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轻舟已过
寒冬雪后, 千万铁马踏冰河,兵临白帝城。
哪怕机关魔兽已更新三代以上,萧珩却格外钟爱驾驭真正的魔兽。他的坐骑是一头曾生活在寒冰雪原的白狼王, 换算为人的境界,即是合体期。
萧元帅轻甲红缨, 雄姿英发,骑着狼王渡过这寒冰封江。明明冰层很滑,难以前行, 但他们却有术法加持,大军渡江竟是如履平地。
他的背后, 是呈现扇形防守阵列的十万先锋, 随时防止空中突袭,侧翼有法修维持江面坚冰,队列尾部,二十万将兵把持澜沧江中游段, 十万自上游绕向白帝城后,堵截可能出现的溃退残部。
如此浩荡狂暴的攻势, 也就数千年前魔君殷无极进攻仙门时曾见过。
仙门已在歌舞升平中迷醉许久,自以为地大物博, 道统强盛。哪怕与儒道撕破脸,今日道、佛联合南疆, 也可与北渊一战。
却不料真的等魔兵大举入侵东桓洲时,光是道门号称的三十万仙道联盟,就涣然如散沙, 一触即溃。
“全体警戒,继续前进——”萧珩的声音沉稳有力,却回荡在江面之上, 天地飞白,位于江岸的白帝城四面平原,已无险可守。
“元帅,已与陛下身边信使取得联系。”传令官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声音响亮地报告道:“陛下与丞相,已于无忧城,将圣人、风飘凌与白相卿截留,但心宗宗主沈游之提前离去,可能会成为变数。”
“不过,有陛下在,定会将儒道势力牵制住,不会影响白帝城一役。”
“他还留了什么话给我?”萧珩勒住缰绳,沉声问道。
“陛下说,要您大闹一场,不必有后顾之忧。”传令官的声音铿锵。
“好,好啊。”萧珩本是神情凝重,此时骤然一听,却是笑了,他环视四周,对将领们说道:“听见没,小子们,陛下要我们大闹一场呢!”
“哈哈,那当然是听陛下的!”
“警告你们,别和老子抢军功。”
“操,这么狗,各凭本事!”
他们皆是萧珩手下宿将,闻魔君御令,更是士气大振,摩拳擦掌,一时间气氛热烈。
魔兵锻体尚武,仙门法修飘逸,本是两种道统的固有特点,仙魔两道的制度与防守力量,也依据特点而建立。
不同于魔修治军之法,仙门内部传承繁多,个体能力强,却因为派系林立,不易团结。若是能够摒弃前嫌,勠力同心,仙门所形成的力量也是不俗。
能够让仙门团结一致的人物,五百年前是圣人谢衍,而如今的仙道盟主宋澜虽无此能力,却有此野心,不得不防。
对于北渊洲来说,一个强盛又团结的外敌,是决不能容忍的,还好有归来的圣人压着,宋澜虽有虚位,却无实际威望,如今仙门内斗局面,正适合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先锋皆是精锐骑兵,萧珩麾下雄师渡江的速度极快,在破晓时分,便压至白帝城下,看见那城池上烈烈的旌旗。
萧珩在肃杀的风中回头一顾,极目所见,皆是玄色铁甲,旗帜飘扬,一望无际的黑。
白狼王似乎能感觉到主人身上浓深的杀意,仰起头向灰蒙蒙的天长啸,狼啸与金戈声中,萧珩看向已经点燃的烽火台,露出一个桀骜的笑。
“陛下已经给我们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这雪耻之战输了,我提着脑袋去见他。”
萧珩没有再回头,他右手执枪,斜指着地面,琥珀色的目光如狼一样,锐利嗜血,好像盯上了猎物。
“将士们,这么久没打仗,现在给我拿出魔的血性来,敢退一步,不用仙门那群龟儿子动手,老子亲自宰了你们。”
萧珩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之上,压迫感极强,如那沉沉的黑云压至城楼,而在那风云之下,却是那逐一亮起的楼台烽火。
“你们为谁而战?”
