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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中原邪术

就在军医处的众人还为这迅雷般的行军速度震撼不已时,主将仆固怀恩紧接着下发了第二道军令。
全军整装,抢攻永丰仓。
“出战?”接到这道十万火急的命令,副军医长周春年反复确认了两三回,仍有些不敢相信。
平素对军令绝无置喙的军医们,此刻也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这是否太冒进了些?”
敌军虽在贴脸挑衅,可潼关完全具备防守的地貌优势,或是像当初九门常山对峙战那样互相盯防。只要按兵不动,打起消耗战,仍凭他腿再长、刀再快,短时间内也绝不可能正向突破这道铁壁。
此刻直接出战,不正中敌人下怀吗?
这道雷霆而至的军令,未免有意气用事之嫌。
“不得妄议军令。”
周春年额头皱起,正打算以军规弹压纷论,便听刀鞘碰出冷冷一声,刚刚还僵在原地的青年径直起身,漠然打量过一众神色忧虑的军医。
“不冒进,如何抗敌?”
这话自然平息不了疑窦:“可蛮打也……”
“若你是安守忠,敌方据城不出,会乖乖耗在这里吗?”凌策厉声反问,视线垂落在地面不停被风吹刮的草纸上。
安守忠不是傻子。
相反,这位敌手相当有魄力,目光足够敏锐。
这亡命一搏的折返突袭,是根本不准备给唐军重新布线、调整战术的喘息空间。如果潼关军龟缩不出,没有其他选择的安守忠无疑会再次将兵线调回凤翔。
以其强悍的机动性和行动力,回马一枪绝非难事。届时,与凤翔隔了八百里秦川的河东军根本无力阻截。即便再以洛阳相胁,撞过潼关铁壁的安守忠也不可能吃第二次亏了。
凌策的一句话,令沸然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片刻凝重的默然,有谁不服地问了句:“就算必要迎战,何不等到郭公增援?”
合军以战,起码能增加胜算。
“河东大营决计不能下行。”
凌策弯下腰,用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目光肃然:“河东一失,全军必败。”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他们这支分队如楔子一般嵌入敌腹,上方的河东大营则稳稳占据着高地优势,一旦合军潼关,就等于亲手丢出这把撬开关中的钥匙,随时可能让其他燕部趁虚而入。
前狼后虎,若兵合一处,就真给燕军包饺子了。
见军医们怔怔说不出话,凌策扯开嘴角,试图缓和凝重的氛围:“你们做医生的,也不能为了治伤砍掉一条腿吧?”
这个不太合时宜的玩笑显然招来了反效果。
刚刚从大帐中折返的李明夷,一回到军医处,就感受到一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紧张氛围。雅雀无声的死寂中,只听周春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旋即沉肃了口吻。
“前营攻坚,我等决计不可怯战,再有动摇军心者,以军法论处!”
此言一出,沉默的营帐内很快只剩忙碌交错的脚步声。不管对这个决定支持与否,除了力所能及地协助前营,军医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对于仆固怀恩这个看似急躁的决定,李明夷倒并不感到意外。
安守忠为破困局,必会疯狂撕咬,他对伪燕政权的中央集团本也剩不了多少忠诚,被逼急了势必会选择反方向突围。
直接在凤翔决战,则是唐军最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左右逢敌的安守忠可以大胆地押上身家性命,可走到山穷水复的帝国再也输不起一个国都。
此战只有一个目的。
破釜沉舟,提前决战,就地拦截这群来去自如的骑兵。
“去年潼关一战,听说李兄你也在场?”
在军医们紧急收拣行装的片刻,凌策背贴军帐,独立抱刀站在一旁。
他紧紧拧着眉头:“当时……哥舒将军为什么要出兵?”
这个问题,让李明夷收拣药品的手指停顿一瞬。
以局外者的眼光看,那次潼关出兵无疑是关中败落的开始,可置身处境,才知道彼时的潼关军肩上承担着何等重压。
当时关内虽还保有不弱的有生力量,可人心不聚,朝野暗流涌动。一个拥兵十万、威在四方的元帅连抗圣旨,对王权的威胁感绝不啻于压境的叛军。
不破不立,数万人的鲜血终于让还在内斗的官员集团认清现实,也令关中百姓永远铭记下那些被黄沙覆去的背影。
“打仗有两种。”李明夷继续手中的动作,不再有一丝一毫迟疑,“一种是为了赢。”
凌策偏过脑袋,认真看向他。
那双寡情冷淡的眼眸,沉浸着某种决然的信念,不断驱散包绕而来的阴霾。
“还有一种,是为了未来。”
“未来?”青年如有所思地重复这个词,有些不太明白地往后一仰,盯着门外低沉的天穹。
密不透光的乌云,如一张灰色的帷幕,正慢慢压向大地。
每一丝风都带着滞重的湿气,压得人胸口沉甸甸的。
“我倒真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他转眸瞟着身旁过于冷静的这人,在大战之前,终是忍不住吐出胸中的不安。
“你说,我们到底还能不能拿回长安?”
