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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杀孽

第105章 杀孽
十五年前的一个傍晚。

少年谢瑾面见过父皇, 心事重重地扶墙走出陵阳殿时,只觉得浑身精疲力尽,四肢发麻, 舌根还隐隐泛着一股丹药的苦涩气息。

他刚服下了大还丹, 父皇的话还在耳畔, 挥之不去。

一枚石子就砸中了他的膝盖——

人没被惊着,倒惊走了旁边池子中的红鱼。

少年裴珩斜倚在树上,虽穿着锦绣华服,但宫中规矩未学成, 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成方圆的痞劲。

“喂, 进去这么久, 父皇都跟你说了什么?”

谢瑾抬头看了他一眼,异常冷漠:“……没什么。”

“没什么又是什么?”裴珩不依不饶:“前些日子父皇说我是朽木, 非拿你作比较, 害我又跪在明堂罚抄了五十遍书!你该不会又跟父皇卖弄炫耀了功课,想故意踩低我吧?”

谢瑾实在累极了,懒得跟他争辩,抿着唇便想绕过他。

“喂, 你!”裴珩立马从树上跳了下来。

谢瑾的袖子被猛拽了一把, 他眉心浮出一抹愠色,又正色道:“我是你皇兄。”

“皇兄?那只是在父皇面前喊的罢了,再说, 我现在还是太子呢,你竟敢对本太子不敬——!”

裴珩手上一使劲, 无意撞上了谢瑾的鼻尖。

他面色“唰”的一下红了,浑身不自在起来,为了掩饰那顷刻间的尴尬, 顿时手忙脚乱,只得假意抡起拳头要对谢瑾动手。

谁知谢瑾没有反抗动弹分毫,眼底了无生气,只是这样近距离地被迫望着裴珩,问:“那么太子殿下,是要杀了我吗?”

裴珩听言又懵了下,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瞎说什么,甭想栽赃陷害……我,本太子何时说过要杀你了?”

谢瑾魂不守舍,口中也答非所问:“我会死。”

裴珩这才发现谢瑾面色惨白,诧异道:“你说什么?”

一阵迷风拂过。

谢瑾的脸变得逐渐模糊,看也看不真切,只剩那似真似幻、断断续续的呓语:“裴珩,我有一日会死,是因为你,而死……”

……

年少时记忆碎片拼凑,如密雨般涌来,变得无比清晰,一遍一遍几乎要将裴珩的头颅炸开。

裴珩这才明白,谢瑾的这一生,究竟是如何从头到尾被利用、被安排。可他的心性,又注定他要将世间千万人的生死放在自己的生死之前,至死不休。

可这要叫裴珩如何释怀!?

他不甘心……

他替谢瑾不甘心!

“皇上?”

裴珩在榻上猛然惊醒,虚汗淋漓,袁太后与康醒时正在一旁不安候着,御医和宫人乌泱泱站满了寝殿。

袁太后悬着的心稍稍落地:“皇帝总算醒了,还好没有大碍。”

裴珩顾不上别的,憋着一股劲咬牙道:“速传,速传韦廉入殿见朕!”

很快,韦廉就被急召入了宫,一头花白跪在龙榻前:“臣参见皇上!皇上这是……?”

裴珩力气还未完全恢复,撑肘勉强起身:“传朕的旨意,敦州大军即日向北,再进三十里!”

韦廉愣了下:“可皇上,眼下大军实乃不宜——”

裴珩压抑着眼底的暴戾与疯狂,紧绷下颚:“传信给北朔,告诉他们,朕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韦廉见他这偏执的神色,便猜到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再三思量,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是,臣遵旨。”

一旁袁太后的神色略有些复杂,蒙了层雾般,她没有拿那些大道理再劝他,起身只宽慰了句:“皇帝不宜忧思过重,好生歇息吧。”

“母后从一开始就知情,对么。”裴珩忽目光锐利冰冷地盯着她的后背。

袁太后裙摆霎时垂落不动,她身边的嬷嬷便立刻示意殿中其他人都先退下。

“帝心难测,先帝爱重他,但为了大雍国祚,又不得不提防着他。若是当日他选择不服丹药,他与谢茹十五年前就得死,谢氏一族也将就此背负恶名匿世。能再多活十五年,已是侥幸了。”

她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说道:“逝者已逝,阿珩,大雍三代帝王的使命在你的手上完成,是千秋功业。如今天下归心,皇帝身系一国之重,再怎么难熬,日子总该继续过下去。”

“逝者……”

的确,按照谢瑾服下大还丹的时间,半年前,他就应该殒命了。

可裴珩不愿承认,也接受不了,苦笑时眼角又有泪溢了出来:“他说过要和朕在上京见面!他就算再狠心,也不是失信之人……!”

五年来撑着他披荆斩棘的成了梦幻泡影,如今只剩下这一丝毫无根据的执着,成了他仅有的支柱。

他哽咽到失声,已说不出话。

袁太后默了片刻,叮嘱下人好好照看他,便出了寝殿。

她细眉轻拧,对身旁的亲信低声道:“还没有阿瑾的消息吗?”

“还没有,半年前大都的确传出过殿下暴毙的消息,不过时值北朔打了败仗,谯丽公主为了不激怒皇上,将此事悄悄压下了。奴才查探过,大都没人真正见过瑾殿下的尸身,且传言暴毙不久之后,连殿下身边的秦焦也一同消失了,多半,是个金蝉脱壳之局。奴才其实也觉着,殿下还有一线生机。”

袁太后惆怅道:“当年送阿瑾到大都,哀家是为了顺应人心朝局,可也有私心,想让他们兄弟断了对彼此的念头,如今看来……唉,倒也罢了。”

“太后实乃良苦用心。”

“接着查吧,阿瑾若还活着,定会想法设法回到大都,否则,他定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是。”

亲信犹豫了半分,道:“太后,可是世人若是知道,谢瑾殿下服了大还丹后还活着,那先帝当日真正的死因,只怕是也瞒不住了……”

袁太后手中的佛珠一顿,沉了口气:“哀家是没想到康怀寿心怀怨恨,他都是半个死人了,临到这一刻,还想着报复皇帝,告诉他大还丹的事不让他好过,才将局面闹成了这般僵。”

她又看了眼那高高的宫墙,心情也没由来地沉重:“或许,这便是佛说的一切皆有因果……哀家自己犯下的错,造下的杀孽,总得有那偿还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