“为了陛下!”魔兵的怒吼,声震层云。
“好,有志气!那就别给陛下丢脸,让仙门的见识见识你们的厉害。”黑云之下,是寒光照铁衣,而萧珩的长啸蕴含魔音,穿透城内城外,低沉浑厚,饱含激昂,敌我皆是心神皆颤。
“千年已过,我北渊洲,铁甲依旧在!”
上一次仙魔大战,结局是魔君殷无极被幽囚三百年,哪怕那一战已经过去许久,成为了书写在史册上的历史,但北渊洲一提起,仍然视失去君王三百年为切肤之痛,厉兵秣马,誓要一雪前耻。
尊严是什么,是打出来的!
若是不用强横的武力,教这些想要踩着北渊向上爬的野心家知道厉害,那五洲十三岛只会看不起北渊洲,认为魔道已沦落,谁都能踩上一脚。
萧珩抬起手,示意背后的攻城纵队推着嵌着魔晶石的火炮上前一步,望向那紧闭的白帝城门,发号施令:“攻城!”
流火千万道,击中了白帝城之外的道门法阵,在透明的屏障上化为水波一样的纹路。
从外界看,好似一阵猛烈攻势过后,对方依旧平静无波。可是从城中仰望天际,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外界的猛攻。震耳欲聋。
“继续开炮,侧翼穿插掩护,梯度向前!”萧珩是典型的魔修,修的是极致的武道,但这不代表他不懂法术,他咧开嘴笑了,“给老子轰开城门!”
如今北渊洲的炼器之术,便是当年身为炼器大宗师的殷无极从仙门带来的,哪怕被结界封闭多年,帝王推动把炼器技术应用于军事,以北渊的尚武风气,甚至搞出了五花八门的杀伤性兵器来,至于魔气来源,当然是源于北渊洲盛产的各种矿石。
可以说,北渊洲哪怕是资源匮乏,生活条件比不上坐拥最富庶大洲的仙门,但论起战斗力,还没怕过谁。
“缩在乌龟壳里是蒙谁呢,道门的法阵需要大量灵气供养,每打中一次,就是在消耗资源,不出来是吧,老子倒要看看,是有矿的北渊洲火力足,还是你道门的储备多。”
“当年你萧爷爷跟着陛下打天下,再穷的仗都打过,现在老子带足了辎重,火力管够,比烧钱,爷爷我能输给你们这些缩头乌龟?”
叫阵只是一种动摇敌方军心的战术,萧珩亲临战场指挥时,嘴上哪怕再嘲讽,心里却永远是沉着冷静的。
他自一千五百年前跟随殷无极起事,不轻狂,不大意,永远审时度势。打过无数次逆风局,却总能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而当年与他们相争的人,却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
阴云从天上掠过,阵法笼罩下的城楼之上,站着无数身着道袍的仙门修士。
他们虽说门派服饰不同,但是身上皆有一个陌生的纹路,那是新成立的仙道联盟标记,示意该宗门已经参与其中。
宋澜筹谋多年,亦是枭雄人物,对于道门的掌控力绝非小可。
众道修面对叫阵,哪怕脸上隐有愤怒,却也是各门精英修士,非乌合之众,于是并不中他的激将法,各自维持阵法,按照每个城楼上的指挥命令,向城外释放术法。
不多时,蓝色流光便如划出一道道弧线,如星落般坠向不远处的魔兵阵内,好似漫天死神的呼唤。
萧珩一抬手,战鼓擂起。各军阵中皆有旗语为号,三军变阵,举起铸成盾牌模样的法器进行防御。
仙门占据制高点,地毯式地施展术法,却也只是稍稍打乱了魔兵的阵型,哪怕有所杀伤,背后很快就有人补位。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
但萧珩心中知道,他哪怕嘴上喊着不怕打消耗战,但他没有围城的时间。陛下为他争取的黄金时间不会超过三日,再往后,陛下恐怕就稳不住圣人,待到儒道参战来援,他也只能退兵了。
“把‘那个东西’开出来。”在冰冷的寒风中,素有狼王之称的男人,眉眼凛冽如刀。“天辰,半个时辰,给老子把城门轰开。”
“是,元帅。”副将天辰刚刚答应,就见到将军松开头狼的缰绳,阵中雪狼魔兽,已用爪刨向地面,朝着城楼最顶端发出威胁的低吼。
萧珩往最高处看去,站在城头上的男人头戴斗笠,一身青衣侠客装束,右手执着剑,衣袍于风中猎猎。
逆着光看去,站在那里的不像是一名剑客,他本身是一柄剑。
面对潮水般涌动的玄甲旌旗,青衣侠客却八风不动,好似天底下只有一个对手,就是万军阵前的兵马大元帅。
因为他的出现,方才憋着一口气的道门修士们顿时爆发出一声欢呼,显然,这个男人才是守城者中真正的主心骨。
无数人唤他的名字,友,与敌人。
他们叫他:“剑神,叶轻舟!”
