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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

第101章


身处最南边的城市, 想要回到最北方的地区,要横穿过首都。

那并不困难。

通缉令从没撤下,却已经很久没有人试图捕捉我。

因为政府给不出价格, 而一旦杀死我,会遭致报复。

这里还是那副老样子,森白的城市,高悬的屏幕,上等人与国家中心人物居住在高楼耸立的中央区,普通人则龟缩在阴暗无光的狭小楼宇中。

「先生,能聊聊吗?」

在走入首都时, 他找到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少年院的毁灭并不能遏制人性的贪婪,我截断了孩子们向上爬的路,却仍有大批少年少女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

最优秀的那个青年找到了我,带着两瓶酒,席地而坐, 为我倒酒。

我不记得他,我不擅长记人的名字,但他似乎认得我。

干净的靴子很少踏足贫民窟的土地, 他不在乎干净与否, 整洁的军服沾上地面上未干的雨水,我坐在他的对面, 身上是保暖用的长袍,因为用了很久, 所以非常破旧。

这画面十分滑稽, 于是我笑了起来。

「您变了很多, 最近您还好吗?」

「比你要好。」

「这样吗?真的太好了。」

他松了口气,看着我的酒杯已经到底, 重新为我倒了一杯,尊敬的双手奉上,微微垂下的头,仍然是对待长官的态度。

我们制度森严,以守护国家为终身职业。成长的教条中,是为国家而死,为保护而死,为先生们而死。字里行间中写满了死字,像是被警告要遵循指令的猎犬。

看着他的样子,我忽然笑不起来了。

一种微妙的不适感染了我,我皱着眉,听着他的倾诉。

最近的先生们如何如何,财阀的大人们又怎么陷入窘境,政府的先生们害怕遭致报复,甚至在城市身份信息中,将我的通缉等级降到了最低。

「我想和您道谢……我唯一的家人,我的弟弟,他顺利逃离了那里,现在他在21区,他很快乐。」

他低声道:

「可是反抗军的部队太快了,他们快打过来了。神教依旧猖狂,他们不操控政治,只散播盲目与愚昧。我好累啊,我该怎么办呢?先生?」

「为了什么呢?」我问。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多么整洁干净的青年人,面容俊秀,眉目冷冽,但在尊敬与地位的冲突中,他如此顺从。

「我想让他好好的活下去。」

是了,在驯养的过程中,我们中的很多人并没有非常强的执着。我们的道德观念寡淡,唯有忠诚高悬。当友情亲情与上层的施压将我们左右,我们就会发现,原来只有这条路能走了。

身居要职后,亲人与朋友都在这死之都生活着,于是之后的挣扎再次被打压,一切的情感需求被强行吞噬。所以纵然知道一切是错的,为了维护着眼前的稳定,为了忠诚,也为了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家人朋友更舒适的生活,要不分对错的战斗下去才行。

「他22岁了,是个很害羞腼腆的家伙,他无法适应训练,若不是您让他走,他恐怕已经被逼死了。现在他认识了一个女孩,那也是个好姑娘,或许明年就要结婚。」

军装青年笑起来,那是一种阴云中闪电一般的笑容,照亮了大片大片的黑暗。当他想起即将结婚生子的弟弟,为他人的幸福而感到欢愉的笑纹出现在这个冷峻青年的眼角。

「我想参加他的婚礼,我想保护他,直到我无法将他保护。」

战乱之中,没有胜者。

他抿抿嘴角,又露出些许的苦涩来,仰起头,喉结滚动下,金色的酒液灌入了虚无的灵魂。

「我得为政府战斗下去才行,我必须给他们换取一片和平。」

那么你呢?

你也无法忍耐,无法遏制住对此处荒谬压迫的厌恶,你送弟弟离开训练营,就像自己离开了这里,你想要普通人的人生,想要平静幸福的未来。你想要推翻一切,却又担心自己的行为,毁灭自己多年祈求的安宁。

所以,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不可。

把自己和自己所爱放上天平,被教育物化自己的青年,永远无法真的选择自己。

和之前的我一模一样。

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

越清醒越痛苦,痛到死亡,痛到一无所有。

「……抬头。」

我看着他,用匕首抵住他的下颌,强行教他抬起头:

「永远不要低头。」

纵使被抵住了下颌,他仍然毫无防备,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崇拜从何而来,对我的信任又如何孽生到这种可怕的地步。

「在终结的方向,会诞生自由。」

我掏出墨水,用木棍蘸着,在他手中写下「自由」。

「去亲眼看看,你所想的自由,是否是你所期待的自由。然后再决定,要如何获取永恒的自由。」

这样的问题,要如何去解呢?是与至亲一同走向世界的终末,藏藏躲躲与‘日常’毫无瓜葛,彻底献祭亲人的幸福。还是要忍耐不适与操劳,为厌恶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维护着罪魁祸首的稳定,来换取一份微弱的日常的幸福?