那句当然险些从李明夷口中滑出。
此战的胜负他并不确定,然而历史的轨迹早已铺展向前,长安迟早会回到这个一度风雨飘摇的王朝。
可他终归没能说出口。
他曾告诉过一个人未来,那个缁衣带刀的青年却客死在黎明之前。
“郭将军不是说了吗?”他快速清点过最重要的药品和器具,将之贴身装在腰间,向身侧的青年抛去一个轻快的眼神。
“未来他得请我们去长安吃炖鹅,喝好酒。”
咚——咚!
战鼓四起,穿过呼啸的风声,令所有人的神情倏忽一震。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无悔。”凌策收回目光,意犹未尽般舔了舔唇角。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迈出步伐,一身兵甲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可不许死了。”
*
是日傍晚,嘹亮的号角响起在被层云笼罩的潼关大地。两万整装的朔方军倾城而出,连夜袭向永丰仓。
一支赤红的长箭划破黑沉的夜空,精准地射中某个废弃粮仓的草檐。已经空空如也的木质建筑被那星点的火光一燎,瞬间窜起连天的巨焰!
意识到被抢先攻袭的燕兵,也立刻从刚驻扎的营地中惊坐而起,抽出弓箭与陌刀,翻上高硕的大马,直接从火海中冲杀出来。
那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倏然震动在地面上,一瞬间令李明夷产生了大地震的错觉。
穿插在嘶鸣的马声中的,则是朔方军毫不示弱的怒吼。
“屠灭燕狗,还我长安!”
“还我长安!!”
摇着朔方军大旗的士兵,正示威呐喊,猝不及防被一跃而来的马蹄撞翻在地,肋骨咔嚓重重一响,鲜血从他紧咬的牙关淌出。
刚刚得手的燕骑兵还来不及大声嘲笑,身下的北方大马便被提前铺设的绊马索勒住膝盖,马蹄刹不住地磕跪下去,连带背上的主人也栽葱似的砸向地面。只听头盖碎裂的嘎嘣一声,腾起的尘土顿时被染得猩红。
那双睁大的眼睛还瞪向躺在血泊中的敌人,很快失去了焦点。
也紧紧盯着他的年轻士兵,嘴角抽搐一下,淌着血泪的眼角慢慢合上。
“杀啊——!!”被溅了满身热血的双方将士,血红的眼中噙着彼此结下的血海深仇,冲喊着挥下手中的兵刃。
前线拼杀的呼喊声响彻云霄,被夹着雨点的大风刮到后方的临时军医处。
面对无数倒下的战友,人数有限的军医恨不能几乎一人掰成两个用,沉浸在焦灼的急救中,李明夷根本无暇分辨哪边的阵仗更胜一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群连续奔袭了千里的亡命之徒,绝不可能像此前的潼关燕兵一样轻易被攻破。
阴云蔽日,血光漫地,曾经哺育出灿烂文明的关中大地,顷刻间化为炼狱焦土。
前线迟迟分不出胜负,后营的压力也随之剧增。正当军医们全神贯注地施救时,一阵雨点般的马蹄声忽然从后方包绕过来。
“是燕兵。”胸口正汩汩流血的伤兵脸颊抽动一下,颤抖着抬起手臂,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快跑!”
“别动。”那只沾着血泥的手腕被一把压下,李明夷咬住长线的一端,这个节骨眼上根本顾不得操作原则,以最快的手速缝合已经破裂出血的动脉。
大出血带走一个生命的速度远比马蹄更快,他必须缝完这一针。
也就在这时,远处隐然传来弓弦拉满的震荡之声。
“小心身后!”正抬着伤员往掩体躲去的周春年豁然昂首喊道。
就在下一瞬,夹着火星的箭雨穿破血雾,带着锐啸从天而降地射落!
