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他们是失败的研究品, 但我们不得不隐瞒这一点。总要有人承担事故的责任,否则接下来的实验就会缺少最关键的支持,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安危。
——七年前的高层会议,对研究所第一批特殊武装的重大事故做出了决议
*
约翰意识到他在项目α那扇钛白色的大门前停留太多时间了。
倒下的人和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但他看向光洁的地面时, 恍惚间还能看见那双沾着鲜血的眼睛。
事已至此,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高层大发雷霆,伊西多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重新被提上风口浪尖,而他绝不能免责。
约翰的脚尖微微转动,他在想当时老师手中持西洋剑, 向他的胸口刺去时,有没有更好的闪避方式, 这场战斗的每一帧都在他的眼前闪现。
到了最后,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渐渐发冷。
如果不是敌寡我众的悬殊,翠鸟绝不至于折断羽翼倒在血泊之中。
计划的挫败感一时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在高层派人来宣布结论时, 他才开始思考该怎么说才能保住老师的性命。
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硬生生撬开大门的触手,只留下原地的血迹。
连使者也愣了好一会, 约翰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却只能面色阴沉地重重捶打了两下大门, 随后才走到他面前。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又是铁一样沉着的颜色, 透露出和那些办公室成员不同的,久经杀戮的气质,不容犹豫地问:
“高层的意见是什么?”
“呃……约翰先生,”
男人下意识转了转手中的雨伞, 黑伞在光滑的地面上扭动出吱呀的响声,
“我们认为,在‘翠鸟’伤势仍旧有回旋余地的情况下,保留他的性命更有价值。”
那就是要拷问了,约翰想。
七年时间足够研究所开发出远超翠鸟那个时代的刑罚。
但是,哪一种更好,他一时说不上来。在攻击α时,他终于亲眼见证了这个研究所藏匿着的最危险的怪物,就算是经受过训练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也不由得在怪物涌动的腕足和闪亮如长矛的淬毒触手面前感到脊背发凉。
那是扭曲的、丝毫没有道理可言、也绝对不会令人想到温情的恐怖。
就连希尔也——约翰想到因为被触手击中而持续昏迷着的少年,忍不住感到心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焦心于对方的安危。
但同时,他也忍不住想,如果混乱状态下的怪物对有着认知干扰力量的“神之子”手段都如此冷酷,那么已经被取代的老师呢?
缠住他的触手毫不留情地硬生生把他拖了进去。
原地留下的血迹鲜明而刺眼,他失血过多,没能接受治疗。
站在已经被清理过后的走廊里,黑鹰在旁人眼里只不过对着空无一物的大门沉默着。
他觉得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一点点缠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是七年前的他在审判翠鸟的法庭上不能证明任何事情那样,现在的他依旧无法赎清他的罪过。
他的血管中也流着属于实验品的血,第一批特殊武装正是死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他们是研究所避而不谈的失败品,注定要走向失去平衡的境地。
当然,伊西多作为他们中最杰出的那个,坚持了最久的时间,甚至奇迹般地将损失缩减到了最小的范围内。
他亲手杀死了朝夕相处的队友,他们完全失控了,比怪物还要可怕,手中有属于人类的武器。
那本来只是一个稍微有点难度的清理任务,有些特殊武装成员选择带上他们的弟子,当时才十四岁的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大部分年幼的孩子最终都被自己尊重的师长亲手拧断了脖子。
谁也没有预料到,首批实验品的“微小瑕疵”会落得如此惨烈的收场。
但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翠鸟在濒临失控的边缘飞舞,他翠绿色的瞳孔有一种不同于普通人类的冰冷,倒映着身边一片狼藉的尸山血海。
这一幕在黑鹰年幼的眼眸中定格,以至于在未来的七年间,他一次次用笔写下诗句,试图将其复述。
在一切结束后,约翰恐惧地看着他,担心他也会像是其他人那样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但是他只是将西洋剑向自己的心脏刺去,随即从空中坠落。
自愿牺牲所有力量,在变成疯子的大门前止住了最后一步。