没有答案,直到命运将他推动到某一边,用痛苦将他的精神消磨。

泪水打在手心,晕染了墨色的字,他似乎很想留下那两个字,小心翼翼的试图擦去多余的水渍。

听到我准备离去,他发问:

「……你呢?」

「只是在努力活着。」

被打开的两瓶酒,已经被喝了大半,他又灌下一大杯,对着我,露出一个悲伤却亲切温和的笑。

「是啊,能单纯为了活着而努力,这是多么快乐的事。」

他举起杯:

「战场将建立在45区,敬您,敬自由。」

……

我脚步匆匆离开了那个小巷。

灰色的长袍罩住全身,我知道他的用意,他希望我能避开绞肉机一般的战场,当代战争所用的武器实在是太可怕,也太无情了。

45区。

位于政府中心圈的三四圈交界,这是面积最大的一个区,正常观念下,这里并不适合冲击,走别的区能节省大量的时间,但只要熬过45区,后面就是一路太平,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就可直达中心城。

抢夺了交通工具,我一路驶出城市,铭刻在脑海中的地图与朝向令我不安,如焦灼的热水,烫在心脏上,一颗心沉沉下坠,坠到深处去。

45区的东北方是54区,那是老作家的家,那是我的终点。

反抗军的聚集地是67区,出兵必定自68整合,而68想要前进到45,共有三条路,53最近,52其次,54最远。

以那孩子的聪明劲,他不会走最难走的54,然而,一种不安莫名令我恐慌。

我在恐慌什么呢?

我找到所有能佐证的证据,来试图用理论澄清我的思维。

反抗军是文明的部队,他们不会残杀平民,而且我曾经告诉过那孩子,一位老先生独自住在54区,他会很小心,不会痛下杀手。

老作家住的很偏远,房屋狭窄晦暗,是最贫民窟的住宅区,周围的邻居都早就搬走了。他深入简出,天黑了就睡觉,吃的都是营养液,没有灯光火焰,他很安全。

此时此刻,理智回笼,我发现他因战争而出事的概率,比他自然病死的概率还要低。

然而我却无法重振精神。

我在恐慌什么,我在害怕什么?

仿佛有铅块坠着心脏,不断的下沉。

对了对了,我要交给他我的笔记。

他曾经请求过我,我要交给他,然后让他翻阅属于我的游记。

我要告诉他这一路经历过的事,我要躺在坟墓旁边,沉沉好眠。

我的恐慌,是因为收到的礼物还没拆开,是因为他还有用。我不想我的成果功亏一篑,我书写的意义是让他成为我的读者。

我付出了多年,就算我本就无处可去,这份沉没成本也高出了我的想象,我不能就这么功败垂成 。

不想失败,所以我才会恐慌。

是的,就是这样。

心跳恢复平稳,我调整方向,第一次依靠固定交通工具,而非长途工具或步行,向着东北方前行。

在战争之前,还来得及。

在一切之前,还来得及。

——《无意义文学》其六·节选

**

织田作之助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这种感觉似乎很古怪,但他的确觉得自己很奇怪,和别的人都不同。

他的时间从不混乱,他的环境安稳而没有波折,他像是生活在生态自循环瓶子中的小鱼,摇晃在水草间,在玻璃环境中进行他的大冒险。

曾经他感受过被窥探的感觉,顶尖杀手感官的敏锐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然而他认认真真警惕了好多天,那窥探的感觉又散去了。

然而异常感却久久不散。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特别在意这种事,说他心大也好,说他思维脱线也好,在平常人都会疑神疑鬼的时候,他睡的很香。

他孤身一人,无权无势,又有什么好被人惦记的呢,死了又如何,活着又如何?