叶轻舟一生痴狂爱剑,云游江湖,向来无拘无束。他早就厌倦了政治的阴私,也不认同宋澜的选择,但他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责任。
他一生重情重义,哪怕与宋澜非同道者,却也会兑现为道门而战的誓言。当东桓洲遭受魔洲进攻时,他挺身而出,以骨血守河山,只为自己的义。
在滚滚的尘灰之中,将军松开缰绳,大笑着跳下狼王的背,右手一挽枪花,迎着那逆光的影子,向着紧闭的白帝城门走去。
一步一步,踏着山河鲜血。
将军久未饮血的红缨枪,正在他的手中颤动,似乎要迎上那同修武道的道门剑神,与他一决生死。
面对红缨漫卷的魔道将帅,叶轻舟俯瞰着白帝城下,微旋手腕,在雪霁天光之中,挥出了一剑。
挥剑决浮云,诸侯皆西来!
“好剑。”萧珩哪怕身在城下,见到这如长虹贯日的一剑,也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好对手!”
在他的背后,是潮水般分开的魔军阵型。可见,这一剑足够震撼,让敏锐的魔兵也退避三舍。
而他背后的魔兵,却是推出了更加恐怖的兵器,在召唤死亡的烈火中,结界布满了蛛丝的裂纹。
站在最高处的剑神,身姿翩然一跃,仿佛从天外而来,如迅疾的风,向着那严阵以待的三军统帅刺去。
枪若游龙,剑如惊鸿。
剑尖撞上银枪,那一簇飘起的红缨,犹如艳烈的鲜血。
渡劫大能相斗,周身气流相撞,便是震起千堆雪。
叶轻舟束起的发带已断,长发披散在身后,侧脸上有一处划伤,隐隐流血,显得他容颜更是肃杀。
萧珩见他眼里战意灼灼,竟是比剑更锋锐三分,忍不住大笑道:“好,有点剑神的样子,整个仙门,老子看得顺眼的不多,叶轻舟,你算一个!”
“萧元帅亦然不负盛名。”叶轻舟声音沉如寒渊,道:“不知可否领教元帅枪法?”
“领教?即使是死?”萧珩银枪划出一道圆弧,天地苍茫,唯有孤傲狼王大笑道:“叶剑神,不要搞错了,这不是江湖比斗,而是战争!”
轰鸣声伴随炮火,充斥战场。
“叶某有不可背叛之人,也有不愿为敌之人。自从接下死守白帝城的任务,叶某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今日与君一战,只求得一个忠义两全。”
叶轻舟的剑比飞雪更亮,比疾风更快。
“好一个忠义两全。”萧珩挑枪回击,金戈交织时,他厉声道:“可你的忠,给的却是狂悖之徒,为虎作伥,又何来义?”
萧珩手中银枪如练,掀起狂风过境,杀意盈然。他的脸上浮现出的,不再是玩世不恭,而是纯粹而灼热的战意。
枪与剑交错时,萧珩容色狂妄,叶轻舟肃然,被那秋水一样的剑意一照,神情分割两面,仙魔之参差尽显无余。
萧珩的声音回荡在叶轻舟的耳畔,哪怕是已心生决然,叶轻舟也情不自禁地瞳孔一震。
“在我看来,你的剑法只拘泥于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实乃小道!”
