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天定
“不能说,不过是因为这关乎到佛门声名。”
玄悟以此话开头,却是灿然一笑,好似毫不在意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那魔域结界,以天地本初的三缕魔气为基底而成,自然也称不上是什么好东西。隔绝的魔气尽数收在结界之中,用作隔绝魔修之用,却是以人的魂魄作补。”
“这便是尸鬼的由来?”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好似这话已经在我心中徘徊许久,只待如今说出口来。
我对尸鬼在意甚多,因此不止一次发觉尸鬼大都魂魄残缺,我本以为这是被魔气腐蚀所致,却终有疑虑。
“确实如此,佛门镇守魔域,镇守的亦是人心。若众人知晓,所谓的正邪不过是编造的一场骗局,该如何想呢?”他如此问,却是自问自答,继而接着道,“必然有人铤而走险,愿入魔道而叛离正道。可正道是天地正法,有正道坚守,天地方才有序不乱,谓之顺天道。”
他本是佛修,说起道修的门路却也是熟稔的。
我知晓他所说都对,却忍不住道:“可这对那些魔修而言,何等不公?”
“伏钧,你已是化神期修士,到这个境界便能摸到天地道法本源,也应当心有所感。那你认为,天道有公正吗?”玄悟笑着看我,常带笑意的眼中是玩世不恭,亦是玄妙非凡。
我沉默不言。
但他与我都心知肚明,天道无情,亦无公正。
天道不过生万物,主日夜交替,四季轮换,时光奔流而去。
唯是人为万物灵长,于是众生之命运,皆来自于人。
玄悟这时候却忽而笑了一声,摆摆手道:“你也别急着想什么,且听我说完。”
“天地道法玄妙,谁都看不透,可有一点哪个修士都明白,那便是制衡之道。”他说着,手上漫不经心地开合那把折扇,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却逐字凝重起来,“千年前魔道猖獗,于是正道立下魔域结界。如今正道鱼龙混杂,又正值魔域结界破裂,也是天谕下达的又一个千年之际,但凡我们这老一辈便都明白,这是情道崛起之时,也是天地道法轮换之际。伏钧,你天性本善,又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天生道体,你自己便不曾想过什么?”
“我想过。”我缓缓应了声,却又沉默许久,而后才道,“可我从不曾想过,天地和道法与我有何干系。”
我生于寻常人间,儿时流转,无父无母辗转战乱。后来遇及伏阴,也是所遇非人,百年来不曾出过合欢宗外十里路,我困于方寸之间,流转来去,所见甚少。至于之后,亦是兜兜转转不如人意,处处碰壁爱恨不清。
我深知我性子纯善且软,最易受人欺负,也最是不争气的。我不曾有凌云志,又优柔寡断,耽于情道,所思所想甚多,实在算不得清醒人间客。
“这便是定数吗?”我不由喃喃自语。
玄悟笑而不语。
我看向那辽阔魔域,半晌后才不由道:“前辈,你信天命吗?”
玄悟摇了摇扇子,而后语气轻快地道:“天命这东西,素来是愿信之人便有,不信之人便无。”
他说完,一甩手合了折扇,往我手中一放,而后笑道:“伏钧,你心性历练不足,这些东西,可还得是你自己看啊。”
我握紧了手中的扇子,愣了好一会儿。
待到玄悟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展开那扇子看了看,才发觉上头空空如也,什么图案也没有,也没有灵力,不过是把普通折扇。
然而,这扇子一翻转,便见扇骨上刻了一个蝇头小字。
悟。
我想起玄悟那双眼眸,忽而有个念头,觉得玄悟似乎并非佛门欢喜佛长老这般简单。
这个念头刚起,忽而听得声声鹤鸣。
我收起折扇,一抬头,只见一只白鹤展翅飞来,在我肩头踩上一脚,定定地站住了。
那白鹤浑身似雪,只头上一点殷红,好似是点了一点朱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这白鹤长颈曲起,优雅地抖抖双翅,黑眸滴溜溜一转与我对视,而后竟是不飞走,长嘴伸来要啄我长发。
我下意识拂开,却与尖嘴碰了个正着。
我身上有灵力护体,这白鹤却也不是凡物,于是这么一下子僵持了一瞬。
恰在这时,听得有人语气浅淡的声音传来。
“卿卿,回来。”
我微微一怔,循声看去,果然见得一身云纹玄衣的容玉。
见这白鹤时,我便隐隐心有所感。
化神期修士已是将入渡劫,所思所想大都符合天意,我有此感便是八九不离十,可我不曾想到,那时分开风轻云淡,如今再见我竟心有波澜。
他今日不曾蒙眼,那双泛着灰蒙的双眸失了焦距,便更显得空濛模糊。
让我想起江南的烟雨。
而很久之前的那时候,他与我漫步小巷之中,春雨杏花粉墙黛瓦,他却折了一截柳枝给我编发,说此后每每下雨的日子我便会想起他。
我不曾见到雨,却在见他眼眸的这刻,想起了这件事。
那白鹤听得主人唤了,便一振翅,从我肩头飞走了。
容玉唤完那白鹤便要离开,我察觉到他的回避之意,不由得开口:“容玉,你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去天山看雪么?”
