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一人死,恶鬼有形。
徐微与动了下,侧头,李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本能以为徐微与是要转向他,弯折过度的脊椎因此滕然绷紧。但下一刻,徐微与直接穿过他,掩唇咳了好一会。
……
李忌轻轻偏了一下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视着徐微与,其中却没有映出他淡漠的面容。
对,他已经死了。
怎么总忘?
李忌蹲下来,抬手碰了碰徐微与的鼻梁,神情癫狂,但动作轻柔,像某种无声却歇斯底里的发泄。
一瞬寒凉。徐微与闭了闭眼睛,抬手,食指和中指松松地朝中间晃了两下,“来人,请两位族叔去南院休息。”
在听到大夫确认徐微与怀孕的消息以后最恼火的就是李豫年和那两个李家本家来的族叔,三人脸色差得能滴水,皆一言不发,心里各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思绪乱飞。猝然听到徐微与的话,两个被点名的主角先是一愣,随即惊骇地瞪大眼睛。
……什么?!
不等他们出声驳斥,几个早就急不可耐的伙计撞开人群冲上来,一把攥住他们的手臂,将人重重往下压去。
“胡闹!你们想干什么!”
“快松开我!我可是你们东家的亲表舅!来人!!”
刘贵川下意识张开手要拦,但他们这一次到底只带了十七号人,如果没有徐微与有孕这一茬,配合当地的官府,肯定能压住李家的下人。坏就坏在现在多了个遗腹子,李忌留下的这些人毫无顾忌,出手就要把他们往死里整。
刘贵川才上去就被一个门房带头踹在腿上。他哀嚎一声,摔在地上。门房也不多话,揪起他就是打。
霎时间,两边人干作一团,李忌挑出来的人自不必多说,而李家本家专门看庄子收租的打手也并非都是孬种。拳头、谩骂,闷响充斥耳际。
李豫年腾地站起身,阴沉地看着这一幕。
“住手——”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他带来的人倒是停了下,但很快,雨点般狠辣的拳脚就逼着他们开始还手。李豫年后齿磨出锉响,冷冷转向徐微与。
“你想怎么样?”
……
徐微与就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影响一般面色平静地和他对视。他这种长相,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显出柔软清丽的一面,一旦完完全全冷淡下来,即使处于低位,也能透出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够了。”徐微与说道。
挥拳最凶的几个门房动作一顿,不情不愿地揪住对手,短暂僵持以后,两方皆是狠狠将人往后一推。李家本家来的打手基本都挂了彩,捂着脸捂着肚子慢慢后退,站起来。这一方小空间中,又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你说本家找到了李忌的尸骸,我是李忌的妻子,自然要过去给他守灵送葬。但家里这么大的产业,没个主事人,总是不放心。劳烦两位族叔留下来帮我打点一月,等我办完了葬事归来,再送两位回家。”
原本李豫年拿来夺家产的说辞此时被徐微与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意思却大相径庭。
其中一个李家族叔立刻高声叫起来——
“你敢?你一个入不了祠堂的男妾有什么资格关我?按家法我都可叫人打死你!”
他话音没落,一直没出声的陈妈焦急站起来,捂着头上的伤哭诉:“不行啊太太,你千万不能跟这些人一起。你……你还怀着孕呢。”
人群骚动,另外一个李家族叔惊恐望向李豫年,希望他能救自己。
长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徐微与要跟着李豫年回本家,肚子里还带着李忌唯一的血脉,本家那些包藏祸心的人,肯定想流了这个孩子,最好搞成一尸两命,让徐微与无法回来伸冤才好。
这点李豫年知道,徐微与当然也明白。而他要他们两个留下,无疑是留下来当人质。
要么,葬礼之后徐微与没事,他们两个全手全脚地回家。
要么,徐微与出事,他们两个赔命。
“豫年!”另一个族叔瞪着李豫年,“你说句话啊。”
李豫年神情阴沉中带着考量,闹成现在这样,徐微与完全可以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顾忌他们手上还有李忌的尸骸——徐微与到底对李忌有感情。李豫年都不知道是该冷笑还是该松一口气了。
“嫂子当真要跟我回去?”