“叶轻舟,不生则死,不战即亡的觉悟,你有吗?”
“我……”叶轻舟先是一顿,继而紧紧皱着眉,冷声道:“犯我东桓,攻我道门,我为家国而战,并不为谁而战。”
“你为家国,而我,为我的君王,好,那便一战,瞧瞧你我谁是对的?”萧珩见他不上当,咧嘴一笑,道:“你为之而战的,真是你的家与国吗?你的家何在?国何在?”
叶轻舟瞳孔又是一缩,竟是被他激怒,一剑挥来:“死生之战,要战便战,何必多话!”
“手底下见真章!”
在沙场宿将看来,叶轻舟这种孤身迎战的行为,还是太过稚嫩,显然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行为。他仗着自己单兵能力极强,便敢深入敌阵,钳制敌方主帅,哪怕一时间在招式上占得上风,也是无用。
的确,在魔君之下的三人中,萧珩悍勇,但他的确不是武力最出众的。那名被誉为“神佛皆一刺”的魔门刺客,才是公认的魔洲二号交椅。
可为什么最终掌握三军的是萧珩,而非将夜,只因为萧珩的将领之道。
他的道与麾下将兵的数量有关,如今的魔门元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士兵的信任与服从,将会不断地加固他的道,让他指挥百万大军亦如臂使。
“轰隆——”一声巨响之后,便是无数声巨响。
叶轻舟看向萧珩背后的庞然大物,黑洞洞的炮口朝向城门,而装填进去的动力源,却不再是魔晶石,而是一种高度凝固在筒状弹药中的黑色材料,呈现粘稠状,却蕴含着压缩到极致的魔气。
不能让它击中城门。
叶轻舟的本能发出警戒,于是意识到萧珩迎敌竟是为的牵制,他其实并没有拿出真本事。
他剑出如飞雪,似乎要拦截那一道弧光。
“来不及的。”萧珩的红缨枪紧随叶轻舟的名剑千里 ,磅礴的魔气再度纠缠住他,把叶轻舟截在半路。
叶轻舟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在空气燃烧,化为橙色宛如太阳的火球,击中城门时阵眼,下一刻,无数道致命的流光同时发出,在这样摧枯拉朽的攻势中,一切阵法都被悍然撕破,继而,城门被炸开缺口。
“攻城——”号角手吹起号角,魔兵士气大振。
萧珩那已经被完全炸开的城门,浮现出一丝骄人的微笑来。
决不能让叶轻舟腾出手回援,而整个战场,唯一能够拦截住他的,也只有萧珩本人。
萧珩游龙般的一枪以诡谲的角度刺来,叶轻舟被迫用剑刺入地表,却也是滑出数米,才堪堪停驻。
“元帅的枪法很高明。”
“你的剑法也不错。”萧珩道。
“打个赌,最后谁的人头多。”年轻的魔修将领右手握着玄金色的旌旗,上面写着的是“殷”字,便是帝旗。
在帝旗之下,无数铁甲魔兵涌向这座古老的仙门城池,杀声震天。
“陛下论功行赏,当然是各凭本事。”大胡子络腮的魔修啐了一口,身形像小山一样高,大笑道:“老子先行一步。”
“咱们萧元帅都在应付难缠的敌人,就你们几个,还在这里磨嘴皮子,老娘先走了。”身材极好的魔修女子侧坐在魔兽背上,身着紫色法袍,双腿交叠在一起,声音娇媚。“我可要多摘几个脑袋,说不定陛下还能看上我,赏我一夜呢。”
“兰舟老太婆,你做什么梦呢,居然敢肖想陛下,陛下这种人物也是你能想的?”少年模样的魔修双手合起,掌心却涌动雷光,“元帅的任务都听到了吗,出发!”
“真是的,做梦都不给,小气。”女魔修抱怨了一句。
他们争归争,却是各自领军。法阵彻底破开后,城楼上的道修却还坚守,致命的法术依旧覆盖,若是不破开这道防护网,城门就是一处死地。
“赤练纵队与我上城楼,把那群龟儿子给砍下来。”
“搭攻城梯!”