横滨的丛林法则,不顾及受害者有什么理想才华。他的确是想要写一本书没错,心底产生的渴望催促着他亲身体验着不杀人的杀手的人生,但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必要为他的理想让路。

打不过就死了的话,烂命一条,没有所谓。

但是,上周他捡到了一个孩子。

横滨内部的暴乱持续时间不长,看起来也没有很惨烈。但暴乱就是暴乱,里世界的战争中,往往会有表世界的无辜者因此受害。

港口黑手党十分缺人,他们急着吞掉全横滨的势力,曾经桎梏他的变得很单薄,不杀人又如何?让他追踪,调查,只是不杀人而已,照样能用。

所以他被编入了临时编外小组,几人一组专门负责不太重要的不杀人的抓捕任务,成为了不杀人的猎犬。

这也还好,至少工资比之前收尸的工作高了点。除却了生活的必备用品外,他终于有了添置家具,或购买高价书籍杂志的余裕。

横滨书本的价格贵的惊人,这些书店很少外借,他一向节俭,是不太舍得花钱在这上面的。

上周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任务目标原野组的二把手逃入了孤儿院,因为知道他不杀人的行为作风,所以拿全孤儿院的人命逼迫他放他逃走。

与他同组的人都是好人,知道他的习惯,又考虑到这个任务并不算重要,原野组老大都被抓了,老二也就是顺手一抓。于是和他同组的人随便找了几个借口,肚子疼,饿了,家里孩子要吃饭了,这一类随随便便的理由,一个个走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随便想怎么做怎么做。

和他同组的人,多少也是不喜欢杀人的人,这些人要么聪明却胆小,要么家里有了妻子孩子想积攒善德,要么只是想赚点打工钱没打算往上爬。这些人多数都相貌平平,叼着烟喷着口水,讨论房价,工资,居酒屋,烤串,说着男人女人的八卦,有点粗俗,有点恶劣,潮湿而阴暗,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胡茬子味,但非常真实。

织田作之助认认真真地听,认认真真地回答,他太认真,周围的人都喜欢逗他,但同样的,他们也非常相信他。

他们说孩子不喜欢读书,怎么教都教不好,书店里的识字书本太贵了,算算家底买不了多少。然后织田作之助就推荐了几本书,于是这群没上过学的大叔们眼前一亮,求着他出点识字册子。

织田作之助买了几个厚本子,一个字一个字抄写五十音,造词,造句。足足抄了五六本,写的无比详细工整,废了他整个月的时间。那些只是开玩笑的同事们看到那本很草率但很用心的笔记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

他们从小就外出闯荡,干着不痛不痒生死之间的工作,没有什么才能,外貌平平无奇去歌舞伎町都没人看他一眼。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人生的终点就转移到了下一辈身上,想要孩子们好好长大,不要跟着他们的脚步走到尘埃里去。

然而横滨全线停学,满大街的混混黑手党。行业的失落与家庭的贫穷甚至让他们生病都不敢就医,劝着妻子不要工作以免出现意外,然后把命扔进了深渊里,如此以来,沉重的背负着。

觥筹交错之中,没有朋友,到处都是小人,随便是谁都能把他坑害,彼此彼此竖着墙壁。痛苦在居酒屋中发泄,抛弃曾经的矜持咀嚼着荒芜的话题,有时候一觉醒来,自己怎么过成了这样子,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也想读书,但翻开书本,发现自己大字不识。

太久没有被真心对待,没有像少年时被妥帖安抚,久违感受到人性的温暖,干涸的心浇上泉水,于是溢出,溢出到下巴上,溢出到酒杯里。

一群大男人擦着眼泪,心酸蒸腾成雾气,飘到空中去,看的人的眼睛也酸酸的。

“小哥,你要成为作家是吗?作家好啊。”

“你看我的故事能写吗?多写写我们的故事,我们都讲给你听。”

“我的女儿可开心啦,她喜欢你的字,等你写出了作品,我就读给她听。”

织田作之助不太懂,他的情感总是比起常人来稍显迟钝,他很多时候都感受不到别人的针对,更别说感受到别人的纵容。然而他却记了下来,把每个人的家庭样子记下来,连带着他们脏兮兮的闲话,一点点记到脑子里去。

杀手是因为这个不杀人的吗?

他不太懂,或许是?但感觉还差了些什么,差了什么呢?

当他独自站在孤儿院门口,看着同事们一个个离开的背影,那种微妙的情绪再次上涌。他抿抿唇,继续向前。

孩子们都被打晕了,更多孩子们被关在房间里,二把手站在门口,叫嚣着。

“你进来,我就把这群崽子们都杀死,你就是凶手!”

他不杀人的情况,这么古怪吗?