徐微与望着对方和李忌相似的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在桌上撑了一下,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陈妈跑上来,自己脚下还有些不稳,就急着扶他,生怕他摔了。
李豫年见状侧过身,微微低下头,“你……”
“滚开。”徐微与毫不留情地叱道。
李豫年愣住,徐微与经过他,走进院子,陈妈慌忙找伞,但已经不需要了。徐微与就这么走进雨幕中,背影敛住半身光,融下半身影,一步一步走进黑暗。
不多时,主屋廊下的灯亮起,徐微与踏进正门,似是侧目跟陈妈交代了几句,中年妇人满脸忧心地点头,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徐微与反手关门,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
李豫年突然感觉到一阵钝痛,低头一看,指缝里全是血。
他拧紧眉松开刚才无意识攥紧的拳头,只见掌心四个月牙形血痕,仍在往外溢血。
……
他盯着自己手心上的伤,眼底晦暗不明。也不知道他自顾自想了些什么,嘴唇动动,无声骂了句娘,用力在衣服上蹭干净手。
另一边,陈妈走回小厨房,“太太说,除两位族叔外的所有人都去外院休息,明早十点出发。”
“你们家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明显脾气更为急躁的李家族叔挣扎起来,陈妈立刻给按着他的两门房一个眼神,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霎时间重重折下去,中年人话还没说完,就是一声哀嚎。
“这……”另一人慌乱看向李豫年,他就在李豫年旁边,记得拽他的袖子。
李豫年一抬手,看都没看自己这位长辈。
“不劳嫂子费心,我带人出去住旅馆。”
“李豫年,李豫年!”另一人往前跑了两步,被李家下人生生拖回来。
李豫年则大步走到陈妈身边,落眼一瞧这毫无特点的妇人。陈妈头上已经绑了纱布,此时伤的那一块隐隐洇出点血迹。
“刚才多有得罪。”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豫年居然朝陈妈拱了拱手。他身上穿着的是新式衬衫马甲羊毛外套,礼仪也不像专门学过的那般规矩,结合起来,不像歉意,更像挑衅。
陈妈又吃惊又警惕,两只手揪在身前,不做任何动作。
李豫年并不在意,悠悠开口,“劳烦姨娘好好照顾嫂子。他现在身怀有孕,姨娘一定叮嘱他早点休息,千万别为二哥的死伤神。”
“你!”陈妈失声。
李豫年勾唇一笑。直起身,大步走入雨中。
刘贵川躬身小跑跟上他。
因为他们前来,李家所有下人都十万分戒备地跑到了主院跟他们对峙,所以此时,其余院子里皆是一片黑暗,少许夜灯的光芒散不过来,入目全是浓墨,仿佛荒芜之地。
李豫年故意走得很快,刘贵川同样心领神会,两人比众人早一步走到门口,四下果然没有其他人。李豫年站在李宅大门檐下,侧头低声,“大夫怎么说的?”
两家下人打起来之前,大夫就见势不好往外跑了。刘贵川借着给对方诊金的借口将人拉到僻静处,私下问明了对方支支吾吾的细节。
刘贵川表情有些轻蔑,“回少爷的话,那大夫说,他本来以为要从底下查看徐微与的怀孕状况,心想自己是个男人不好上手,且没带工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那儿支吾。”
“……什么底下?什么工具?”李豫年狐疑,“什么玩意?”
