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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那一瞬间的窜上脊梁的阴冷感,简直能使人心跳骤停。即便以陆白珩的胆识,也不可避免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五指猛然攥住了腰侧的短刀。

第104章
  那一瞬间的窜上脊梁的阴冷感,简直能使人心跳骤停。即便以陆白珩的胆识,也不可避免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五指猛然攥住了腰侧的短刀。
  足够冷硬的刀柄一下就把他的魂魄给定住了,即便如此,他吐出的气息依旧变粗了。
  ——横竖都已经对上了,不如先发制人,把这家伙给废了……
  ——等等!
  门缝里的那一双眼睛并没有被拔刀声所惊动,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张雪白的脸还带着笑,上唇翘起,露出漆黑的齿龈。
  这种笑容落在两扇门板形成的夹缝间,仿佛从中对折,透出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气来。
  这到底是人还是鬼?
  陆白珩那种不计代价的行事作风在那时候就已经冒了头,在猝然受惊的同时,爆发出的却是扫荡一切的戾气。
  他一手推门,一手握刀,手腕疾转,刀锋自门缝中挑入,径取对方面门。
  传入耳中的,却非割裂皮肤时的闷响,而是——
  哐当!
  刀锋磕在了什么异常坚硬的东西上,发出了一声脆响!陆白珩再度用力,刀锋就在这种铁石般坚硬的阻力下,一分一毫地往前推进,一种令人齿冷的锯木声便也随着刀锋的走势响起。
  这一回,陆白珩脸上真正露出了见鬼的神色。
  他还不信邪,飞快抽出短刀,在“它”的脸颊上抽击了两下,听见的却是一阵沉闷的叩击声。
  这玩意儿竟然是木头雕成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陆白珩才得以囫囵看清了这东西的全貌,“它”看起来是一座黑石雕像,雕工粗陋,只在脸部扣了个精巧的木雕面具,底色是近似于人类肤质的雪白,细眼宽鼻,此刻正半侧面对着门缝,仿佛在迎客。
  目睹此情此景,陆白珩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寒气反倒更甚,在这种地方猝然撞上一尊雕像,其诡异程度更远远大于活人。
  更要命的是,这雕像背后影影幢幢的,又林立着许多黑影,他简直不敢细看,只能抓着铁链,轻轻将门带上了。
  就是这么一个下意识的自保动作,也没能立时完成,在他发力的同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陆白珩被一吓再吓,整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差点没窜起来,好在余光一动,他兄长那冷定如铁的侧影,一下就把他飞逸到一半的魂魄给震住了。
  至于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
  年轻人收回手,朝他摇了一摇手里的钥匙,道:“开门吧,龙川寿夫还没回来。”
  陆白珩低声骂了一句,爬到脖子上的鸡皮疙瘩这才消退下去,好奇心又飞快冒了头。
  “你们什么时候弄来的钥匙?”
  “就在你扒门缝的时候,”年轻人道,“这是龙川寿夫的雕刻室,我们刚才探听到了,他在闲暇时候,喜欢将自己反锁在内,雕刻一些东西。”
  在这种人人都讲鸟语的鬼地方,能探听到这样的隐情,实属不易。
  陆白珩立即反应过来:“大哥,你们抓住姓吴的了?”
