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人丹
来到偏殿后,启长先是指点了归雪间要擦洗哪些地方,怕他不会,又亲身示范。
归雪间看了一半,找了个地方偷偷用了清洁法术,等启长忙完再来看,果然过关了。
启长很是满意,他还有主殿要亲自洒扫,命归雪间好好干活,先行离开了。
另外两座偏殿各有用途,一座用来会见下属,另一座用于修炼打坐,而这座偏殿地处偏远,用处不明,平时无端偶尔会来。所以这里空无一人,没有人时刻防守,只在通向这里的路口有几个侍卫轮值。
再怎么说,也是一座偏殿,或许藏有什么秘密。这样的机会难得,归雪间稍加思考,决定探索一番。
如果真的什么也找不到,再用清洁术干活也不迟。
这座偏殿较为空旷,看起来没有存放什么要紧的东西,仅仅是毗邻花园,景色不错,无端才会来这里休息。
归雪间走到最靠里的位置,一点一点搜寻是否有异常之处。
他能感应到魔气的任何一小点改变。
照理来说,重要的东西最可能藏在最深处。但有些时候为了掩人耳目,也会反其道而行之。
检查完第一间房间是不出意料的一无所获,归雪间没有失望。
他推开门,走入下一个房间,从墙边走过,却察觉到不对。
一点很轻微的异样。
修士喜欢待在灵力充裕的地方,修行起来事半功倍,魔族也不例外。这里是魔尊的宫殿,所有的各种材料都是最好,充足的魔气会源源不断地从墙体中涌出,为身处其中的无端提供舒适的环境。
但在这里好像忽然被什么截断了。
归雪间停下来,闭上了眼,不再受眼睛的干扰,仅凭感受去探查。表面上这里与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但其实就像河床突然凹陷下一个不大的孔洞,水流流经时会将其填满,所以这面墙的材质与众不同,也很难被发现。
这是一道暗门,门的内外被隔绝开来,才会像现在这样。
他睁开了眼。
发现蹊跷后,归雪间仔细地观察着这面墙,没有轻易触碰,片刻后,他发现了隐藏其中的东西。
暗门是以魔界的阵法封锁,阵法的学习需要时间,需要天赋,更需要教导,那些典籍被堆在书房,就像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纸。这些魔尊不会费心教导普通的魔族,他们好像只需要这些魔族保持旺盛的食欲与贪婪即可。
懂得阵法的魔族万中无一,这扇门保护着的东西极为安全。
但站在这面墙前的人是归雪间。
他翻阅了魔族的典籍,发现魔界的阵法看起来与修仙界的截然不同,实际上是由修仙界的阵法改造而来。只是由于魔气与灵力的运行方法截然不同,想要达到同样的效果,阵法的绘制方式有了很大差异。一般修士不能明白,即使成为魔修,也无法像真正的魔族那样对魔气有天然的掌控。所以连花先生这样的奇才也无法明白魔族的阵法,他不能在这件事上教导归雪间。
而归雪间了解阵法,也懂得魔气,在知晓这个事实后,迅速将二者融会贯通,可以解开魔族的阵法了。
他就是有这样常人难以想象的天赋。
归雪间停在门前,迟疑了一小会儿,犹豫要不要将这扇门打开。
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秘密,说不定会带来很大风险。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还是决定解开阵法。
归根究底,归雪间并不胆小,如果真的害怕可能会出现的后果,他也不会有孤注一掷逃出白家的勇气。
没费多大力气,归雪间解开了阵法。
他推开门,门后密密麻麻摆放了很多柜子,中间的间隙很小,比书房还要拥挤。
偏殿空旷安静,归雪间的身形在这样黑暗到似乎没有尽头的房间里显得很渺小,唯一的声响是他骤然急促的呼吸。
因为这些柜子上摆的全是炼制好的人丹,每一枚丹药都是一个人全部的血肉。
这里很干净,连一点尘埃都没有。在归雪间眼中则不同。架子,地面,墙壁,好像血流成河。鲜红的血凝固干涸了,新的血泼上去,一层又一层,最后只能看到红到发黑的色泽。
面对不计其数的人丹,血腥味好像归雪间的大脑中弥漫开来,一瞬间,他陷入久违的恐慌,好像能听到那些人死前的哀嚎。
他曾经亲身经历,无法阻止的噩梦。
冷汗从归雪间的额头滑落,他的脸色苍白,几欲呕吐。
他弓着腰,握紧着手中冷的武器,勉强镇定下来。
现在不是过去了。
他活着,逃了出来,去了书院读书,有了认识的朋友,尊敬的师长,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白家阁楼上的容器。最重要的是,他有了未婚夫,他喜欢于怀鹤,而于怀鹤是不会离开,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人。
归雪间扶着门框,缓慢直起了身,他走上前,打开一瓶丹药,确定里面装着的真的是人丹。
很奇怪。
归雪间微微皱眉,明明储存了这么多人丹,第六魔尊还是借口丹药吃完了,让自己伪装成的一个小道童炼丹,好像炼丹之事非常迫切。
这些人丹是要做什么?
