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银尾人鱼
王都。
数千年间,此地也曾贫瘠落后。或许是某次战乱,又或许是某次权势的更迭,流落的王室支脉逃难于此,又生根发芽。它于是璀璨至今。英雄与骑士前来这里,贤者与魔法师们驻扎于此。
这里是人类魔法最璀璨的王冠,这里是“它们”的巢。
当敌人前来进攻巢穴,“它们”便要坚守巢穴,将尊贵的“母亲”护卫在最深处。
精灵立于城门之上,金发随风飘扬。白雪划过发丝,却沾染不下任何痕迹,只是随着彻骨的寒风坠落,与地面上的积雪与污血一道混合,渐渐分不明晰。
他脚下是人类的旗帜,黑金色绣着王室的纹章。那纹章的羽饰与盾徽交叠相错,仿若盘曲的邪恶足虫,风中似在挣扎。
城门之下,骸骨丛生。尸体膨胀流有脓血,即便失去了头与心脏,仅剩的足仍在缓缓抽搐。黑色的巨虫甲壳陷在新落下的雪中,分外扎眼。
它们是巢穴的哨兵,早在敌人真正到来前便先一步“羽化”。虫子从弱小的宿主躯壳中而出,脑浆与爆破的血管如漫天雪花般飘洒,皮囊被尖利的足撕成碎片。它们以巨大的甲壳堵住城门。
在精灵抵达的那一刻,伴随着冲天的尖锐噪音,这条狰狞的黑甲护城盾猛地炸裂。浓稠的血浆喷洒而出,瞬间盖住连夜的积雪。
当哨兵判断敌人的威胁超出预计,它们便义无反顾地自爆,并将信息通过声波传递给巢穴中的同伴。它们的血是世上最肮脏的污垢,足以使一只精灵当场生出诅咒的骨刺,也足以使人鱼有力的尾巴滋长毒斑。
可精灵只是静静降落于城门旗帜之上,收拢双翼,无声垂眼,扫视着面前的一切。
一滴黑色的血渐染到他的脸颊,精灵目光沉静依旧。那血很快融入精灵的肌肤之中,只一个眨眼便不再看见。
精灵的外形仍旧圣洁,没有在黑血的污染下产生丝毫异变。这份“正常”或许便是最大的“不正常”,可在场已没有目击者值得精灵继续伪装。
没有谁知道这双绿色的眼眸到底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这双毫无生气的眼才缓缓抬起,朝着远方某处骚动投去视线。
那里,新的守卫正在前来。它们不惧死亡,不惧牺牲,将守护母亲到最后一刻。它们自城中而来,或许昨日还正在研习某项研究,或许上周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或许上个月刚成为某个婴儿的母亲亦或是父亲。
如今,这些属于人类的身份已无足轻重。它们已遗忘作为人类的一切,它们是巢穴的城墙,将献出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精灵又垂下眼眸。
同一时刻,他的外形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美丽而圣洁的翅膀褪去绚丽华彩,凝聚起金属的质感,愈加厚重,尾端尖锐而有力,仿佛两柄锻造的尖刀。黑色细纹自脸颊两侧蔓延,划入眼尾。
那是属于虫类的眼,冰冷,残酷。
精灵,不,这时候他已成为虫的一份子。他自高台落下,挺直立于污血之上,漆黑甲壳迅速覆盖于肌肤,化作铠甲,泛着天光的金属制面罩拢住下半张脸。他如一名沉默的军官,足蹬黑甲的靴,一步一步踏往城中,寂静中唯有沙沙的沉闷踩雪音,像是在为他送行。
第二批卫兵终于赶到,他只抬起眼皮,一个眼神投去,巨虫们便静止。它们没有自爆,也没有发出尖锐的噪音,只是笨拙而缓慢地爬伏下来,向他献上畏惧与臣服。
它们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它们感知到上位者的压迫。
来自巢穴最深处属于母亲的声波仍在嘶吼:【杀死他!!!】
但它们没有选择动作。
在面前的同族身上,它们感知到强大的压制力量。
这份力量令它们情不自禁想要跟随,那是如同……母亲的力量。
【变回去。】面前的“母亲”说下出指令。
它们畏惧着收缩起足与须,肿胀庞大的身体不可思议地缩水,逐渐还原出原本宿主的外壳。幸而这批卫兵还未完全羽化,这些生命尚有机会存活。渐渐的一群衣不蔽体的人类懵懂站在雪地之上。
属于虫的特征仍多多少少保留于他们的身上,但至少那份原始的兽性已消散。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亦不知晓面前一身黑甲的人是谁,只是茫然而缓慢地跟随在对方身后,一步接着一步。
那是王宫的方向。
。
缪伊缪斯躺在巨大的贝壳中,圆润的珍珠与各种璀璨宝石几乎淹没了他的身躯。四肢仍被束缚着,只是这次换成了海草编织的手环与足环。
“多放些红宝石吧,大祭司最喜欢红色的宝石了。”
“这次的祭品也有红色的头发,没准大祭司会接受的。”
“可是上次大祭司发了好大的火,说不许再送祭品了。”
“那是上次的祭品不够好看。你看,这只多精致啊。”
人鱼们毫不顾及地打量着他,这种目光令魔王感到一阵恶心,仿佛他在这几条鱼眼中和旁边的宝石没什么不同。
在梦中,他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区区海草都挣扎不开。缪伊缪斯没有选择打草惊蛇,只是像个乖巧的玩偶一样躺着,任由人鱼们给他梳理长发,为他戴上各种鲜花与宝石做成的饰品。
梦境的细节相当丰富,缪伊缪斯冷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判断这个房间的主人地位尤其显赫。不过这里似乎并不常住人。
待到一切准备完成,缪伊缪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好像只被精心烹饪又摆盘的鱼,就差用餐者上桌了。人鱼们满意地关门离去,料定他无法动弹。
显然,人鱼忘了一点,他是一只有尾巴的恶魔。
当房间内只剩下自己一只恶魔,缪伊缪斯一改方才逆来顺受的模样,费力地在珍珠堆里将尾巴钻出。他翘着尾巴,便开始用那桃心尖尖解手腕上的海草结。
钻进这条缝里……再搓搓那边的空隙……从这里绕出来……解着解着,魔王的眼睛逐渐亮起来,似乎在“用尾巴解开绳结”这款游戏中获得了莫大的乐趣。
就差一点……!