然而就是这样的威胁,却让他不知道怎么踏入进去,只绞尽脑汁,观察犯人的四肢,试图找准角度一击击倒,降低伤害。

这位二把手,明显是里世界的老油条。看的确克制了他,就抽冷子放冷枪。织田作之助躲了几次,老油条反应过来了,张张口,就要喊出‘异能力’来。

这样很难办,虽然他没有瞒着,但大声嚷嚷出来,也不太好。

织田作之助皱起眉,眼角扫过一处较为光滑的楼梯,计算子弹的弹道,打算利用子弹的弹射完成一击。

制服一个人对他来说毫无难度,唯有让人活着才是最难的。

然而,就在他摸到手枪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老虎的声音。

凶猛的野兽,自带悚然的氛围,令人胆战心寒。

于喉咙中低吼的声音,锁在喉咙里,咕噜噜,充满了杀意和威胁。

二把手先生仍然在叫嚣,他甚至退出了门口,向着他挥舞手臂,然而就在他走出来的那一刻,在不远处的拐角,织田作之助看到了一只白虎。

白虎……?

那只白虎体型偏小,但也是威风凛凛的一只大猫了,大猫俯下身,做出狩猎的动作,兽瞳收缩变小,纵使被狩猎的一方不是他,织田作之助却仍然察觉到了一丝震慑。

“院长先生!!”

“啊啊啊啊又是老虎!!”

“有老虎!!”

人质孩子们叫起来,织田作之助缜密的分析着。

又有老虎?

可横滨并不是老虎会出现的地方,这种贫穷的孤儿院也不太可能饲养一只老虎。

孩子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二把手先生越来越烦躁,他也听到了老虎这个词,正在不耐烦的质疑着:

“哪有老虎?”

孩子们指了指他的身后,二把手却全当作在吓唬他,给那个孩子喂了枪子。

于是尖叫,痛哭,被刺激的白虎身体流线性绷紧,直到这时,二把手才感觉不对,然而已经晚了,白虎向他扑来,一把把他扑倒在地。

白色的大老虎张开大口,几乎要吞下男人的头,织田作之助表情一震,吃过人的老虎恐怕就不可能放过这里的人了。真的让他吃下去,估计会成为所有孩子的终生阴影。他举起枪就要向老虎射击,却听孤儿院院长大喊一声:

“不要伤害他!”

此时,二把手先生虽然没有被咬死,却瞪着一双眼,被吓死了。

老虎察觉到他的杀意,舔了舔爪子,充满兽性的眼睛扫在他身上,似乎在品鉴他哪里更美味。

织田作之助霎时间出了一层冷汗。

“这可是老虎!为什么不能杀?给我个理由!”

院长却惨白着脸吞吞吐吐不肯出声,他摆摆手,让所有孩子回到房子里关好房门,然而此刻,织田作之助已经和白虎过了好几招了。

他用了匕首,然而这白虎的恢复速度快的可怕,速度惊人。不下杀手,就算是他也感到难办。半天都没得到院长的回复,织田作之助打开枪的保险,一个翻滚单膝跪地,在天衣无缝中,他看到自己的子弹射到了白虎的眼睛,白虎当场毙命。

可以,就这么做。

然而下一刻,天衣无缝中,他听到了一声悲痛的大喊。

“敦——!”

五秒耗尽,他扣动扳机的手猛地偏移,子弹甩到了墙上,不知道弹到了哪里去。织田作之助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白虎。

是……是人吗?他差点杀人了?

就在此刻,一切改变,他听见院长的声音。

“敦!够了!给我清醒一点!”

那白虎似乎被这声唤醒叫住,不情不愿地低吼了一声,有些烦躁不安地反复踱步,就在难以控制再次袭击的那一刻,织田作之助猛地丢掉手枪,翻身骑上白虎的后背。

“院长!”他揪住白虎的耳朵,在剧烈的摇晃中质问道:“他是人?”

“……”情况紧急,院长只能点了点头。

织田作之助表情更加难看,他抱住白虎的脖子,竭力勒紧,天衣无缝无限次发动,无数次惊险之下稳稳耗到了白虎力竭。待到天色如浓墨一样黑的时候,他翻身落在地上,所谓的白虎,已经变成了一个沉睡着的少年。

“异能力者?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把一个无法自控的异能力者放到孩子堆里?”

直到此刻,织田作之助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检查少年的情况,确定只是过于疲惫睡着了,才脸色难看的质疑院长。

“敦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只是……只是为了保护大家才……”

中年人院长脸色难看,他徘徊着,低声道:

“明明关进了笼子里……”

“笼子?”

织田作之助都要被气笑了:

“这么小的孩子,你把他关进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