刘贵川摸了下鼻子,有点尴尬又觉得有点刺激,靠近李豫年,李豫年皱眉低下头,示意他小声说。刘贵川用手挡住自己的嘴——
“男人要想怀孕得先服‘生苞汤’,喝差不多三个月,用一种跟鸭嘴一样的钳子撑开,看里面长胞宫了才能做那事儿。”
……
李豫年起先完全听不懂,那文字从耳朵飘进脑子里,转够两圈,突然让他品出了其中的真正含义。
电流一般的怪异刺麻顺着脊椎蔓延到后脑,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感官却在凝神之下清晰了不止一分。
刘贵川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没怀上,外面看是紧紧闭合起来,颜色不变。怀上了就闭不上了,颜色也会特别艳……”
“行了。”李豫年沉声打断。
黑夜中刘贵川看不见他的脸色,但能感觉到对方呼吸不稳。他舔了舔嘴唇,面上收了声,实际心里幸灾乐祸地觉得李豫年不愧是李旭昌的种,居然对自己的男嫂子动心。
毛头小子还以为自己藏得挺好,其实李豫年那点东西哪逃得过他的眼睛。
刘贵川心里盘算,要怎么才能从这其中得到好处。
他不知道,黑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正吊在他头顶斜上方几寸处,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李豫年暗自调整,强行压下脑中不该有的香艳画面。他清了清喉咙,欲盖弥彰地对刘贵川问,“他们怎么还没跟上来,你去看看。”
“是。”刘贵川答应的利落。
他一步踏出檐下。
“咯。”
正门上方,装饰用的石画动了一下。方砖倾斜,由慢到快,而后重物随雨一起砸下,李豫年只听嘭一声,整个人一抖,本能转身看去。
“怎么了?”
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毕竟李忌又没给自家宅子安路灯,四下皆是一片漆黑,可李豫年就是觉得不安。
他凭感觉蹲下,摸过去。
很快,他摸到了刘贵川仍有体温的老脸,带着皱纹的皮肤上有水,还有什么稠黏的东西——李豫年又摸到了皮肉凹陷和碎骨片断口——那是,血和脑浆。
“……来人!来人啊!!”
正门的惊骇惨叫传不到主院。
半掩的房门被风吱呀一声推开。
正在轻手轻脚收拾东西的陈妈抬头看去,走过去合上门,借着这个动作她下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陈妈。”
里间突然传来徐微与的声音。
“太太。”陈妈立刻应道。
“你去睡吧,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陈妈嗫嚅,她不放心徐微与,看对方这个样子想留下来陪着,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么多年,她是最清楚李忌和徐微与之间感情的人。
她永远记得当年才来到李家,十二月隆冬,徐微与不知道怎么的梦到了他早亡的妹妹,趁着李忌不在,坐廊下烧了一夜纸。
徐微与不是会主动自虐的人,只是睡不着想和亲人说说话。他穿了袄子,还带了手炉,但毕竟天寒地冻,加上悲痛,第二天就发烧了。
喝药,打针,中医西医的方法都试了,一点用都没有,李忌第三天回来,见到的就是一个不省人事的徐微与。
徐微与知道自己做过了,凭着仅剩的力气抓住李忌,本能希望对方不要生气。
陈妈当时还没什么经验,拿着凉毛巾守在一边。然后,她就看见脸色阴沉得能出水的李忌低下头——
“你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徐微与费力地睁开眼睛,神情说不出地担忧。明明他才是病人。
李忌却很认真,甚至带了点笑意,“哦,死之前再把徐微莹刨出来,让她看看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别闹。”徐微与有气无力地钻进对方手下,再次昏睡了过去。
那后面的事徐微与没什么印象,陈妈却看得分明,李忌一夜没睡,一直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守在床边,滴水未进,一双眼睛熬得赤红。如果徐微与那次没能活下来,他真会跟他自己说的一样紧跟着去死。
——他甚至在陈妈劝他吃饭的时候,冷冷让陈妈给他准备点药。
现在想起来,陈妈都觉得心惊。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徐微与俨然摆出了一样的态度。
她站在门口不动,泥像一般。徐微与默了默,侧身睡到里面。
“别担心,我总得去送李忌最后一程。”
……
……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轻轻合上。
陈妈走了。
徐微与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攥紧手中的白玉麒麟。这种时候他不想向任何人展示脆弱,还没到他能宣泄情绪的时候。
“啪……”
徐微与全部心神都在接下来的打算上,没听见对面的长案上一块水晶镇纸突然转了半圈。祥云华表状的四方形镇纸由某种不见形的风推着,骨碌碌滚到桌边。
接着,床柱一头的钩子突然松开掉下来,幔帘几乎无声地散开。外间的光被挡去一半,徐微与若有所觉,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拆一下,后半段写得不太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