哐当。
就在手环即将解开之际,天花板上的镂空窗中突然摔下来一团黑影,惊得缪伊缪斯猛地抬起头,尾巴都吓得缩回背后。
黑影缓缓爬起,缪伊缪斯这才看清那同样是一条人鱼,只是身上缠绕了许多暗色的海草,模样狼狈极了。人鱼一定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抛过来,只是默默用手指扯着身上的海草。
缪伊缪斯看清了对方一头银色的长发、下身修长的银色鱼尾,以及……对方握在身侧的一根带血白色棍状物。那棍子有些许奇怪,像是长了许多倒刺,缪伊缪斯再想细看时,却忽然和人鱼对上了视线。
——绿色的眼眸。
房间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直到缪伊缪斯小声开口:“霍因霍兹?”起调便是他自己都没料想的颤音。
人鱼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用危险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缓缓靠近。血腥味在瞬间涌现上来,缪伊缪斯这才注意到对方浑身都是血,漂亮的银色长尾巴几乎没一处完好,皮开肉绽。
缪伊缪斯瞬间心疼极了,却又在下一刻、十分不合时宜地、看清了对方拿的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止住了鼻尖的酸涩。
那是一根骨头,带着血,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脊骨,仿佛是活生生撕扯下来的。只是这个似乎有些过长了……是人鱼的脊骨吗?
他下意识看向面前的人鱼。嗯,完好的,虽然浑身是血到处破了皮但好歹身体挺得很直。这显然不是对方的脊骨,那么便是其他人鱼的了。
想到这里,魔王的眼神飘忽起来。霍因霍兹私下里打架是这么,呃,这么“不拘小节”的么?
缪伊缪斯当然不会觉得拿着别人带血骨头的人鱼可怕。如果眼前的人鱼和其他人鱼打起来了,那一定是其他人鱼的错——魔王如是想着。他只是很惊讶,相当惊讶,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另一面,有别于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另一面。
人鱼终于靠近。从这个距离,缪伊缪斯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对方耳鳍上淡蓝淡红的纹路。似乎察觉到这份直白的注视,轻薄的耳鳍微不可察动了动。缪伊缪斯想要伸手摸一摸,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四肢都已被束缚起来。
这是个不妙的处境,尤其是眼前的危险物种浑身是血,手拿着可疑战利品似乎刚经历殊死搏斗,但缪伊缪斯发现自己一点都升不起害怕的情绪。
人鱼自上而下俯视,伸出手,落在祭品的头顶。
缪伊缪斯下意识眯起眼睛,顺着对方的力道向上顶,甚至还蹭了蹭。
手的主人似乎是被这动作取乐,好心情地揉了揉掌心间的软发,又一路向下,修长的手指扣在祭品的脸侧。魔王脸上一侧的肉便全部陷入人鱼的掌中,被沾染上鲜红的血液。
好冰。这是缪伊缪斯的第一反应。
他禁不住抖了下,抬起视线又与对方四目相对。
熟悉的浅绿色眼睛,熟悉而令人安心。除了那份打量猎物的神态外,看不出丝毫情绪。缪伊缪斯顺着往下看,看到人鱼下半张脸一道几乎横贯的撕裂伤,心尖颤了颤。
伤口很深,一直延伸到胸口,脖子处的裂痕最为狰狞。缪伊缪斯一时屏住了呼吸。
“没法发声了?”
话刚问出口,缪伊缪斯就有些懊恼。这只是那条龙编织出的梦而已,又不是真的霍因霍兹。他在胡乱关心些什么?
人鱼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随后用锋利的指甲挑断他四肢上的海草,没等缪伊缪斯反应过来,便打横将他抱起。这动作牵扯出更多的伤口,新鲜的血液从人鱼身上流出,血腥味更加浓郁。
缪伊缪斯对某只恶魔过分的关心于是又一次颤巍巍抬起头来,他觉得霍因霍兹身上的伤一定是疼极了。
想要问点什么,脑袋却被人鱼用手紧紧压在对方肩头。那条看起来梦幻的尾巴甩动,他们便如同流星般射出,极速的水流向后冲刷,逼得缪伊缪斯几乎睁不开眼。
他只记得被人鱼抱着游出一段距离之后,一些嘈杂的声响才断断续续从身后传来,像是恐慌,像是惊呼。
“王死了!”
“大祭司杀死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