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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纵局

第102章 纵局
“又来。”
谢逢野之前不是没尝试过联系月舟,奈何每封灵笺递出去都如投石入海杳无音讯。
只想着老怪物是个有自己打算的,不用担心太多。
要说不杀江度,在进骨留梦这个幻境之前见到,谢逢野尚且还能控制得住,偏偏此番进去见到往事,如何能不气?
“我不明白。”谢逢野身侧悬着一张空白灵笺,抬了几回手都不知可以往上写些什么作以回话。
“月舟那么怕冷,被生生逼去守那昆仑绝寒。他涅槃失败不能再沾染这些阴戾之气,更别说诅咒浓雾,这些江度分明再清楚不过了。”
却还是亲手将他推进穷途,让他受了万千年折磨。
谢逢野甚至都不敢想,月舟如今的身子,还能撑多少时日。
可即便如此,也要再三相护。
哪怕江度已然成了三界上下众生可骂的魔头。
谢逢野眉间凝出几痕痛苦困顿,他说:“玉兰,我不明白,他们要我怎么样呢。”
成意也在盯着那封灵笺看,最后轻敛眸光收回视线:“今日此战,乃是大势所趋,月舟他尤为擅长扶乩之术,定是早就算出来了,不过一直没说罢了。”
他瞧谢逢野看着那张灵笺,像是连外间厮杀怒吼都听不着了,便挥手散了它。
才说:“还记得当年我问月舟,可知江度或有异心,他说‘我知道,但我没理由阻止他,只好在他心口下了死咒,生死一处罢了’。”
那年大劫初了,天地之间混沌不堪,月舟默声而来,载着一身疲累伤痛,说起过蝼蚁的故事。
玉兰并不擅长开导,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尽数说出。
“当年我们,包括月舟都不能理解江度为何非要入魔,时至今日,我却明白了些。”
“若有一群蚂蚁爬上了你的手臂,你未曾伤过他们,甚至多番相助,其中却有一只混不讲理地咬了你一口,你会如何?”
“若要寻仇,便是一巴掌拍死一片,你又会如何。”
玉兰轻叹道:“事到如今,江度为何入魔依然重要,却早已不是头等大事了,各人的因果缘法,也该自己背好。”
“是了。”谢逢野苦笑着转脸过来,“都是自己选的。”
话才出口,忽然有种诡异不已的念头破土而出,谢逢野又重复了遍:“都是自己选的……”
玉兰转头看他:“怎么?”
听阵仗,外面以对峙多时,声音却渐渐地小了。
谢逢野仰面望着幽都上方缭绕成障的魔气,不确定地说:“江度深知月舟的脾气,按照他的性子,既是自己选的,向来不会后悔。”
玉兰起初没听明白,后面才慢慢清明过来:“他若决意入魔,第一个便要弃了月舟,既然做这选择,就不会去给月舟做美人面?毕竟,江度从来都不靠妄念活着。”
“对!”谢逢野点头,“若是为恨入魔,首当其冲遭到灭顶之灾的,应当是药师府,或是司氏一族。可你看看,他们还不是好好的延续到了现在?”
