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破誓
这是幽都最热闹的一天。
至少在谢逢野掌境以来,从未有过这么多来路的神仙鬼魔聚在一处。
那祸害三界已久的魔尊卷土重来,亲领千万魔军攻至饮恨路前,却未急着动兵挥刀。
反而再和煦不过,甚至给在场所有观者一种万事好商量的感觉。
“是你让我做的,入魔也好,覆灭三界也罢。”江度再严肃不过地说,“都是你让我做的。”
“你入魔入傻了吧。”谢逢野如何肯信这种话,“难不成那所谓龙神殒命也是当年的我让你做的?”
即便他没有寻回记忆,也多少从白玉春保存的灵卷和各种往业之中了解过当年的自己。
难道,那个悲悯为道,心怀苍生的龙神成意,脑子被打坏了去找江度入魔再把自己杀掉。
世上哪会有这种疯魔,何况还要相信那就是自己。
谢逢野暗暗算过最多还能拖着江度多长时间,若是月舟再不来。
他只能动手了。
“说来说去总是没个前因后果,你们把我当成傻子这一点,实在太不道德。”
如今的冥王不能接受这个说法,江度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仍是淡淡的。
“你要寻回当年的记忆,亦或是自己本该有的修为,就要寻回龙神的身体。”
当面叫本龙去找自己的尸体……
谢逢野实在听得别扭。
虽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并不妨碍谢逢野回答,他还记得在人间皇城里和江度一族的后辈司危止的谈话。
“说起这个,当年‘我’殒命之后,身体由玉庄带回天界,后又被你们司氏一族收于秘境中世代看管,你现在让我去寻回肉身,就特别黄鼠狼拜年。”
江度虽然听得认真,可视线总往谢逢野掌心处看,就连回答听起来也没太多诚意:“哦?是吗?”
就实在难以弄清他对于哪件事表示疑惑。
“这下就没必要装傻了吧。”谢逢野讽刺道,“咱们要不就干脆些,是打是闹轰轰烈烈来一场,下边还有那么多眼睛看着呢。”
江度却说:“我想,如今的你,应当更为清楚神嫌仙恶的感受吧。”
“这是什么话。”谢逢野反问道,“且不说当年欺压你的那些如今可还有留于世上的,再者,后头你们那天界上下谁不规规矩矩唤你一声真君?”
江度是吃过苦,甚至亲手杀了害他多时的叔父,可后来也是那众仙仰慕的真君。
当年的怨,强加到如今的不世天上,实在说不过去。
可谢逢野实在不好妄动。
众仙非但被限制了灵力还有法诀,更不知江度使了何种术,竟是纵下无数玄色细线拉扯而出,每一根的尽头都牢牢地拴住一个神官的魂台。
而江度,就握着这些所有灵线的另一端,叫看者实在抵挡不住去猜测 扯了这些灵线又会如何。
察觉到谢逢野探究的目光,江度反而再随意不过地抬起手臂,却问:“你难道不觉得,这些线,瞧起来很眼熟么?”
谁不知道如今权务之内成天和所谓灵线打交道的是那姻缘府成意上仙。
江度在此刻忽地提起,瞬时牵紧了谢逢野眉头。
“眼熟。”他垂着睫毛,袖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回霜鞭柄,“来,说说你又打算骗我什么。”
“我可没骗过你,只是想说,这些灵线用来拉姻缘做媒,实在大材小用了些。”
江度略微偏头斜目看去,蔑视之意昭昭。
“不过我也能理解几分,如今天帝是青岁,他的确将三界上下治理得很好。”
谢逢野谦虚道:“哪里有这么好,不然你怎么还能活着。”
他就纳了闷,心想这江度自见面起就一直在说些稀奇话,想他一境冥王如今还要同一个魔头解释为什么成神为仙要护住三界这件事。
着实无从说起。
桩桩项项说起来实在累赘,不若就干脆说一句“管得着嘛你”用作解释。
再者,月舟即便早已递了灵笺过来,可迟迟不说打算,也半晌不见露面。
再拖下去绝非良策。
谢逢野顺着江度的目光一起看去。
他们现在并立在一处,垂眉扫视而去,不论是幽都鬼众还是诸位神仙,无有不将视线落于顶上这一神一魔之处。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就百般看不惯冥王的,如今被一魔头强扣着不能动弹已是奇耻大辱,再看谢逢野还能好脾气地同这魔头相谈甚欢,更是恼得脸色不佳。
虽然先前被威胁警告过,莫要在心中暗自说些不尊重的话,但已有那忍无可忍的高声喊起来。
“冥王!如今三界大祸临头,你若有决策不如早些动手!就拿我们来祭道吧!”
一声起,千声应。
谢逢野看着他们这大义凛然之貌,不由低低嗤笑。
再转头望向饮恨路的尽头,那里有抹烟绿牵挂。
玉兰隔着手中早已握稳了见月,遥遥长空,他目光凛然地朝谢逢野点了头。
唇启唇合,谢逢野也瞧得分明。
“打吧。”
此瞬之微妙,谢逢野实在难以形容。
三界或许要倾覆于今日,可就是在那一个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永远有这样一个存在,他的目光生死追随,总能让万般不安寻个落脚之处。
谢逢野再回头,才发现江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盯他看了许久。
那深若幽潭的双眸映着睫毛倒影,不见半分光亮,视线似要直直越过他去,一直瞧到天尽头。
江度莫名扯了扯嘴角,像是在为什么理由忽地心情大好。
他说:“你和玉兰的情谊之深厚,我向来都羡慕。”
谢逢野崩紧下颌,语寒若含冰:“你究竟要我再说几回,不要提他。”
墨云狂风渐起,冥王殿额头黑莲幽光湛湛。
江度直接道:“我此来无一字虚话,至于你那龙神之身,亦或是姻缘府的灵线,这些都不是巧合。”
“但求你将骨留梦还我,我立马撤军出界。”
即便堕身入魔,江度骨子里还是带着那些曾为天界真君的道气,严肃起来说些什么,都要端住那君子如玉之风。
可这份礼貌,落在谢逢野耳中便是谈无可谈。
玄雷破天而来的刹那,云巅之上这一神一魔猛然交手,又双双被弹开。
江度修为不凡,谢逢野虽已起障做挡,可也被那汹涌灵光击出百丈之外,才堪堪止住。
但这次,他没有给自己多余的喘息之击,就以场妖鬼神仙都瞧不清的架势又重新挥鞭凝气而去!