他身形一顿,而后才回道:“若要看雪,处处皆可,若要看天山的雪,时时可去。”
“你那时,是想杀我吧?”我话锋一转。
大概是不曾想到我话题转得如此之快,他一时不曾回话。
“废了一双眼,后悔么?”我继续问他。
这次他回话了。
他说:“不悔。”
“便再来一次,便是知晓结果,我也会如此。”
他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浅而温和的笑,缓缓道:“阿钧,我若非如此,怎能忘情。”
我定定看着他,忽而心有所感。
确实。
容玉这般人,心有凌云志,只想登大道,连情爱都不过是他早已想好要过的劫难。
我点点头,笑了笑,忽而觉得心平气和。
曾经我与他状似亲密,毫无遗憾地走过五年寻常年岁,其实便算得上是好聚好散,常人所不能及。
于是我对他说:“那便好好忘情,我祝你此后,得登大道。”
“多谢。”他如是回我。
我看着他离去,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有些事情你我明明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自欺欺人,不敢回顾一分。
容玉若真的心无波澜,真正忘情,何至于废了一双眼,又何至于刚刚见我便连招呼也不愿打,非要好似不见,回避于我。
但真要说来,经历过这许多纠葛,又修情道年岁已久,我或许比他看得更开。
我真心实意希望他忘情,此后得登大道,独步天下。
毕竟,这本是他所愿。
人之初心不改,也难能可贵。
我这般想着,将那折扇收入了乾坤袋中。
后来我才知道,容玉前来,是代表归元宗前来净化魔气。
佛门可镇压魔气,但论及净化魔气,对抗魔修,还是归元宗比较在行。
归元宗的道义便是顺应天地正道,而容玉融合了天道眼,是归元宗这一届的宗门十三子之一,也是唯一一位修无情道的修士,正适合来此魔气最浓厚之处。
我本算是与容玉断了关联,也不曾有什么留恋,那些回忆尚在,只是对我而言眼前人不是心上人罢了。
可俞青不讲理,这也要和我闹起脾气来。
我本以为俞青这般心高气傲的人,性子又冷得很,是不愿意将我与他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的。可他偏生好似将炉鼎这身份做得心安理得,甚至还要更过分些,似乎要时时刻刻跟着我,缠着人,当个蛮不讲理的任性炉鼎。
他是确确实实为我解寒毒的,我也时不时与他有过床笫之欢,于是这种时候便总是顺着他。
譬如空无来寻我的时候,他便要跟过来,或是遇上容玉,他总要横眉冷对,神色更冷几分,事后还要阴阳怪气说上两句。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不由问他:“你与容玉有什么过节?”
“没什么过节。”他摇摇头,却又转而道,“不过是见不得他比我捷足先登,说好一起讨厌你,表面与我答应,转眼便要与你勾搭。”
他这话我是不好回,我觉得儿时的容玉答应他,说不准只是权宜之计,哄孩子似的罢了。
只是,这话我肯定不能当着俞青的面说出来。
我想不到的是,俞青来捣乱得多了,空无前两次是不说什么的,后来便不再明目张胆地找我了,有次甚至托了一只佛门的松鼠引我去见他。
我实在觉得好奇又好笑,跟着去了,竟当真见到空无在偏僻处等我。
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为了缓解尴尬似的温和一笑,将那小松鼠口中木雕的莲花递给我,轻声道:“我亲手刻了好几日,不知当我们定情信物够不够资格。我实在身无长物,只好事必躬亲。”
我被他逗笑了,不由道:“自然是够资格的。”
作者有话说:
之前咕咕咕期间说好的番外会陆续在微博放,如果懒得去微博看也没事,正文完结后会将那些番外搬到文末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