——然而最后所有的罪责也由他一人承担。
约翰忽然像是触电般把放在大门上的手撤下来,仿佛那是一具沉默的棺桲
停留在这里的只有他,α的大门紧闭,研究所找来的科研人员判断暴力开启房间的方法,至少要小半个月才能完成。而打开房间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所有人都对黎明计划的失败心知肚明,约翰不得不焦头烂额地对高层解释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才找到时间来安静地独处。
他无法辩驳,研究所找到了他和伊西多私下会面的记录。
而且,老师恐怕真的利用了他,是他透露出了关于黎明计划的重要线索。
内心翻涌的情绪令约翰攥紧了拳头,他想起在事情发生前,至少他对伊西多道过歉。那时候,是路上遇到的黑色瞳孔的男人开导了他。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工作牌上好像写着C区的阿斯塔·布莱克。
虽然想到了这个,但约翰也没有要去找人的意思,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在长达两天的交接工作后,他暂时被卸下了关于接触这一事件的权力,毕竟他是泄露秘密的第一嫌疑人。
“不要又一次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现在,他或许需要放松一下心情,像那个下午一样想清楚一些事情。
*
伊西多睡不着。
在小屋一片暧昧的昏暗中,阿斯塔稍稍停顿目光,就能看见人类僵硬闭上的眼睛。他整个人就像一块浮木,仿佛舒展不开,在它的怀里束手束脚,且温度也在逐步升高。
人类显然不想暴露不安的事实,他大概在心中念了一万遍“快睡着”,却最终无济于事。就算不管不再隐瞒的诺言,让他伪装出熟睡的样子,他现在也做不到。
他察觉到星星在看着他,那距离几乎要把他点燃,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深沉的黑眸。
触手还是拥抱?这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后者听起来比前者温和,而伊西多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靠近星星的机会。
拥抱在他们还是朋友时虽然已经很常见,但是作为新晋的爱人,黏糊糊的拥抱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而人类贪婪地把机会捉到指尖。
然而——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取代触手的是阿斯塔的身体,它的手指、胸膛和弯起的腿部,就这样贴着他裸露出来的皮肤,还有他满身的痕迹。
这张为单人准备的床对两个人来说实在太小了,伊西多清晰地感受到它环绕住他身体的手臂,在悄无声息之处听见它细微的呼吸声,属于怪物均匀的心跳。
阿斯塔不需要睡眠,它只是专注地将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一点点弥补着残缺之处。
然后,怪物就发现了人类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他摸起来比平时还要烫,心跳声如雨点一样绵密,连眼睑也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或许还是弄痛他了,阿斯塔想,但它觉得自己已经很轻了。
它试探性地将手顺着布料的间隙探进伊西多的后背,柔软的绒质睡衣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手指像羽毛一样轻地碰到那一道还没有好全的粗糙,人类的呼吸猛地一滞,唇齿间终于泄露出一声哑哑的呜咽。
阿斯塔如临大敌。
……他原来在哭。
它伸手摸了摸伊西多的眼睛,指尖探到一小片晕染的水痕,尝起来是咸的。与此同时,伊西多睁开眼睛,翠绿色的眼眸像是融化了的湖水。
他尽可能维持着体面地与怪物对视着,不过被抱在怪物怀中使得他失尽了优势。
“这样还是会不舒服吗?”
阿斯塔想要松开他起身,却忘记了这是张小的过分的床。随着它的动作,人类反而更多地落在它的怀里,大部分皮肤都因此遭到摩擦,明明是绒布,怪物却发现即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伊西多身上本来已经淡化的红痕仿佛一下子殷红了起来。
伊西多睁着眼睛,他的理智摇摇欲坠,下意识拽住了要离开的怪物。
“怎么了?”
阿斯塔温柔又耐心,它听起来很清醒,和迷乱的他完全不同,“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要的,直接告诉我,你已经答应了不会对我有任何隐瞒。”
“……碰碰我。”
在一片昏暗中,外部的人造天空已经被摧毁,不再升起月亮。但海水仍旧闪动着波光,晶莹的玻璃脆片冰一般漂浮在海面上。
伊西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随着潮水漂浮的玻璃,是坚硬的剔透的,但当他想要留住它,玻璃也会在光下融化。
“什么?”