显然,道门组织这场防守战的人也焦躁起来。毕竟萧珩号称四十万魔兵,虽不知攻城有多少人,但显然远远大于守城人数。
面对训练有素的魔兵,仙道联盟这边的动员,是以联盟与大义维系,在盟主威望不够的情况下,本就岌岌可危,守城者哪怕再有指挥才能,有些宗门也叫不动,只愿意去递补相对安全的地方。
叶轻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也是有心无力。
远离宗门多年,他除了一些流传的名声什么也没有,不仅在长清宗内没有耕耘,在外更是如此。
他唯要做的事情,就是“斩将夺旗。”
他方才在城上早已看清,魔兵的意志寄托到底在哪里。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萧珩击败,将象征着帝王亲临的帝旗砍倒,只要这样,魔兵自然溃退。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是萧珩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鬼,就算是重伤也无法让他倒下,他的字典里没有“败”这个词,只有死。
他可没有仙门公子哥们的矫情劲,只要还没有粉身碎骨,便能爬起来,继续厮杀。而这么多年,他的敌人化为了白骨,而他活着,活得很好。
什么“剑乃君子之道”、什么“点到为止”、于他而言,就是放屁。
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站在了对立面,留手就是死,这便是他与叶轻舟意志的不同之处。
“叶轻舟,你知道,我与你的区别在哪里吗?”
“在哪里?”叶轻舟又一旋身,拔剑而起,璀璨如流星。
“我修枪道,从不追求至高之术。”萧珩挥枪迎上,四起的罡风扬起砂石,他道:“杀人之术,不为比个高下,从来都是好用就行。”
“我在江湖中与人比斗,是为了完善我的剑,而非好勇斗狠。”叶轻舟说道:“世上剑客那么多,若是比斗一次,便杀掉一人,未来我想求一败,又该多么艰难?”
萧珩一抹脸颊鲜血,看向这猎猎狂风中,战场已经化为修罗场,他可以看见魔兵攀上城墙,将那些站在安全之处的道门修士拽下城楼,也能看见道法蒸发了无数魔兵的生命。
而他与叶轻舟的交手,已在城外打出一个巨大的坑,仿佛暴风席卷。
于他而言,武道达到至高,不如他跟随君王重整河山来的爽利。但是生而为魔,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战功,都是以血换来的。所以,他的肩膀上承担的,是数千年的征伐中,他手下死去将士的亡灵。
“道门的天骄啊,从幼时拜入道祖门下,从来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放弃宗主之位,自在逍遥游,这一生里,你除却比剑输给圣人之外,没遭遇什么足以打垮你的挫折吧?”
萧珩的语气平淡,但是挑剑攻来的叶轻舟,却觉得他的一字一句都直刺肺腑,让他剑上青蓝色的剑气也有些紊乱。
“你见过陛下的剑吗?”
“魔君之剑,我只远远见过,未曾有幸对敌。”
“那倒是,陛下出剑,生死无论。”他叹息:“若有机会,你该试一试陛下的剑。”
同为武者,萧珩从叶轻舟的身上,看见了剑之大道最纯粹的光,这样顺风顺水行至渡劫期的男人,拥有的却是他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拥有的幸运——他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多难得的剑客啊,萧珩心中惋惜,怎么偏偏是战场相见,否则,他定会请他去喝杯酒。
与同为渡劫期的萧珩对局,为了消弭他枪上的魔气,叶轻舟已经耗了太多力量。比起将军的耐力与爆发力,他的剑长于轻灵与快速,宛如疾风,把战局拖长对他不利。
“下一剑,分个胜负——”
“不是分个胜负,而是,分个生死!”萧珩沉声道。
生死之战,仅在一念之间。
叶轻舟这一剑,凝聚出他今生最极致洗练的剑意。
随着剑锋挥动,所有的灵气聚集在剑尖的一点,如星落般,高华璀璨,又如同苍鹰击天,足以穿透世上的一切。
灵力暴风席卷,让这城下冰原上几乎成为真空,而背景中,是已经攻入城池,与道门修士展开巷战的魔兵,干戈声,道法声,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与人倒下的沉闷响声,交织成血腥残忍的战场。
雪原尽染红。
萧珩向后疾退,脖颈一侧,继而枪如鬼神莫测,从一个堪称诡异的角度向着叶轻舟刺去,试图逼迫他剑尖偏移几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啷一声,枪挑中了剑尖,只不过是一丁点的偏移!