炎寒两道相克之气不断地在幽都上方撞出灼目火花,流星坠地一般砸了下去。
魔气裹着冥火,很快便烧上了饮恨路两旁的浮屠花海,火光就此迅速蔓延开来,状若白昼降临,浓烟升腾向上,恨不得一路烧到九重天去。
鬼众瞧见自家尊上动手,亦跟着梁辰一道冲了出去,魔族也不遑多让,嘶吼着投身迎战。
此场殊死搏斗,非要血流成河才罢!
几番相抗,谢逢野因狂力运行幽冥之气,肺腑内外,无不烫痛,稍有催动灵脉运行周天之念,即刻便是碾骨碎肉之感,诅咒一般地来势汹汹,顷刻之间便在四肢百骸里狂涌。
谢逢野的修为本就多年来难以突破化境,更有龙身入幽冥池遭反噬,神受幽怨,多少也要染些逆疾。
这些他都知道,可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回霜乃是灵器,经此几番缠斗接连落败,于它也是怒极无二。
谢逢野压着喘息高立于长风凌冽之处,虽有长袖遮住臂颤指摇,可挡不住额上冷汗凝珠。
他心知肚明,无论是那一种反噬,断然不会像这般有此锥心之痛。
“我说了,你不能主动对我出手。”江度瞬息之间便到他面前,语调平淡得像是那人间富贵城里某家公子出街闲逛一般。
“但若是我要硬抢下骨留梦,你也抵抗不得,可我不想对你出手。”
谢逢野偏头吐掉口中腥甜血液,呵笑道:“你又客气了不是?怎么不见当年你杀我的时候也客气一下?”
他并非因为记恨杀身之仇,可每每想到此事之后的玉兰和月舟,就恼火得不行。
江度又变聋了,仍在兢兢业业地解释。
“可知当时于皇城,你遇着那问花妖,也是打得麻烦,险些落败,诸多种种,并非因为修为,只是因为他入了魔,往同我一样。”
江度言至于此,却巧妙地顿住了。
谢逢野竭力想要阻止,因为太过于心知肚明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鬼话。
明明想让他闭嘴,却像是喉咙口有千万只烈马躁动着踏蹄破疆,怒意太多反而不晓得该如何嘶鸣才算恰当,推推搡搡再说出来的,只有再沙哑不过的几声低咽。
“不要再说了。”
江度都看在眼里,但依旧做好了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就是要砍上最要命的地方。
“你不能伤了魔族,全是因为当年你同我定下血契,谢逢野,这些都是你选的。”他顿了顿,问道,“你在生气?难道你以为生气就能改变什么?”
长风之下,几方势力正拼杀得难舍难分,长风之中,江度眉目凌冽如刀。
“或者,我也可以再唤你一声成意。”江度面上涌出几分让谢逢野瞧不明白的哀怆,他说,“至少,在这件事上,放眼三界之大,没有谁比我能更加对你感同身受了。”
他越是闲庭信步,谢逢野越是听得燥火乱烧,浑身上下所有静脉尽数成了火线,稍见点光都要齐齐燃起。
“你一直在说‘这件事’说来说去,又不讲前因后果。怎么,魔尊今日来我幽都,难不成是想拉我入伙?”
一语毕,江度却笑了起来。
他向来不爱靠牵动嘴角来表示喜悦,偏偏此刻发自真心。
“你若是愿意入魔还好,当年也是,现在也是。”
“快打住吧!”谢逢野重新握住回霜,“我听明白了,只要让你先动手就好,对吧?”
江度抿了抿唇:“你应该没什么可让我动怒的。”
谢逢野笑开了:“是吗?”
他振臂挥出一道风,携了抹青光越空而去。
光团迅速扩大,瞬时在空中纵横延伸成巨鼎,符缠光绕,司危止这护身法宝一如当日那般,牢牢锁住了江度。
“我也是受人之托不要伤了你,杀了你。”谢逢野想起几次交手,自己也没占到上风,可如今情势所逼已是退无可退。
“或者,他也是想保我一命,别让我又被你杀了。”
江度就是这样,只要听见那个“他”,眼底就会炸出几点光芒,又瞬时熄灭。
是谢逢野至今为止都瞧不明白的深情。
但瞧不明白并不妨碍他耍浑。
“你可能不知道,现在三界上下谁见了我都得叫一声流氓混账。”谢逢野自我介绍,“我从不讲理的。”
他将骨留梦举到了江度面前。
他深知即便是司氏宝物,却也困不住江度太久,干脆快刀斩乱麻。
省得在这被他三言两语挑拨得心神不宁。
“我说过许多回,别拿我和曾经的那个龙神相比,我不是他,我可没那么悲悯为怀。”
江度低低垂目:“你还是会变成他。”
“那就没得聊了。”
谢逢野掌心烧起冥火一团,将那枚扳指瞬间烧成粉末。
也映得江度眼底赤红灼热一片。
谢逢野这才满脸惊讶地将原话奉还了回去:“你不会在生气吧?难不成你以为生气就能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