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彼黍离离
距离仙魔大战开始时, 已过去整整一年。整个仙魔格局翻天覆地。
半年之前,儒道七万修士参战,越过东桓边境, 不仅救下道门残余修士,更是将败北的道门剑神带回。这对如今的仙道盟主宋澜来说, 是极大的恩情。
听说是宋澜主动放低的姿态,写信恳求圣人救师弟叶轻舟一命,作为交换, 甚至还让出了一半的仙门权柄。
在接到道门求援后,圣人不计前嫌, 向魔门宣战, 同时领着风飘凌、白相卿驰援东洲,叶轻舟被沈游之带回微茫山施救,沈宗主也代替圣人镇守中洲,以防外敌。
萧珩已经打下白帝城, 但魔兵已经十分疲惫,再与以逸待劳的儒道修士作战, 实在是讨不到便宜。
后来,萧珩据守白帝城不出三个月, 实则养精蓄锐。而坐镇西线的帝尊也默契帝停止了向西扩张,在短暂的修整后, 调转方向,朝着中部而来。
与此同时,萧珩休整结束, 魔兵再出发时,不再是当时铁蹄快马,打算迅速席卷整个东桓洲的态势, 而是同样也向中线行军,打算与殷无极汇合。
东桓洲中部,苍茫野,魔道帝尊与他的大帅终于会师。
野穗子布满田埂,在风中摇曳。魔兵来时路,已经完全被魔道势力割据,再往前推进,越过饮冰楼势力范围,便是清净山。
至此,隔野而望,再无天险。
道门江山半壁,尽数沦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小童的歌谣在田埂上回荡,少儿不知事,唱着亡国之歌,却不知这些身着漆黑铁甲的,便是大人口中无恶不作的魔。
传说,魔来自于蛮荒的大地,食人肉,喝人血,身高九尺,青面獠牙。尤其是魔君殷无极,传说他嗜杀成性,残暴万分,睡在俘虏的尸骨上,还以杀人取乐。种种传言,可止小儿夜啼。
而事实却并不完全如此。魔兵一路目标明确,未扰凡人城池,可仙门大城中,除却几座献城投降,被魔道完全接管外,其余皆是战至城破,也有不少道门修士宁死不肯落入魔门手中,沦为俘虏,或是战死,或是殉城而死。
但无论如何,北渊魔兵是外来者,在短暂的一年内,掀起十几场战争,或是遭遇战,或是守城战,杀了无数仙门修者。
魔兵军容整肃,铁蹄践踏山河,玄金旗帜几乎漫山遍野。
走在最前方的是玄袍的魔君,袖口收窄,配着银色的护甲,麒麟暗绣行止见宛如流动。
他不愿坐在帝车之中小憩,又格外爱这夏末的阳光,便时不时地出来走一走。
殷无极听见风中传来小儿的歌声,于是也轻袍缓带,行走在半人高的野草中间,缓缓诵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帝君说到“此何人哉”时却又是笑了,好似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味其中的百般滋味。
天道逼迫他出走了半生,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而如今,他却挥师至此,迫的千万人亦然因他而流离。
这是他的罪与罚。
“陛下,您在唱什么?”他手下的将官皆是土生土长的魔修,虽然随他离开北渊征战一年之久,却听不懂歌声里的典故。他搔了搔头发,薅了一把地里的穗子,“这不就是野草嘛。”
“五谷不分。”殷无极折了一根穗子,抬起头,在阳光下转动那饱满的麦穗,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穗子渡过他的脸,竟然显得静美。
他平日孤高而威严的神情褪去了,淡淡笑道:“长宁,看见没有,这种是野麦子,连打理都不用,自顾自地在田埂里疯涨,到了灾年,能活人的。”
“这个能吃?”北渊洲全民修魔,但是金丹以下没法辟谷,在北渊这个物资匮乏的地方,长宁压根没见过这种植物,却警觉地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于是脸上也颇有些兴奋,“这里满山遍野都是,我们多采一点种子带回去,岂不是能活人无数?”
“再顽强的野草,在北渊洲的地上,也是长不出来的。”殷无极轻叹一声。
北渊洲土地荒凉贫瘠,百分之七十都不能用于耕种,剩下的土地在南方,多涝多灾,别说种作物了,什么都能淹死。
但天道又给予这片土地最多的矿产,让魔气充溢整个大陆,让魔修的修炼速度快好几倍。如此,造成了许多强者为了一点食物或者资源,就可以互相吞噬,互相杀戮,让魔修千百年来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殷无极执着麦穗,行于田埂之上,黑袍逶迤着掠过丛丛野草,自顾自地吟道。
“陛下,您又在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长宁又挠了挠头,道:“军师是文化人,但是他回魔宫去了,您也就只能和俺这个大老粗说说话,咱们换个听得懂的……”
“麦秀之歌,陛下在感叹仙门曾经鼎盛,如今却山河沦陷,家国皆破,岂不是时也命也。”何久是文书,很是咬文嚼字了一番,“咱们陛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哪是你宁老三这种粗人能明白的?”