几乎血腥压抑的魔气与狂风一样的剑气相撞。在那一瞬间,天地也苍白一片,唯有武道至高。
魔门将领倒退两步,单手捂住脖颈,伤口汩汩流血。
他差点儿被这一剑削断脖颈,但还好,他挑开了剑光,让那千万剑光中最真实的一柄,没有教他当场身首异处。
“差了一点。”叶轻舟那一剑耗费太多灵力,下一剑,一时无法再做到那样极致,于是持剑防守,紧紧地盯着萧珩,戒备着他突然暴起回击。
锋利的剑气让披坚执锐的萧珩浑身浴血,而他是荒原的狼王,有种永不屈服的顽强,一双桀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只要捕捉到丁点空隙,就能随时咬下敌人一块肉来。
而在世的大能之中,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扛住他的撕咬。
“叶剑神,轮到我了!”萧珩没有再管自己浑身流血的伤,只是冲着他,扬起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
蛰伏的狼暴起,面对着警惕防守的剑客,刺出凝聚着滚滚魔气的反击一枪。
这一枪太惊艳,如雾如电。
枪穗的那一点红缨,犹如鲜血,在飞沙走石的战场扬起,只要刺出,必定带血,而当萧珩贯穿而过时,枪尖便沾了力竭躲闪不及的剑神,飞溅的心头血,更加艳丽。
叶轻舟剑法,堪称在“技”之一境做到极致,看到之人无不叹服,认为他的剑法乃是当世无双。
但他还没有参透生死,与圣位终究还是差了许多,止步于侠者之道。
“我败了。”叶轻舟捂着自己胸口渐渐扩散的血渍,用千里支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要轻易倒下。
长清宗纯正的灵气迅速流过他的体内,企图护住他的心脉。
可是萧珩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万万没有留手的道理。这一枪含着压缩到极致的魔气,全部贯在枪尖,穿透他胸膛的同时,也几乎震碎了他的心脉。
剑神的苍青色侠客装束,依然那样飘逸,可他的胸口处却被鲜血染红。但他不倒,也不退,双手将千里插入地表,剑上冰裂的纹路,那无疑在宣告着剑主的命不久矣。
“叶轻舟,你是个好对手,我敬重你。”萧珩粗喘着,将枪拔出,看向以剑支撑自己不要倒下的叶轻舟。“但是很可惜,各为其主,我要杀你。”
而为了战胜叶轻舟,萧珩也不轻松。
他们的境界相同,又同修武道,看似不像圣人那样移山填海,实际上其中技巧绝非小可,每一剑,每一枪,都蕴含着最极致的道,消耗大量的力量。
而他们,比的也不是灵力或魔气的浑厚与否,而是对于道的领悟。
叶轻舟被他贯穿心脉,但萧珩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战铠残损,浑身浴血,身上剑伤或轻或重,不计其数。光是让他差点丧命的,便有三处。最危险的是方才脖颈一道流血的伤口,差一点他就脑袋搬家。
要知道,就算魔体再强悍,遇到叶轻舟的剑,谁敢说用身体能扛得住?
