邂逅,重新投入工作。
“我也是。”阿斯塔仍旧坐在原地,他微微笑了一下,“记住找你的那位熟人道个歉。”
这是他们刚才达成的少有的共识。
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约翰也勾了勾嘴角,
“那位小姐仍旧在等待你,或许你也应该早做决定,不要错过爱你的人。”
陷入恋爱困境的年轻人似乎很容易陷入对“爱”这个概念的定义困境中,正如刚才阿斯塔真心感到困惑一般向他询问“爱是什么”。约翰想起“神之子”希尔,现在他们已经进展到共同享用烛光玫瑰晚餐的一步了,每每看到漂亮懂事的少年,他都感到心跳加速。
“爱就是……”约翰当时是这样回答的,“看到对方就会感到开心,和对方分开时会感到思念,做好了与对方共度余生的准备,想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对方。”
“就是这样?那和喜欢有什么区别?”
“喜欢只是对某个特点的偏好,但是如果你爱你所说的人,即使她和你认为的那个人相差甚远,你也会忍不住想要接受她的所有。”
他看到阿斯塔的表情,就知道这一切它都有过切身体会。
约翰走后,阿斯塔仍旧留在咖啡馆坐了一小会,它还是无法理清自己的心。伊西多的欺骗和其他人的欺骗不一样,揭发它就像是揭露一个贯穿了它七年以来所有情感的巨大的疮疤。
但是它又觉得,想起伊西多时,心脏仍旧变得很轻,像是没有重量。
在外面停留的时间很快就要到达极限。
就算它还没有想清楚,它也必须离开了。
*
“老师,”
伊西多转过身,不出所料看见了穿着安保组长制服的黑鹰。对方显得有点拘谨,往日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特殊武装队长此时局促地就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伊西多没有说话,等他的下文。
“我还是希望您不要做出冲动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这样说,“但是您的意志,或许并不是我能扭转的,或许我真的有不得不作为对立面将您击败的一天。”
他用了“击败”这个词,伊西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他明面上不再劝说他不要与研究所为敌,但用词还是充满着对强弱力量清晰的认知。
失去全部力量的翠鸟就算仍旧能拿起刀刃,也无法和已经发展到全盛状态的特殊武装匹敌,大概是这样想的。
“不过,”约翰垂着头,“我今天是想来说另一件事。”
“什么?”
这次,伊西多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情绪,让黑鹰忽然间像是重回了七年前被严苛地进行训练的那些往事,喉间重新漫上疼痛和铁锈的味道。
他艰难地说,觉得自己的脸也烫了起来:
“……对不起。”
伊西多抬眼看向他,那片翠绿在他的眼前晃动着,让他又想起在审判会上看见的无机质的那对眼眸,尖锐地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约翰感到无处遁形,但他咬咬牙接着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当时做错的事,对不起,老师,虽然过了这么久才说显得很虚伪,但我真的感到无地自容,直到今天也依旧如此。我必须对您道歉,对不起。”
伊西多静静地站在原地,约翰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大概过了一会他才说:
“你就是来说这句话的吗?那么早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这不是一个意外的回答,但约翰仍旧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世界上没有道歉了就能取得完满原谅的道理,更何况这个道歉迟来了七年。
他默默地后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继续说下去,也知道如今的自己没有更多话能告诉伊西多。
昔日的老师和昔日的学生,就这样彼此漠然地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走了,”
约翰轻轻地说,转动脚尖。
“你……”与此同时,伊西多忽然开口,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像是出于无奈,和很多年前纠正他持枪的角度,用刀的力度时发出的叹息声一模一样,约翰猛然抬头,对上伊西多的眼睛。
仍旧是一片翠绿,但好像不再鲜明到锋利。
“我没有责怪过任何人,”
伊西多好像不是在对着他说话,但是却仍旧看着他,“包括你。你的证词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反而不那么说才会惹上麻烦。”
翠鸟的堕落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结果,任何人都可以再在那黯淡的羽毛上添上血迹,不那样做的人才会被视为异类。
但是黑鹰是翠鸟教导的最优秀的学生,也是他从尸骸中硬生生捡回来的一条命。或许当时,他也曾怀抱最后一点希望。
约翰不相信伊西多所说的话,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那双眼睛。
“对不起。”
他重复了一遍。
伊西多再次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对过去学生的最后一点劝告:
“不要又一次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黑鹰。”
已经破裂的过去没有再拼起来的必要,何况他现在已经伤痕累累,自顾不暇。他看得清楚约翰的道歉有几分真心,也对这个迟来的道歉感到意外。但是,这对于几天后就要刀剑相向的对象来说显然缺乏意义。
过去的翠鸟已经死去了。
伊西多是他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宛如一场新生。
无数个日夜他怀揣着隐秘的、最秘而不宣的愿望陪伴在它的身边,无数个晚上他低头看着海水,想到最开始,一切的开始从他站在高台上朝下望去时算起。
他当时垂下头看着水中摇曳的致命的腕足,每一只都足以尖利地穿透他的胸膛。那时候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缓慢地眨着眼睛,内心涌上夹杂着毒液的甘美。
他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只需要稍微往前倾斜,身体就失去重心。翠鸟直视着水底黑色的星星,思索着死亡会是什么滋味。他朝下坠落,海风擦过他的脸颊。
他眼中只映照着它,那么残酷,那么恐怖,那么美丽。这让伊西多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否则为什么当他直视这个被称为SSS级怪物时,他已经不觉得恐惧,只觉得有一种托付般的快意,把一切摔碎的快意。
“我是为你创造出来的。”
他喃喃道,若不是嘴角因为急速降落而僵硬,他或许会露出一个微笑,“这样的错误也应该在你的手中毁灭。”
翠鸟向下坠落,轻盈地,沉重地。他走向死亡,已经思考完全,没有一点不甘心。
……直到被接住。
那一刻的惊诧无以言表。随即响起的是晦涩难懂的音节,生涩地撬动着他的耳膜,他努力辨认:
“人类,”
它的英语说的很糟糕,但隐约能察觉到责怪的意味,“你太不小心了。”
那时候伊西多想,星星,接住他的是海底的星星。而它称呼他为人类,这个时常被旁人的议论从翠鸟身上摘除的定义,却在怪物的口中重新赋予于他。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鲜明的颜色终于在他的眼前浮现,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
这样的想法如此美丽。
这样的想法隔了很久仍旧明亮如初,但伊西多垂下翠绿色的眼睛,盯着自己已经恢复了超越人类力量的那双苍白的手。他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曾经找到的意义,失去了星星的光彩。
他必须变回七年前那个不懂得感情的武器,不得不学会欺骗和背叛。
他或许还会做它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不,现在它大概已经完全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了。
但只要能保护它,伊西多想,什么都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