“咱们一路赢过来,难道不该高兴?”长宁又问道。
“陛下是想到咱们北渊洲了吧,我觉得陛下是觉得此地土壤肥沃,撂了荒,野麦子都能长的这么高,要是咱们也有这种地,哪还会饿死人?”
“你们两个,不要揣测陛下的心思。”萧珩手下亲卫喝止。
他们才意识到逾越,纷纷看向出声的方向,皆是肃然了眉目,将武器触地,站直了身子,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
“大帅。”
“萧元帅。”
银铠将军疾步走来,逆着光,神情看不清晰,唯有深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陛下亲卫见了他,也纷纷让行,可见他在魔宫的实权地位。
自从他们西线精锐与萧珩会师后,二线合一的魔兵形成浩荡的洪流,所过之处各种仙门防线,皆是一触即溃。
而萧元帅却似乎是和陛下闹了别扭,除了会师时见了见陛下,谈了一些事情之外,基本上就是各带各的队伍,看上去君臣离心,让人心里多少犯嘀咕。
陛下看穿他们这些近臣的心思,只是笑着说:“萧重明不会叛我。”
但这并未缓解他们的忧虑,陛下把军权几乎都交给了萧珩,对方非但不感激,反倒对陛下毫不尊敬,反而态度恶劣,他们能不多虑吗?
“来啦。”殷无极微微侧头,负手看向他,淡淡笑道:“可舍得来找我了。”
“北渊洲兵强马壮,又有将夜和陆机坐镇,我们不必担心后方,陛下何至于触景伤情,在这里作黍离之悲。”
萧珩的口吻有些古怪,抱着臂冷冷地瞧着他,道:“有时间东想西想,还不如回去歇着,好好睡一觉,别整天出来瞎逛,折腾人呢。”
“萧重明,你怎么学起陆平遥来了,真啰嗦。”殷无极用麦穗刮了刮他下巴上的胡茬,促狭道:“将军啊,你是想把魔宫总管也兼了么?”
“老子啰嗦?”萧珩气笑了,一巴掌拍开那麦穗,“老子摊上你这么个君王,给你卖半辈子命,不仅管着你吃喝睡,还得看着你死活,你成天疯疯癫癫的——”
“我还没疯。”殷无极转过头。
“啧,比疯了还折磨人。”萧珩扫了一眼亲兵,然后扯过殷无极的袖子,似乎是要与他单独说些话,他眉眼一横,道:“传令下去,在麦田边休整,半个时辰后再出发。”
君王在侧,元帅却越过他下令,照理说是大权旁落的前兆。
殷无极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拢着袖,藏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右腕,然后由着萧珩蛮横地把他带到田埂边,在夕阳下漫步。
萧珩抓起一把麦粒,放在手心揉搓着,脚下踩着松软的黑土地,沉沉地开口了:“之前你每年都会有一段格外疯癫,七情涌动,必须闭关的时候,为什么今年没有了?”
“……能不能不要那么尖锐。”殷无极无奈地笑笑。
“陛下有点变了,大约是四五年前,五十年一度的圣人祭之后?”萧珩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当圣人重归的结果摆在他面前,一切都能顺理成章地推导出来。
他一扬手,把那麦粒尽数撒入土壤内,寒声道:“你自从那一日之后,就甚少表现出暴戾的那一面,为什么?”
“……”
“无话可说了?”萧珩横他一眼,道:“不如我替你回答,你开始满天下地搜罗有助修炼的天材地宝,治疗神魂之症的灵草,以及,抑制心魔的方法。本来医圣都为你诊脉过,说你每年固定时候,不要抑制破坏欲,或者干脆去杀点叛军,用血去满足心魔,你还能多撑一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节制欲望?”殷无极为帝君时,已是情绪极为淡漠,魔本就重欲,他如此是与本能对抗。
“以血饲魔,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它永不知足,而我为帝王,能用人命去填欲壑吗?不能的。”他笑而叹息。
“那你为什么正常了?”萧珩的目光却如电,如此灼灼。“你出征前,特意屏退左右,对我说你的命顶多还有十年——你知不知道,老子当时就想把你摁在魔宫,亲征,亲征个屁。”
他话锋一转,又笃定道:“是为了圣人?”
“你又知道了。”
“也就陆机那小子有点迷迷瞪瞪的,我和将夜,谁不明白你?”萧珩被他搞的简直没脾气,抄起一块石头,就往麦地里丢,“你哪一天疯了,肯定是为圣人;你若是清醒了,也是为了圣人,他就是你这一生永远过不去的坎,我一听说圣人回来了,我就知道,我们陛下要出事了。”
“好了,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迟早是要说的。”萧珩见他不答,又转过头,抿紧了唇,紧紧攫住他的视线不放,“后来,你的心魔又引动几次,都是为了他?”