归雪间立刻想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可能。
作为第一魔尊的容器,最重要的就是灵府中需要储存大量灵力,为此归雪间在灵石堆砌的园子里待了十七年。而对魔族而言,想要获得大量未被炼化的灵力,吃人的法子更轻松也更快捷。但食用人肉需要时间消化,人丹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这些人丹,是为了再制造出一个容器吗?
只是这一次,第一魔尊的容器似乎换成了魔族。
是谁?
归雪间的思绪被打断,没有声音,隐匿至极,但他能感觉到魔气的靠近。
他转过头,一个人正朝自己走来,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是人,他只是看着和人毫无差别,看不出任何属于魔族的痕迹。
在魔界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归雪间见过无数魔族,其中大多奇形怪状,少部分与人族很相似,却又有一看就知道不属于人的特征。
魔族像是想要模仿人,却又不能变成真正人。
周先生曾告诉他,按照过往的研究以及千年前留下的只言片语,修为越高的魔族,体型不一定会越庞大,但一定和人越发相似。
眼前这个魔族穿着水青色罗衣,脸上描绘着细致的妆容,行走间如弱柳扶风,与人间的伶官无异。
而这样的普通人,是无法在魔界生存的。
没有别的可能,对方只能是魔尊无端。
无端的长袖一甩,在空中停留着,魔气聚成一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归雪间袭来。
好强!
归雪间的瞳孔骤缩,他抬脚,肩膀挪动,身体往左一偏,不得不离开放着人丹的暗室,躲开这一击。
仅仅是这样也不够。即使没有被直接击中,魔气受到冲撞后爆开的力量也足以让归雪间脆弱的身体受伤了。
天青垂水中储存的灵力立刻释放,抵挡余波,保护住了主人。
天青垂水的十珍之一,而可以无数次使用的关键在于,天青垂水所用的玉石可以自动汲取天地灵力,等关键时刻化作防护罩。
归雪间佩戴的只有一枚,灵力填充得很慢。但有于怀鹤在,天青垂水里的灵力永远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烟雾散去,归雪间毫发无损地立于不远处,他抬起眼,两相对峙。
无端颇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哪来的小毛贼,竟敢偷到了本座的大罹殿了?”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不把眼前的归雪间放在眼中,实际却并非如此。
偏殿内的魔气缓缓流动着,发出很小的“噼啪”,像是有什么炸裂开来。但那不是风,也不是祸,而是魔气之间的强烈共鸣。
使用多日的龙虾皮蜕本就不堪重负,在这样的威压之下,直接碎成了粉末。
归雪间露出真容。
无端一愣,他眯着眼,似乎辨认着什么,脸色大变:“果然是你。白十七。”
归雪间置若罔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世上又没有白十七这个人。
魔气的威压更大了,像是要直接将归雪间这个人碾碎。
无端也飞身来到了归雪间面前。
他抬起眼,朝无端看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
无端有一瞬的恍惚失神。
这就够了。
归雪间又往后退,但是没能退到想好的位置,就听到巨大的破窗声,几乎是同一时间,又被揽入怀抱。
他没有挣扎,反而很安心。
归雪间不会过分自信,将自己置身于不可控的危险中。
但是,有于怀鹤就可以。
在试图打开那扇门前,归雪间就用了玉佩。
顷刻之间,于怀鹤赶来此处。
归雪间在于怀鹤怀里说:“无端。”
于怀鹤点头,拔剑。
魔界只有月亮,无论白天黑夜总是昏暗的,断红无光自亮,强烈到近乎刺眼。
归雪间的眼睫颤了颤,有种直视太阳的错觉。
无端愤怒到了极致:“紫犀殿下说出现在殃咎城的人可能是你时,我还不信,你竟敢来这。”