  陆雪衾道:“留着他还有用处。”
  年轻人接着道:“姓吴的刚刚独自跑到了水塘边上,我们撞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不停搓洗双手,且举止极为粗暴,恨不能把指甲盖都掀开来,仿佛被什么东西骇破了胆子。”
  仅仅是听他的形容,陆白珩就有些背后发寒。
  “这家伙怎么疯疯癫癫的?”陆白珩道,“对了,他手上有血,你那个同伴,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年轻人的面色算不上好看,按在陆雪衾肩上的五指无声地收紧了。陆白珩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顾虑——戏班这一行人,如今还在酒醉中不知今夕何夕,随时会步花旦的后尘,有绿茵沉的药性在,他们甚至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这种忧虑也仅仅是在年轻人脸上一闪而过,很快,他就将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轻轻一拧。
  木门终于应声而开。
  门后的情形,和陆白珩猜测的一般无二。那带笑的木雕面具侧对着他们,作出了一个引路的手势,乍一眼看去,昏暗的房间里,站满了高矮不一的人影,仿佛只要听到一点儿动静,就会齐刷刷转头,向他们望来。
  也就是这一次,陆白珩终于挣脱了涌上心头的惊悚感,捕捉到了一缕混合着薄荷味的血腥气,像是从房间深处逸散出来的。
  “这都是什么东西……”陆白珩喃喃道。
  “火。”陆雪衾道。
  陆白珩飞快摸了火机出来,拿手掌遮罩住,点着了,被刻意压低的火光局限于三人之间,本来是毫不引人注目的,偏偏就在火光燃起的瞬间,所有面具的目光都有了焦点,那一只只眼珠就仿佛吹尖了的火苗,阴柔地斜侧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张张面具形态各异,大多是他先前所见的那一种,齿龈发黑,嘴唇掀起,隐约透出少女的神态,只在五官轮廓上略有出入,使人根本不敢多看。
  陆白珩在这时候已经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了,只是这地方本身就诡异得要命,他那点儿模糊的念头根本不能成型,只能在脑中如针刺一般,充满暗示性地闪烁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怎么这么大的排场……在这地方雕刻?龙川寿夫不瘆得慌么?”
  年轻人道:“他心怀鬼胎,又怎么会怕鬼?”
  “装神弄鬼,迟早一把火烧了它。”陆白珩恨恨道。
  雕像的数量非常之多,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三人不得不侧身而过,陆白珩在前探路,脊背不止一次刮蹭在石像的肩上,其触感之冷硬,简直称得上阴凉,他甚至怀疑背后的衣服都被无形的潮气浸湿了。
  即便如此,等走到最狭窄时,陆雪衾也不得不放下年轻人,令他扶着石像先行通过。
  “你能走么?”陆白珩听得动静,转头道,“喂,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也正是伸手的瞬间,他的肩膀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了咔嗒一声轻响。
  陆白珩下意识地将打火机握在手里,侧头去看,只见石像脸上的面具被他蹭歪了,简直像是转头向他看来,毫无遮掩的正面就在离近距离间,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陆白珩瞳孔急缩,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竟然在这一瞬间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仅能异常短促地吐出了两个字。
  “歪的!”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路上,他从没看清过任何一副面具的正面!它们都歪戴在石像头部,冷冷地斜视着来人。
  也就是在看清楚面具全貌的一瞬间,陆白珩终于知道了它不敢正面示人的原因。
  这也是一副少女模样的面具,雕工仿佛大家手笔,但这种娴熟的运刀技巧以鼻梁为界,忽而一变,剩下的右半张脸——那简直难以被称为人脸,线条极度扭曲,瘢痕遍布。火光照拂下,其晦明变化有如漩涡,能将人的整副心神吸摄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一路上的面具,全部是这个德行?
  他向来是手快于脑的个性,念头一动,便连着掀了几张邻近的面具。这可就是自讨苦吃了,一轮照面下来,他两眼都发直了,那种无法排解的恶心与晕眩就在体内闷闷地鼓动,仿佛连心肝脾肺都发出了一层白毛。
  “怎么了?”年轻人环视一周,忽而轻轻咦了一声,“这张脸雕得不一样,你过来看。”
  陆白珩道:“好哇,我不看。”
  年轻人伸手越过他,将面具遮去了一半,仅仅露出雪白完好的左侧面。任何人在看到其全貌时,都会被那种狰狞扭曲所冲击,根本定不下心来细看,想不到这年轻人却心细如发,捕捉到了这一点异样。
  年轻人端详片刻,转头朝他大哥看了一眼,陆雪衾仿佛一下就听懂了这哑谜,道:“不错,更像活人了。”
  年轻人点头道:“你也感觉到了?之前的面具雕工如出一辙,眉眼口鼻都有固定的制式,更像是戏剧中流传下来的脸谱,但是这一张却跳出拘束,像是以活人为底本的。”
  “你还不如不说呢,”陆白珩道,“再像活人又能怎么样?半边脸还是那么丑,这家伙着实没什么天赋啊……”
  他一通牢骚还没发完,忽而听得他大哥道:“这张脸……有点眼熟。白珩,火机给我。”
  陆白珩经不住好奇,终于张了一眼,从他的角度,仅能看见一段丰润的颊颐线条,比寻常女子更饱满,眉毛也曲而长,像是月份牌上的。他仅仅是盯了一会儿,心中便莫名掠过了四个字——曲眉丰颊。
  慢着,这四个字好生眼熟!