萧珩将枪尖一甩,飞溅的血迹便洒在地上,斑斑点点,如同泪水。而叶轻舟坦坦荡荡地站着,长发披散,却昂然屹立于天地间。
他看似还能站着,实际上,萧珩的魔气已经渗入他的心脉,流向四肢百骸,如今还吊着一口气,纯粹是他的修为足够精深,但心脉一断,他的灵气就如锁不住的漏斗,就算是医圣再世,也难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叶轻舟这一生,从不愧对任何人。
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也许有遗憾,不会后悔。
萧珩的铁靴踩在已经一片荒芜的大地上,砂石的声音,在重归寂静的战场上显得尤其明显。
他带着敬意打量了自己的对手,然后承认:“叶轻舟,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若不是如此相见,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朋友。”
红缨枪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半圆,最后指住了叶轻舟的咽喉,萧珩沙哑着嗓音道:“但是可惜,我没有留后患的习惯。”
“立场不同。”叶轻舟的声音如游丝,他眼前已经一片虚无,甚至看不见对手的方位,双手握着千里的剑柄,道:“萧元帅是个好对手,轻舟这一败,心服口服,别无二话。”
白帝城下雪霁云消,叶轻舟与萧珩这一战,从早晨持续到接近傍晚,他抬起头,竟是觉得有朦胧的彩霞坠入他的眼睛。
轻舟已过万重山啊。他淡淡地笑了。
“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我无抱怨,动手罢!”
萧珩听到远方星坠的声音,但是这片战场之外的风云涌动,早已与他无关。
“有什么遗言需要我转达吗?”这是他最后的怜悯。
“遗言?”心脉被摧毁,浑身的修为像是泄洪一般散去,千年修炼一朝尽散,叶轻舟却并未显得歇斯底里,在面对死亡时却显得尤为平静。
无他,葬身于沙场,这是他向往的死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从责任与道义中解脱了,随时在啃咬他内心的抉择,终于会跟着死亡化为虚无。
他这一世,半生鲜衣怒马,半生来去潇洒,他知道自己某一日终会以身祭剑,所以与世间众人大多萍水相逢,来去没有牵挂。
师兄之亲情,师门之恩义,他以生命还清。
对游之的情义,他三缄其口,如今不说也好,至少不会亏欠什么。
如今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我这一生,自认俯仰无愧于天地,待人以诚,此生唯有一人……”叶轻舟轻叹一声,向着敌人说道:“着实放不下。”
“说完了?”萧珩枪一横,语气稍稍温和些许,显然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缱绻不舍,道:“转达给谁?”
“还是不了。”叶轻舟摇头,低声笑了:“什么也不必说。”
“真不知道你是伟大还是胆小。”萧珩轻哼,“若是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让那人好过。他一刻也不准忘,得把我的名字刻在道里,成为他的心魔,夜夜不得寐才行。”
叶轻舟沉默了一下,似乎并不赞同,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只道:“来个痛快吧。”
“你值得英雄的待遇。”萧珩认可。
比起成为废人,永不能拿剑。对他而言,还是死亡更加值得期待。
可就在这时,萧珩向着虚空中一抓,机关鸟停在了他的掌心,紧接着,这位狼王一样的将军看了看信,神情也顿时变得微妙古怪了起来。
“……原来如此,陛下的意思么。”萧珩收起纸条,随手打了个唿哨,他的亲卫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沉声说:“先把叶剑神带走,命吊住,他还有用处……陛下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杀了我。”叶轻舟的声音空而冷,“元帅为何不动手?”
“你可暂时不能死。”萧珩淡淡地道:“我虽不是个留后患的人,但显然,你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
“还有,如果遇到了沈宗主,不要攻击,以礼相待,请到我这里来。”萧珩道:“感谢他吧,到最后,为你奔波,想方设法为你留下一命的,不是宋澜,而是沈游之。”
叶轻舟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力竭,随着灵力的溢散,他的身体在渐渐衰竭,周身灵脉逐一变得暗淡。
少年天才,一身剑骨。
他该漂亮的活,或是悲壮地死,像个英雄。
渡劫境界已散,他哪怕心脉再续,也只能成为一名废人,终生不得修剑。
对剑客而言,这样活着,不如死了。
亲卫听从,便想去带走那以拜剑之姿巍然屹立的青衣男人,可他却如冰雕雪塑,掰不开他的手腕,也无法带离他。
他仿佛在用毕生的执念,维持着这样的姿态。
视死忽如归。
“拿开你们的脏手,不准再动他!”绯衣的年轻宗主,言语之中带着十分的杀意,紧接着,判官笔裹挟狂怒之气,无数书文,在叶轻舟身侧织出天罗地网,似乎在护佑他身侧。
“萧、珩——!”沈游之牙尖嘴利是出了名的,玉面修罗的名声在五洲十三岛亮亮堂堂,教人怕得很。他面若桃花,眼底却一片冰凉冷厉:“我总觉着,萧将军也该惜命才是。”
“萧某自然是惜命的。”萧珩话锋一转,“但沈宗主身为儒门三相,代表儒道,若是对我出手,等同于与魔门开战。”
沈游之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沉沉的血气,显然是恨他至极,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会怕你?”