“还有,玉兰你……”谢逢野彻底转过身来,严肃不已,“你回想当日仙魔一战,江度可是在用骨留梦给一道白色身影渡气。”
成魔时刻,犹如破茧化蝶,最是灵力不稳之时。
即便想要开战,也不该光明正大地挑自己最脆弱的时候。
“那道虚蒙身影。”谢逢野沉声说,“恐怕此举非江度只身能为。”
若非如此,谢逢野再也想不出任何一种可能,月舟要再三拦着谢逢野动手。
他昆仑君向来是个拎得清,也放得下的。
是非对错,断断糊涂不得。
“再有,当年天界上有那么多厉害角色在江度身边,即使他能好好遮掩不露痕迹,也没本事悄悄谋划那么大一盘棋。”
玉兰回忆着说:“的确,他和月舟向来都是形影不离。”
谢逢野点头:“对,况且月舟只知江度或有异心,本也是做好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打算,大概当年……”
那场虚幻梦里,月舟也猜不到江度所谋竟这般大。
玉兰听懂了他未能出口的希翼,只能坚定地拉住他:“无论是哪一种,今日便得分晓了。”
开战。
那层带着青岁法号的薄障仍漾着玄红灵光罩在幽都外面,内里幽都是鬼众个个穿甲戴胄,却不同于往常打趣对抗不世天众神仙那般随意,各个收敛神色。
原因无他,法障之外,是天上地下首个万世魔族。
厮杀声早已停了,唯有冲天灵力自饮恨路前拔地而地,那些漂亮又干净的仙灵之气上,是浓烈灰蒙的魔气。
不世天众多神仙原本是来寻幽都冥王要个说法,未曾想在此撞上魔族大军被齐齐扣下,反抗不得。
江度高立于浓云之巅,扬着下巴看过来。
尺岩见尊上过来,侧身让开道,冥王和冥君就此现身。
“老大。”他问,“要救不世天的那帮神仙吗?”
“先不打。”谢逢野摩挲着鞭柄,仰头回应着江度的视线,讽刺道,“这再见面,就非死不休了。”
玉兰和他不同,只出来时遥遥看了眼江度,此后只把目光放在法障之外的那些神仙身上。
“你只管去找他,外面有我,不世天和幽都我能护住。”
谢逢野转过头来问:“你不去吗?”
玉兰摇头道:“我恐怕这辈子都消不了气。”他翻过掌心幻出骨留梦,重新交给谢逢野,“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月舟预备如何,这样东西,都该还给他们。”
饮恨路上的冥灯漂浮不歇,照得他如玉脸颊净白一色,恍惚灯影微弱处,得见玉兰正垂首认真地向过去做个诀别。
心结也好,背叛也罢。
“我说了,再见面,就是生死之敌。”
“好。”谢逢野瞧得清楚,轻声应下之后接过来。
土生心焦面急,连忙窜过来:“这么大阵仗,怎么还见不到天道雷劫?”
谢逢野转着腕子好笑道:“可能天道打盹了吧。”
他如今除了玉兰谁也不信,即便当时玉庄亲口说天道或生了智,动了异心,如今看来,果然是这样了。
谢逢野和玉兰在幽都之前深深对视,随后便不再多言,刚要纵气而瞬时冲出去,却听玉兰急急唤道:“等等!”
“怎么……”
谢逢野话未说完,已有草木幽香扑了过来,双唇瞬时贴于一处,互递温暖。
玉兰有些抖,笨拙地试图撬开谢逢野的齿舌。
冥王也有些抖,直到温软离开,他半天都没动作,还是梁辰在耳边猛咳了几声才勉强回神。
再抬眼,玉兰已退出了几步远,垂目盯着脚尖,同过往的样子没有区别。
只是耳垂染了难以忽略的赤色,昭告着刚才那投身一吻,并非幻像。
法障之外自有诸天列位仙僚作证,各类惊呼此起彼伏。
众仙无不叹为观止。
谢逢野才后知后觉地抚上唇角:“你知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玉兰依旧低着头:“你快去吧。”
幽都鬼众在旁,个个紧闭眼睛,却高声道:“尊上!要不我们先去吧!”