  他脑中仿佛掠过了一道灵光,一段似诗而非诗的酸话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什么杏脸桃腮,鼻腻鹅脂……和这一行电报铅字一同浮现的,则是一幅幅被洇湿的蓝墨水小像,各式各样的女性侧面走马灯般闪烁了一阵,就在他定神的一瞬间走出了虚空,与眼前的面具恰好重合。
  对了,是那份白医生的手稿!
  他当初存了个念头,正好随带在身上!
  陆白珩思及于此,当即翻找了一通,果然从某处内袋里,摸出来几张尚且完好的稿纸,其中除了那两封白医生与人往来时的信件,便是几幅钢笔小像,他翻看片刻,手指忽而一顿。
  “是她!”
  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信纸上画的女子面孔,正与这面具一般无二!
  姓白的必然和她打过照面,或者说,他曾在背后助推过一把,将这名女子引入虎口之中,再往后的事情却是不得而知了。她已从神态鲜活的画中人,化作了阴森森的半幅面具,立在雕刻室中,仅在烛火照拂之时,显露出曾经为人时的一点温存。
  陆白珩虽不知其生死,但心中已涌现了浓重的不祥预感。
  那几页信纸上除了女子肖像外,便是些洇开的墨点,里面似乎有针尖在闪烁。陆白珩用力盯得久了,只觉眼中飞蚊乱窜,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陆雪衾道:“墨点里有字。”
  “有字?”陆白珩横看竖看,终于认出了几条蚊子腿似的东西,“这么小的字?我就是把纸吃了,也认不出写了什么。”
  陆雪衾沉吟片刻,忽而道:“是那一只墨水瓶。”
  “墨水瓶?”陆白珩心中一惊,自然不会忘记嵌进他大哥胳膊里的几十枚玻璃碎片,相伴而来的,却是那夜电报局里的一段回忆。
  陆雪衾握着玻璃瓶,在灯下旋动,瓶底下那一行放大的小字……
  在回忆起来的一瞬间,陆白珩差点没跳起来,那只墨水瓶正是充当放大镜用的。特殊的玻璃精度让它的放大功效远超市面上的行货,这是龙川寿夫给白医生的联络工具!
  但此时此刻,那一只能破译小字的墨水瓶,已然碎在了陆雪衾的胳膊上,连碎片都已经被掩埋在了医馆之外,他们手头的这一条线索,至此已经突兀地中断了。
  这些女子姓甚名谁?这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隐情?白医生和龙川寿夫间有着怎么样的交易,以至于他觍着脸,频频向使馆发去电报?
  陆白珩被这一下弄得百爪挠心,恨不能将信纸瞪穿了。正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轻轻抽出了其中一张,正是白医生没能寄出去的一封信。陆白珩曾经翻阅过,满篇都是花言巧语,乞求老相好在龙川寿夫面前美言几句,不知为什么,被蓝墨水笔划掉了。
  “往回翻,”年轻人道,“停。其余人的身份,虽然已经不得而知了,但这一位,却是有迹可循的,这一封信,很可能是写给这个女人的。”
  陆白珩当即道:“你怎么知道?”
  “时间,”年轻人道,“这幅肖像和这封信是同一时期的。这种鞣酸铁墨水会随着时间变色,黑色沉淀,颜色更深,这两张纸上的墨迹明显偏黑,至少是半年前写成的。”
  陆白珩定睛一看,这才察觉到了这一点微妙的不同。
  “果然!剩下的颜色偏蓝,都是最近写的?”
  “对,”年轻人道,“只能说是近几个月写的,你看这里,颜色又有不同了。”
  他点了点那张信纸,和那些陈旧的花言巧语相比,上头涂划的痕迹显然是近期落下的。陆白珩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道:“你是说……姓白的最近才把这一封旧信给划掉了?”