萧珩负手而立,却是向叶轻舟侧了侧头,淡淡提醒道:“对宗主来说,现在还是救人要紧一下,他心脉已断,再过一会儿,灵力散尽了,人就该没气了。”
这沈宗主美则美矣,可惜脾气太暴,也就叶轻舟这种好脾气的人能受得住。可惜这家伙一根筋不会拐弯,显得太正直了些,比斗败了都不会阴他,而是坦然赴死,这点道道着实斗不过他这种老兵油子。
但萧珩对自己的情况也清楚得很,此时与沈游之比斗极为不智,何况白帝城中巷战,他必须坐镇,并且带去叶轻舟已败的消息,振奋士气。
比起与儒门三相交手,夺城,才是他的目的。
“不敢,陛下有命,不得与儒门三相起冲突。”萧珩移开枪尖,十分有风度地一伸手,示意自己已经放弃,然后朗声道:“萧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沈宗主要人,那便带走吧,萧某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先不奉陪了。”
说罢,他干净利落地一转身,把残损的披风扯了一下,眨眼间便化光而去。
他脚底抹油的速度倒是快得很,生怕被沈游之追上。
但是沈游之救人心切,也顾不得向他寻仇。待到叶轻舟状态稳定下来,他自然会向萧珩千里索命,不死不休。
沈游之见他走远,才收了杀招,急急到拜剑而立的叶轻舟身侧,搭上他的脉时脸色瞬间一白。
沈游之紧抿着唇,带着些冷冷的杀气看着他,道:“叶轻舟,你不惜命,就别指着我来救你!”
“小游之。”叶轻舟掀起眼帘,见到他的脸,才有些恍然,轻声说道:“天道对我这么好,竟是让我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
他吐出一口血,脸色衰败,依然微笑:“心脉已碎,魔气侵体,药石罔顾。你也不必费心了,我……”
“我要和阎王爷抢人,还没有输过。”沈游之面色忽青忽白,却是不服输,就在他嘴里塞了一颗吊命的丹丸,怒道:“说什么丧气话,阎王三更召你,我留你到五更,七更,他也拿我没辙!”
“你可别废了我的灵药,若是随随便便死了,我可不饶你。不然,你就算埋进了土里,我也要鞭你的棺!”
“小游之,你呀……”叶轻舟看到他眉眼间的关切之色,心里一松,眼前眩晕,往日拿剑的手几乎握不住剑柄。于是他叹息一声:“还是这么任性,我若是死了,谁来顺着你呢。”
“那你就活好了,别随便死了。”沈游之的声音有些哑,他哽了一声,握着他手腕的指骨微微发白,倔强道:“你死了又怎样,天底下千千万的人,我找个愿意顺着我,不是随随便便,你以为很稀奇吗?”
叶轻舟沉默了一下,良久,才低声说:“小游之,别哭。”
沈游之眼睫一颤,强忍着声音的颤抖,然后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试图带着他走,却只觉他的体温竟然冰凉如此。
“谁哭了?”他还是嘴硬。“续命的药我多得很,你还没散魂,心脉碎了又怎么样,我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可是跨越生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依然微微一笑,安慰着沈游之道:“好,都听你的。”
他还能再活多久呢?他的身体如今是锁不住修为的漏斗,余下的修为全部流逝后,他可能就要死了吧。
但在死前能够见上沈游之一面……
他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