可以说识时务这一项,已至化境。
谢逢野紧紧含着自己的下唇,脚如同扎根了一般挪不开步子,终于恨恨地叹了口气瞪着玉兰道:“你等着我回来。”
说罢便纵气直上而去。
他此势猛烈,却见江度未曾有抬手抵抗的念头。
“怎么,你是打定了注意我不会动你?”谢逢野说话这会,回霜已蘸了玄冥怒火飞冲而去,力可拔山海。
江度这才抬手化障做挡。
两道相冲的灵光撞出一阵激烈气流,迅速滚动着泛开,冲散了不少围在江度身边的跟随者。
轰鸣乱响之间,谢逢野稍作回身,微微蓄力便挥臂打出下一击。
颇有踏碎山河之势,目之所及的幽都城石砖瓦齐齐断裂,“砰砰”的声音传出好远之外。
可江度只是稍微旋指,半悬手臂就挡住了这一击,风沙滑过之后,他慢慢睁开眼。
“现在的你,恐怕杀不了我。”
“现在的我。”谢逢野细细品了品这话,强行忍下胸口那阵闷痛,笑着说,“杀不了还是要杀,不然怎么办,除魔卫道,天经地义吗。”
也不知江度看出来几分他这强撑的样子,只是不轻不淡地说:“除魔,卫道,还能从你嘴里说出这么古板的话。”
“上了年纪!”谢逢野稍作回息,猛地镇住全身上下紊乱的灵脉抽身退开几步,这摆脱了江度的灵光控制。
“总要老成些。”
江度只说:“除魔?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只要有你们这些神仙在,那就永远会有妖魔。”
“是吗,难怪有那么多魑魅魍魉背弃鬼道追随于你。”谢逢野往江度身后那些乌泱泱的奇形怪状们扫眼看去,讥讽道,“可惜混得不好。”
江度并不理会他的打趣,平静道:“若无妖魔,没有那些惨死和妄求,人间还会有人去烧香吗?你们还会有供奉吗?”
谢逢野对此不齿:“我们早就不靠供奉做事了。”
“是吗?”江度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转口说:“你不能伤我,不是因为你现在所为的修为难以突破,也不是……”他巧妙地一顿,随后视线像是不经意地滑过了幽都之前。
那个地方,有抹烟绿清瘦。
江度甚至还斟酌了下语气:“也不是因为你现在,不在这里。”
他说得实在平淡,好似本该就这样,让他身边几个魔族都听得满脸疑惑,连忙问:“主上,冥王他……不就在这里吗?”
江度不做回答。
而谢逢野袖中的手猛地握紧,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江度说:“开龙脊嘛,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兄长也做过。”
真龙断骨开脊,化出一具同真身无所差距的肉身,至于要做何用,便全看使用者的心思了。
这件事只有青岁和玉庄知道。
此为一。
还有一样……
江度抬手挡住身边围着的那些蓄势待发的魔族和饿鬼,往前几步来到谢逢野面前,低声说:“你真身在玉兰身上护着天道降罚,不过是硬抽了魂识出来加到这具身子上。”
“冥王殿,你不会同我打的。”
江度甚至连尾音都不肯高一个音,问得毫无诚意。
现在去追究江度为什么知道这许多事已经无用了。
“好吧,你说小声点,我家玉兰可听不得这个。”谢逢野摊开手,“他还让我把这个还你呢。”
“那就还我。”
江度面上不喜不辈,说话时的音调也平淡如死水,只是目光滑过谢逢野手上的骨留梦时,还是会停下。
谢逢野合掌握紧那枚扳指,彻底阻隔了他的视线:“既说打不了并非因为我真身不在,那是为什么?总不能……魔尊你舍不得下手吧。”
江度不置可否,反而说:“我不会再对玉兰出手了。”
“你在说什……”谢逢野被他这么云里雾里地弄得烦闷,却忽地意识到什么,猛地抬手按上了自己的魂台。
那有一棵光树灵花静静矗立——刚才那吻。
玉兰是借着自己此时修为高于谢逢野,暗自把真身渡了过来……
想当时在白迎瑕的幻境中,谢逢野这一世首次瞧见江度,他也曾问:“你可知镇我会有什么代价?”
此情此景,江度重新出现在面前如此发问,恍若在说:“你可知要护住他们需付出什么代价。”
万事都讲代价。
谢逢野付不起这个代价。
他朝脚下扫了一眼,早在他才现身时就吸引了许多神仙的注视。
现在离得近了,那些心声更是不住地往他耳朵里钻。
“冥王来了!他难道和这魔头约好了要反?!”