  年轻人伸手抚平了信纸,道:“你们所说的白医生,可能在数年前诱骗了某位大人物——也就是刘大帅的女眷,名叫秀卿。白某因路上的变故,转手将她献给了龙川寿夫,并以此谋取了一批钱财。但这样的浪荡子弟,等将钱财挥霍一空后,熬不过刘大帅的报复,便又打起了裙带的主意,满心要吹通龙川寿夫的枕边风。他似乎相信以秀卿的美貌才情,必然已经得到了龙川寿夫的青眼,在写信之时,又绘制了这一幅小像,以求重修旧好。”
  “这封信没能寄出去,”陆雪衾道,“或许是因为刘大帅追索甚急,只能搁置。但在半年之后,也就是前不久,他得到了一个消息,这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这一封信不可能有人收到。”
  年轻人看着陆雪衾,道:“他已经知道了秀卿的遭遇,但依旧留下了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也许是因为歉疚。”
  陆雪衾忽而微微笑了一下,那笑里似乎有些冷冷的讥诮意味,刀芒般一闪,落在陆白珩眼里,简直比这满室的雕像还要令人悚然了。
  “歉疚?”陆雪衾道。
  年轻人亦冷冷道:“歉疚以求心安,心安便能理得。这之后,他很快就有了新的念头——以他的身份,能帮龙川寿夫物色到更多合意的女子,或许他能得到和昔年一般的报酬。”
  “这家伙得逞了没有?”陆白珩道,忽然想起了另一封来自使馆的回信,猛然醒悟过来,“对了!回信人说的是……嫌弃他缺乏必要的决心,语气非常不耐烦,鬼知道他给姓白的加了什么码,就连这贪财鬼都不敢一口答应下来,瞻前顾后的,只能靠着电报不停试探。保不准龙川被他弄烦了,这才派人来灭他的口,谁知道姓白的是个瘟鬼,横死在电报馆外头,倒把我们也拖下了水。”
  他越想越是顺理成章,那雨夜中的横死鬼似乎立在他面前,朝他觍着脸笑了一笑,要来拜谢他的埋骨之恩了。
  “我还把他埋了!”陆白珩恨恨道,“这家伙什么来头?医生?”
  他含了半句恶言在嘴里,不料年轻人竟然点了点头:“他确实是个医生,但可能是个招摇撞骗的美容医生。”
  “美容医生?”
  “我在进城的时候,发现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是残留着不少蓉申一带的风气,也许是跟着火车站一起涌进来的,街巷间甚至还有人工美容术的户外广告牌,”年轻人道,“蓉申一带,早年间就涌现了不少美容医生,出入于达官显宦之家,和官家太太们相往来,除去调配药膏之外,还能动些垫鼻子开眼角之类的美容手术,很受女眷欢迎。也许这样的身份,正为他提供了寻觅女眷的便利。”
  “难怪他随身还带了只增白去皱的药盒,又这么清楚女人的面部结构,”陆白珩恍然道,“对了,刚刚用在你脸上的那些药,该不会就是他调配出来的吧?”
  年轻人怔了一怔,皱起了眉毛。
  “一个会调配麻醉性药物的美容医生……”陆白珩道,“这一回,龙川寿夫要他做什么?”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脸色在火光照拂下,透出一股异常皎洁的寒意来。
  陆白珩旋即意识到,这种渗入骨髓的寒气,并非一场幻觉,石像群的尽头还凿有存放冰块的窖穴,那种森寒浸透了每一寸空气。年轻人原本就受药物所扰,此时自然脸色煞白。
  “你没事吧?”陆白珩忍不住道。
  话音刚落,他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只见他大哥将火机递给了年轻人,再次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年轻人一手握着火机,一手拢住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一张张似人而非人的面具,就在火光飘忽中,报之以异常凄婉的凝视。
  陆白珩心中一寒,照着这一点无声的指引,猛然回过头去,只见某一尊石像的身侧,赫然是另一个石室。
  隔着薄薄一道日式移门,里头依旧是一片漆黑,寒气之深重,仿佛雪窟一般。从中逸散出的,却是木屑的香气。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