于怀鹤将归雪间放在安全的位置,纵身向前,剑光映在屋顶,掠过窗棂,太快了,如流光般转瞬即逝。
长长的水袖在空中漫舞,宛如锁链,将剑身缠绕其中,不能寸进。
无端好像占了上风,但他拧紧了眉头,似乎缠住于怀鹤的剑,远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于怀鹤没有试图抽出剑,他稍稍松手,不至于被越缠越紧,身体向下坠。
下瞬间,布帛被割开,轻飘飘地落在一边。
无端被迫后退,躲过这一剑。
他厉声道:“如果不是你逃跑,身体有了缺憾,不能完全容纳陛下,根本不会像现在要……”
于怀鹤的剑打断了他的话。
无端的眼中有着对归雪间的恨意,那恨意熊熊燃烧着,就像是魔界永不熄灭的火焰。
有于怀鹤在,周围很安全,归雪间甚至有余力思考这恨意的由来。
从无端口中可知,他恨的是自己逃走了,或许是接触了魔器,灵府中有了多余的东西,不能完全用来承载第一魔尊,不得不弃用这个容器,只能选择杀了自己,以除后患。
但无端似乎对第一魔尊没有那么忠心耿耿,他所在意的是归雪间逃走后,必须启用的备选方案,而不是第一魔尊无法立刻逃离奉献。
谁又充当了第一魔尊的容器?
归雪间这么想着,心中有很多疑惑。
而对面的无端又被逼退了几步,似乎下定决心要杀了归雪间。
他伸出手,本命武器落于怀中。
——那是一把鬼面琵琶。琴头雕刻着红粉骷髅,琴面铭刻着的事颠倒的宝相花,花瓣一层一层地向内合拢,最后留有一个漆黑的孔洞,阴沉沉的,像是要把什么吞进去。
无端抬起右手,滑过琴弦,一阵悦耳又鬼魅的乐声传来,随即化作刀锋,刺向角落的归雪间。
归雪间避开了音波。
琵琶的奏乐变幻多端,随着乐曲音调的变化,进可攻退可守。而即使是于怀鹤的威胁要大得多,他的招式大多都向着归雪间,其余的用于抵御于怀鹤的剑。
归雪间的身法看起来平平无奇,所需灵力甚少,也看不出多精妙,但就是能躲开密集的琵琶声。
无端左支右绌,已经应付不来了。
面对于怀鹤的剑,没有人能分神。
严格意义上来说,于怀鹤没有渡劫,还不是洞虚,但已经有了洞虚的修为。
他的剑不出则矣,一旦出鞘,就一定会斩杀对手。
整个偏殿内一片狼藉,但打的还算克制,于怀鹤习惯于收敛灵力,而无端又多针对归雪间,动静闹得不算大。
无端后退两步,琴弦割破了他的手指,他弹的近乎疯癫了。
每拨动一次琴弦,一道音波便浮现在他周身,一圈接着一圈,一道接着一道。
最后一声凄厉的弹拨,凝固的音波碎裂成利刃,向周围袭去,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
于怀鹤早已起身捞起归雪间,所有利刃都折断在了断红前。
唯有一道,无端硬撑着弹奏的最后一道,躲过了断红的剑刃,直冲着归雪间的脖颈而去。
无端面露喜色,因为过于用力,他的双臂膨胀,早已涨破水袖,整个身躯看起来极为诡异。
他似乎是打算杀了归雪间,以解心头之恨,再专心对付于怀鹤。
这些修士身处魔界,处于天然的劣势,而于怀鹤已经动用了如此多灵力,想必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等一等就行了。
他会将归雪间的尸体交给紫犀。
归雪间不是很慌张,他有翅膀,还有天青垂水,对魔气的感应又异常敏锐,根本不会被击中。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于怀鹤抬起手,生生挡下了那一道音波。
一道伤口横贯手掌,鲜血淋漓。
归雪间一怔,鲜血似乎在他的视线里蔓延开来。
于怀鹤用没有受伤的大拇指压着归雪间的侧颈,归雪间被迫偏过头,看不到伤口,又在他耳畔留下一句:“闭眼。”
归雪间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想拽住于怀鹤的袖子,却落了空,只看到地上的几滴血。
这个人总是这么做,上一次,每一次。
断红在于怀鹤手中无人能敌,他不在意这点伤口,一滴血落在剑尖,是他的血。
很快就变成了别人的。
磅礴的灵力倾泻而出,纯粹到几乎要将周围的魔气净化,琵琶再也毫无用处,一招云鹤游雪,于怀鹤砍下了无端的头颅。
这就是洞虚期的龙傲天吗?