阿斯塔没有听清,它的手放到了人类的额头上,“你看起来很难受。”
“不是难受,”
伊西多就着拽住的那双手向下用力,让它的指尖顺着毫无防备的那截脖颈往下滑,另一只手则解开睡衣的扣子,在夜色中闭了太久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安慰了人类,至少他看不见自己羞耻的模样。
阿斯塔不懂人类,他可以教它;阿斯塔不懂朋友,他可以教它;阿斯塔不懂爱意,他那时候却避而不谈。
阿斯塔不懂情欲,没关系,他将加倍偿还。
怪物的手被伊西多引导到他散开的胸口,人类松开手,用双臂环住它的脖子,靠在它的耳边说话,声音变成滚烫的水雾,模模糊糊:
“不是难受,别担心,是因为舒服才会哭……阿斯塔,你多碰碰我,让我多哭一点好不好?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
那双翠绿色的眼眸虽然满是水雾,但传达出的情绪确实不是哀伤。
阿斯塔是怪物,它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见猎物的每一个表情。伊西多那一声沙哑的呜咽忽然又响起在它的耳边,其中夹杂着的情绪像是饱涨又充盈的水果,稍微一掐,就满到溢出来。不知为何,它觉得自己的情绪也随之浮动起来。
眼泪是咸的,但好像有一点儿甜味。
“你太激动了,”
阿斯塔逼迫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说话,“现在的你不太清醒。所以不行,你不能经受太大的刺激,除非你想要你的伤更糟糕。”
治疗已经中途被打断了。
就算人类自己开始胡来,它也不可能真的对人类做什么,现在他的身体在外部虽然看起来完好,但内部简直是布满了玻璃渣,稍微大一点的动作就会硬生生将自己扎出血来。
伊西多迷茫地抬起眼睛,并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他像只猫一样轻轻蹭着怪物,棕褐色的头发柔软,脸颊也是绯红的。他仿佛根本没听懂为什么阿斯塔不碰他,也可能根本没在听。
真是糟糕的病人,怪物想。
放任他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的,但至少要说清楚,要约法三章。
伊西多是个骗子,他总是不说实话,就连现在的情况,话语也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但是,它并不是一无所知。研究员或许清楚它缺乏人类的普遍知识,然而它待在海水之中时,身边亦有鱼群和冰山上的动物为伴。
怪物俯下身,避开那些伤痕,轻柔却彻底地接住了他。
“伊西多,”它不容置疑地下定了判断,“你处在人类的发情期里,是这样吧?”
*
直到第二天清晨,伊西多才找回了理智。
他睁开眼睛,发现阿斯塔的手仍旧放在他的额头上。见他醒来,怪物深色的眼眸转向他,对他笑了笑。他下意识回以微笑,依恋般地凑过去,成功争取到了一枚在额头上的亲吻。
然后,关于昨晚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伊西多的手情不自禁攥紧了衣摆。
他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关键是阿斯塔也跟着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是当时的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他只知道不断凑近它,落下繁复濡湿的亲吻,模糊不清地索求着,不顾自己身上有伤的地方确实隐约传来疼痛。
若有若无的痒意才让人发狂。
阿斯塔像是无奈地叹着气,它最终还是呼唤出触手,把人类严严实实地按在了原地。
手脚被束缚后,身体的狼狈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不过这样至少不会让他的伤势更糟糕。
虽然触手用的力很轻柔,但人类的挣扎依旧让皮肤上的痕迹更多了。
伊西多当时被烧坏的脑袋完全接受不了怪物有放着这样的他不管的迹象,惶恐地盯着它,又觉得在衣冠仍旧整齐的怪物面前,自己的行动简直像是对星星的玷污。
“别动,”
阿斯塔一边说一边凑近吻掉他的眼泪,低低的声音伴随着指尖碰到他身上的触感,“没有不管你,只是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只能先这样。”
星星掉了下来,和他浸泡在同一片海水中。
接下来的记忆就大段大段地空白起来,只记得自己的全身都随着游走的手指而战栗,想要蜷缩起来却被迫舒展着,在得到最终纾解的同时也被腕足松开,再一次落进了阿斯塔的怀抱。
伊西多的眼睛被怪物长到比例不恰当的手指盖住。
“睡吧。”它说。
疲惫顺着这句话席卷而来,只觉得身体甚至连指尖也抬不起来,就这样陷入了梦境之中。
阿斯塔好整以暇地看着人类的表情,他从刚刚醒来模模糊糊的依赖,再到一点点漫上耳朵尖的绯红和窘迫。
伊西多似乎想要避开它的视线,却没能真正下定决心。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半天,这才终于发问:
“阿斯塔,是谁告诉你人类有发情期的?”