“……不能说。”
殷无极缓缓地把手上的护腕取下,格外苍白的手腕从玄色的衣摆伸出来,袖袍底下的左手臂,本该是魔气流经的地方,竟是被殷无极以龙骨冰晶截脉,刺入灵窍之中,让左手几乎使不上力气,只能垂在身侧。
而他右手偶尔会颤抖,也是控制不好魔气,时不时就会有血色的纹路漫上他的手臂,如同绝望的红莲。只要触碰,就是几乎把他剖骨的疼。
“你他妈这叫没疯?”萧珩看了一眼,顿时就跳起来,恨得只想揍他一顿。但是萧珩袖子都捋起来了,见到他的脸上神情孤冷淡漠,仿佛一片不起波澜的静海,才倒吸一口冷气,笃定道:“你哪里正常,你早就疯了!”
“骨钉截脉,可以暂时封住多余的魔气,等到需要战斗的时候再解封。”殷无极将袖子放下来,重新扣上护腕,“心魔会和我抢夺身体的主导权,棺木快要四分五裂,我快关不住他了。”
“战斗?就你这个状态,还想战斗?”萧珩气笑了,“你一打起架还认得人?我承认,你心魔状态够强,道祖佛宗两人加起来都干不过你,但你释放的力量越多,理智消磨的就越快——就算你赢了,那下一次醒来的是不是你还不一定,若是你真的死了,谁拦得住你的心魔?”
“到时候,师尊会杀我。”殷无极看向层叠的麦浪,在苦夏之中,他的衣摆也在风中微微晃动,“我若是死了,他会替我敛骨收尸……不对,到时候,我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了。”
“你爱着他,所以你要逼他亲手杀你?”萧珩当真是服气他。“圣人还答应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殷无极淡淡地笑了,“我们已经打下了大半东桓,得到了地盘不想往外吐,我会活得久一点,到时候,让陆机先与道门谈,割地或者赔款,让宋东明选一项,或者两个都选。师尊那边,我来处理,谈得拢我就退兵,等到后续处理完,就去他身边隐姓埋名待上一阵子……若是……”
他顿了顿,道:“若是最坏的情况,我遭遇仙门二圣阻挠,定会解放全部力量,带他们下黄泉。到时候我可能控制不好力道,甚至连敌我都会不分,萧珩,你记得带着兵跑得远一些。”
“把我的君王扔在战场,然后带兵逃跑……陛下,你怎么说的出口?”萧珩冷笑,“老子的确当了一辈子的逃兵叛将,但是自从跟着你打天下开始,老子就发过誓,要杀你的人,必须踏过我的尸体。一千五百多年了,我烂了心肝肺才会去叛你。”
“就算成功杀了仙门二圣,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师尊,我的剑都是师尊教的,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我的人……”殷无极自顾自地道:“等他杀了我,这场战争也就彻底结束了。不过那时候,北渊可能会经历一段无尊位大魔的时间,一定很难,萧重明,你得替我多看一看……”
萧珩没有说话,他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
还能说什么?殷无极都已经计划的如此周详,连拿自己的脑袋做祭品,去停止一场战争的准备都做好了,他除了去承担他的遗命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殷无极站在田埂边,看向夕阳西沉的方向,只觉今日的血色竟是那样的浓深。
而在逆光中背对着他的将军,却在麦田之中微微躬下了身,多么英姿勃发的男人,此时的肩膀却微微颤抖。而他束在脑后的黑发,竟然在夕阳下也有了几缕银光。
“还记得我们最初是为了什么吗?”良久,萧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殷无极腰间悬剑,玄衣依旧如当年猎猎,但他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屠龙少年。
帝冕千钧重。
紫气东来的那一日,殷无极踏上九重天,望向南山北海,忽才惊觉,他已经踏过了无数亡灵的骸骨。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于是,他在这黄昏之时,看向那遥远的天边,忽然道:“你还记得,当年我曾经作的那阕词么?”
“你们文化人的东西,问我做什么?”萧珩轻哼一声,却顿了一下,说道:“记得。”
“我依稀记得,上半阕似乎是这样的……”
殷无极垂衣拂袖,看向那一望无际的原野,旌旗,还是旌旗。而他感受到肃杀的风吹过荒野,哪怕渡过了千年,人与人相争的局面,却依旧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他看向白骨露于荒野,淡声吟道:
上古从头阅。
尽相争,石头铜铁。
壤歌休接。
奴隶交戈青禾野,中外古今同页。
谁堪问,尸骸曝没?
只思换王侯霸业,万千年,谁记兴亡辙。
埋没了,生灵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