有这样的猜疑。
“早知此子有逆心,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可恨老夫要命陨今日了!”
有这样的断定。
说法多样,口杂语多之下竟是嚼不出一句夸奖。
千万年翻来覆去也听不着什么新鲜的,谢逢野刚要收回视线,又听其他异声入耳。
“想那成意上仙也是,眼睁睁瞧着我们和冥王斗得死去活来,还如此光明正大行那……腌臜事!。”
“那成意,之前瞧他最是个清冷不亲近的,恐怕也早有祸心……”
谢逢野长眸微眯,缓缓地把头转过去,任由长风吹得一身衣袍飘摇,高高悬于云雷前。
如此静神细听,还听着几句说起昆仑君的,听着很快便要说到青岁头上。
只见下首列位仙家个个神情肃穆,打眼瞧去尽是肃然临敌之貌,心头话早已将月舟和魔族牵连到了一处。
“——轰!”
猝然巨响,炸停了所有思绪。
终于得安静。
谢逢野昂着头,斜着飞眸垂眼看去,唇角一抹笑意饱含讥讽。
他不紧不慢地把回霜收上来,呵笑道:“诸位莫不是忘了,谢某不才,生了双耳朵。”
至此,终于还饮恨路一道清净。
江度立于几丈之外,避开回霜那些悍烈玄雷,他冷眼瞧过这些,面上仍是不喜不嗔,似早已预料到这般场面。
“真是好气性。”
谢逢野抬起手让回霜缠上手腕,看过去:“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听谁骂了我几句就让他灰飞烟灭吧。”
江度并不否认这样做是否可行。
谢逢野接着说:“那样的话,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就是瞧这三界不顺眼,非要毁了它干净?”
这是大家一致认为江度要入魔的原因,也就此讨论了许多年岁,可谢逢野现下当面提起,还是觉得拗口又生硬。
江度听过,依旧是眉眼深邃。
他站在幽都之外,像一座终年覆雪的料峭古山,似是命里所有悲苦喜乐都被岁月熬干散去,徒留一身冰寒刺骨。
对于一切能引到为什么入魔的话题,他尽数不做回应,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你不杀我。”
说罢又上下将冥王扫视一遍,才说:“是你,不杀我。”
谢逢野快速摇头否认:“你对我居然有这么深的误会。”
“不是误会。”江度环首身边,说,“是你,曾经下了禁制,若我不动手伤你,你决不能伤我。”
谢逢野立时说:“我没有那么蠢。”
江度道:“曾经的你。”
“曾经的我……”谢逢野转了转脖子,目光不由扫过下方那道身影,正好隔空同玉兰遥遥对视了一眼,他费劲地慢慢收回视线。
问道:“居然和你还有这种孽缘?”
“我若不动手,我们就打不起来。”江度也跟着一同去看玉兰,“把东西还我。”
谢逢野再次横跨一步挡住他看向玉兰的目光:“你的意思是,万千年前的我,那个成意龙神,同你,江度,立了血契,除非你先动手伤我,不然我绝对不能伤了你。”
江度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我就放任你化魔,最后还殒命来镇你是吧?”
江度这回不“嗯”了,像尊石塑一样离于风高之处。
“司江度。”谢逢野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他,“我如今在你眼里这么好骗?”
江度不再解释,反而向谢逢野伸出了手,袖口处经脉之上,有道花纹,古式走笔,圆盘之外绞着怪样花枝。
——同当年月舟和江度在无尽渊前所遇凶兽身上的一样。
江度低声道:“这是死契,当年的你,同我结的死契。”
谢逢野甚至都无需抬手起来看,因为命契在前,腕上自有灼热疼痛。
他如今还未寻回当年过往的记忆,却又不得不一次次面对那些陈年旧债。
“都让你们给说了。”谢逢野道,“你怎么不说当年你入魔也是我逼的呢?”
江度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了半晌,眼中渐渐泛起奇怪的情绪,似恨似喜。
他说:“事实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