“没有吗?”怪物惊讶地问。
它只是按照自己的常识推断,比如鸥鸟,比如鱼群,比如冰川上的海豹和北极熊。把伊西多按住一点点摸索,也完全是出于自己敏锐的观察力,但他当时看上去像是足够满足,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然没有。
人类非常想这么说,但这样就没法解释昨天的自己了,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因为你的亲亲抱抱才让我那副样子,那或许太狼狈了一点。
他盯着阿斯塔看,怪物深色的眼眸含着一点笑意,就这样把他倒映进去。
它似乎没有什么觉得奇怪的,也并不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感到很在意。
于是伊西多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阿斯塔,你确定你要单独出去吗?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的伤也差不多好全了……”
“不行。”
阿斯塔非常坚定,“在没有彻底治愈前不许出去,我会让黑书看着你的。”
现在这个房间的大门也就只有怪物用尽全力能够打开,研究所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它的力量,那是因为它并不认为自己有突破收容的必要。
但是现在,没有必要再小心翼翼。
“我这次离开会直接使用本体,”
阿斯塔低头看向伊西多,“相应的,留在这里的躯壳就会比较虚弱,你负责看好它们就好。如果觉得无聊,我也可以让触手陪你玩。”
它说的非常坦荡,人类任何旖旎的念头都被掐灭在了萌芽里。
伊西多想,它说的不会是像海豹抛接球之类的游戏吧。
“那倒不用,”
他停顿了一下,”嗯……你这次出去,除了去拿我藏起来的资料,还要和气运之子见面,顺便打听情报,和已知参与暴动计划的怪物交流。顺便一提,我曾经有个学生,也就是参与黎明计划的那个黑衣服——”
阿斯塔知道,它见过他。
在那时候看见约翰让它也感到意外,不过,约翰却并没有看到它的人形。
“你身上的伤,”
阿斯塔说,“就是他开枪射中的。需要我出去报复他吗?”
怪物就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报复的话语,伊西多愣了愣,一方面是因为阿斯塔当时在茧里,居然仍旧能分辨出外部的基本情况,另一方面是即使温柔的怪物,也会因为他受到伤害而冷冰冰地说出“报复”的话语。
星星的光辉明亮地洒落,但并不是不辨黑白地照耀在所有人身上。
他同样杀过很多人,曾经认为这样肮脏的自己绝对不能得到温柔的垂怜,然而怪物却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仿佛完全把信任加诸在他的身上。
这份信任,让伊西多垂下眼眸,他也如此想要保护它的光辉,所以和黑书选择了最危险的计划。
要是在怪物暴动的那一天不管不顾,就能最简单直接地带着阿斯塔离开。
但那是不行的,研究所的大部分人类何其无辜,外面的世界也是怪物所爱的世界。所以伊西多必须承担将一切扳回正轨的使命,仅仅是为了它也好。
阿斯塔笑了笑,看懂了他的表情,决定不对约翰做什么。
它伸手在走神的人类眼前晃了晃。
伊西多懵了一下,“抱歉,我刚才没有听清——”
“没事,我知道分寸,”
怪物说,“你有没有想要的点心?现在轮到我出发去西点店了,怎么样,喜欢奶油牛角面包吗,我也可以带一点回来给你。”
就像是最家常的对话,阿斯塔耐心地说,等待着人类回答。
伊西多张了张嘴,却喟叹般笑了起来,他翠绿色的眼眸重新闪闪发亮:
“你这样说,就好像出门的人问等在家里的爱人那样,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这里早就是你的家了。”
阿斯塔理所当然地说,又觉得不对,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伊西多帮忙纠正着,微微偏过头,他棕褐色的发丝朝下垂落,
“我们之前说过的……等等,我是不是不该提。不过我确实已经准备好我们的家了,在外面,在很好的地方。”
不该提是因为他在遗书里写到过这个地方。
阿斯塔无奈地看着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凑过去抱了他一下。在没有什么旖旎味道,只是单纯拥抱的氛围里,它轻声说,
“那就换一下,之前都是我在这里等你,现在也该让你等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