这一刻李明夷的心脏紧缩到了极点,手指还凭借着本能的肌肉记忆快速打起外科结。
连线都来不及剪,他立刻将伤员一把推向有顶部遮蔽的死角。
与此同时,一道雪亮的刀刃从视线中一掠而过,唰地挥向他背后。
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被斩断的箭枝擦着后脑勺而过,噔一声栽进血淋淋的泥壤,滋起一抹青烟。
李明夷被刺得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撤开,便觉身子一重,肩膀被一股蛮力拉扯,猛地将他抓进一道阴影下。
“你找死吗?!”
不等他道谢,一道压着怒火的呵斥已经劈头盖脸落下来:“要救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知不知道一个军医死了,我们得倒贴多少士兵?”
凌策一边小心地探头观察敌情,一边忍不住瞪去一眼。刚才要不是他冒死出刀相救,那聪明的脑袋现在已经开了花。
“别废话了。”李明夷伸手擦擦被烫伤的后脖颈,一刻也来不及庆幸刚刚躲过的一劫,瞳孔中不断映出燕骑兵逼近的身影。
其余诸人,也都几乎下意识屏住呼吸。
军医们虽不算手无寸铁,但在燕兵强悍的铁蹄前面,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对付不了手持兵刃的敌人,那就只有对付他们的坐骑。
李明夷将视线聚焦在那飞腾的马蹄上。
见他丝毫没有被救的客气,凌策啧了一声,目光严肃起来:“你们快走,我……”
准备好的豪言壮语刚开了个头,便见身旁这人倏然站起了身。
一枚不甚起眼的陶罐,在夜空中划过圆弧的抛物线,啪的一声,正好碎在只有几丈之遥的燕马蹄下。
挂在碎陶片上的液体很快弥散在地面,透明的油液映出一张张带着些许迷惑的血腥面孔。
高高跨在马背上的燕兵们,随意地往地上瞄了一眼,不由被这儿戏般的抵抗逗笑出声。
可就在下一刻,他们胯.下的战马竟像突然逢魔一般,疯狂地仰天长嘶,甚至撒起蹄子,失去理智地横冲直撞起来。
“吁,吁——!”
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主人,只能狼狈地拉住缰绳,拼命试图控制明显受到惊吓的马匹。可他们越是想将马匹停在原地,马儿的眼神越是显出对未知之物的惊恐,四只马蹄死命向后刨地,本能地想要窜逃。
“是中原邪术!”面对认知之外的事物,领队的燕兵只能将原因归结于此。
眼看那群军医就躲在眼皮底下,可若为了几个杂碎失去珍贵的战马,对于骑行作战的他们而言无异于自断双腿。
权衡之下,他只得咬牙切齿地回瞪一眼,凶煞的眼珠中刻出那张一闪而过的中原面孔。
“先撤!”
杀气凛凛而来的骑兵小队,忽然人仰马翻地绝尘而去。
“……哈哈哈!”
正当军医们还懵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的时候,见识过李明夷是如何击退大鹅的凌策头一个反应过来,捧着肚皮笑得抽搐。
“挺能干嘛!”他那刀柄往旁边捅了捅,“这么厉害的玩意,早知该多弄点。”
李明夷倒是想。
乙.醚最初在西方的流行,便是作为宴会狂欢的佐料,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尚且会被这种气味古怪的油液迷惑神志,更何况嗅觉灵敏、易受惊吓的马匹。
可惜甜油造价不菲,且根本没有量产途径,在空气中一挥发,效果也不会持续太久。
这回算是好运,这支燕兵根本没有接触过手术用的麻醉剂,才会被吓得紧急收兵。
轰隆一声,摩擦的云层发出重重的雷鸣。紧接着,便有沉坠的雨滴砸在冷汗涔涔的额头上。
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所有人的脑海——
燕兵还有余裕抄尾偷袭,前营竟分不出一兵一卒前来支援。
上回攻袭潼关一战,有李韶光带队早早伏击在侧,某种意义上算是刻意诱敌歼杀。
这次的情势明显不同。
凌策慢慢收起笑容,凝重地望向正观察敌情的周春年。
“他们一时应该不会回头了。”看穿青年的意图,周春年闭了闭眼,颔首应允了他的眼神。
“军医的职责本为保护士兵,如今前营陷入死战,你先行支援。”
凌策提着陌刀,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目光在逐渐铺下的雨幕中转过一周,看着这些相处不久的面孔。
“去吧。”李明夷不知何时已回到伤员身侧,头也不抬地继续收尾刚才紧急的缝合,“这里不需要你了。”
其余军医也都一一回到自己的位置。
大雨哗然落下,前方熊烧的战火逐渐被浇熄,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昏黑。
凌策郑重地点点头,握紧刀柄,头也不回地奔向一望无际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