归雪间想,难怪不足百岁的于怀鹤就能斩杀千年前几位仙人都无能为力,只能封印的第一魔尊。
无端的头颅才落地,于怀鹤已经收剑走了过来,顺手将归雪间捞入怀里。
归雪间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什么也看不到,含混地说:“你受伤了。”
“嗯。”于怀鹤的手臂卡在归雪间的后颈,“在包扎。”
归雪间的心被攥紧,很怕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我又不怕你的血。”
于怀鹤还是没有松开,他的力气很大,单手就制住了乱动的归雪间,语调平淡,没有任何波动:“不疼。”
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总觉得你现在很害怕血,比以往更怕。”
他用了“觉得”,说明不是完全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而是有一定的猜测。
因为于怀鹤没有看到人丹,也不知道归雪间前世的事。
归雪间默默地抖了抖:“……”
这人也太过可怕了,连直觉都这么准。
说服于怀鹤的决定真的很难,再挣扎下去包扎得或许会更慢,归雪间想到这里,乖乖地待在于怀鹤的怀里,很温顺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于怀鹤半松开归雪间,归雪间偏过头,看到裹好的伤口,已经没有一点血迹了,从储物戒指里拿出丹药,开始喂这个人。
于怀鹤张嘴吞了一粒又一粒,然后在下一粒时衔住了归雪间没来得及撤出的指尖,舔了舔,又咬住了。
用冷淡又平静的神情做下令归雪间心跳加速的事,又松开牙齿,放任那根手指的离开。
就好像真的是不小心。
但归雪间知道不是。
于怀鹤从来不会不小心。
他缓慢地呼吸着,明明是自己的手指,一时之间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摆弄了,怎样的姿势都不自在。
好一会儿,于怀鹤提醒:“琵琶。”
归雪间才记起来,无端死后,那把鬼面琵琶就被于怀鹤捡起,放在不远处。
他在于怀鹤怀里,正打算起身,这人就抱着他走了几步,俯下身拾起琵琶。
像是为了缓解什么,归雪间伸出手,那根被舔舐过的手指落在弦上,他轻轻拨动了一下。
弦音刚起,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归雪间收入灵府中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想到这些,归雪间的心情略有些低沉。
于怀鹤问:“怎么了?”
归雪间将人丹的事告诉了他。
于怀鹤静静地听着,他握着归雪间的手,两人十指交握,归雪间能感觉到食指被那枚戒指硌了一下,不疼,但存在感很明显,令他很安心。
他问:“要我帮忙吗?”
或许是他听出了归雪间打算亲自去做,所以只是这样提议。
归雪间摇了摇头,布下阵法,随着“轰隆”一声,里面的人丹化作魔气,然后一点一点的消散,再也不会被谁吞服。
他不能救下这些无辜者的性命,只能让他们死后不再被迫成为第一魔尊的养料,造成更多人的伤亡。
爆炸的余震中,又传来一点不明显的细碎声响,很轻,但逃不过于怀鹤和归雪间的耳朵。
归雪间抬眼望去,发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
是启长。
启长听闻殿下不在,似乎往偏殿的方向来了,担心归雪间这个初出茅庐的洒扫官做的活入不了殿下的眼,再横出事端,搭上一条小命,便也赶了过来。
没料到看到了无端的尸体。
而在无端尸体面前的,是两个可怕的人族修士。
在这样厉害的人物面前,他连动都不敢动,更不敢逃跑,被发现了也只能哀求:“不要,不要杀了我,我有二十……”
又突兀地住嘴,害怕自己的事牵连到同胞弟妹。
归雪间走了过去,停下来,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启长的面前,又劝告他一句:“不要吃人,否则可能会失去现在珍爱的东西。”
他的嗓音泠泠,像是春天时拂过树梢的风,启长没有见过春天,但他打扫书房时,曾无意见过与春天有关的文字。
然后,那两道身影移开,他们没有杀了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启长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布袋。
里面竟然是魔界的钱币。
他愣了愣,回过头,只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莫名觉得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