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05章 相现

第105章 相现
哪门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舟没有给谢逢野留下任何反问的机会。
随他话落抬手,谢逢野只觉面上一紧,随即周身之外雷风乱裹,狂乱地在幽都里掀起烟云层叠,将所有火烟都扯到了一处。
正在谢逢野难辨方向之时,浓雾之中袭来一掌劲风,当胸拍上,其力无可阻拦。
他就这么抱着玉兰往后仰倒,却没跌在饮恨路的砖石上,未料后背空无一物,竟是像落崖一般头朝下地掉向未知的深渊。
耳边没听见什么风声呼啸,周身只能瞧见万般皆是浓黑如稠墨,更有怪力从四面八方而来,牢牢压住谢逢野的身体,他便是想要转动眼睛都觉阻力重重。
冥王从来都不是肯顺势而为的性子。
也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力气,竟也能绷紧了身子靠御气稍微缓住些下坠。
刚咬紧牙关想要再闭目默念口诀之时,他却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
睁开眼,面前是在许多回忆中瞧过无数遍的浮念殿。
眨眼一瞬,梦回万年前。
谢逢野才知道月舟究竟要把自己送到哪里去。
映入眼帘的,是那棵晶莹凝光的霜树,此外诸多栏杆殿宇尽是当年模样。
而江度就站在他面前,待谢逢野瞧过去,却意外地从江度面上瞧出许多忧虑。
一时无人说话。
谢逢野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看看玉兰如何,这才发现自己不能随意操控身体。
冥王本就可观诸般往业,可每次都如天道降下诘问那般,虽能置身其中,可终归也是看去别人的故事。
只有一回除外,便是先前去白氏万州得了灵轴被投进了当年的玉兰身体里。
此境之内,可有亲临之感,可无半分改变之能。
眼前江度这打扮谢逢野认得,那是在多年之后,至少现在玉兰已经被留在了浮念殿里,正是他们五个相谈煮茶度日的时候。
也是在这之后,江度成了堕仙坠入魔道。
中间缺失的这一段谢逢野无从知晓。
除非他等司危止历劫回去说出秘境所在,找回留存其中的龙神尸首,亦或是……现在这般有谁愿意主动展露回忆。
“所以终究是无解之局,对吗?”默了许久之后,江度率先发问。
谢逢野就见“自己”沉且缓地点了头,说:“但万般都只等一个机缘,即便此时无解,未可知日后也是如此。”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但这端肃有稳重的说话方式,一听便知是当年的龙神。
成意。
原来,此刻竟是于万千年前,江度同成意私下商量之时。
“那你说,可有了些眉目他到底要做什么?”江度又问了一句。
奇也怪哉,要知道无论是在玉兰的回忆甚至谢逢野这一世和他几次打交道下来,回回见着,司江度都是集冷酷之大成于一身,莫要说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便是遇上什么事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只怕月舟都鲜少能见到这般恐惧和焦虑都一览无余的江度。
他当年,竟是这般相信成意的吗?
谢逢野心知月舟此举是有意将他送来验证真相,可恨成意也罢,江度也是,这些喜欢钻研古籍旧法的神仙,就喜欢弯弯绕绕地问着话来沟通。
为什么江度这般信赖成意,他们口中的“他”又是谁?
谢逢野听了一大段,就像在听什么沉重又深奥的哑谜。
成意:“即便飞蛾扑火,那也要坚定不移。”
江度吸着气扭头说:“我岂是那怕死惜命的?我怕的是到时候护不住他们!”
成意却问他:“若连你都护不住,那天下之大我还能去托付谁?”
江度闻言,扭头的动作幅度更大了些,把所有不能拒绝的抗拒最大化,他质问道:“为什么不能我去?明明你比我更应该留下来?”
“不。”成意几乎是瞬时就给出否决,“若是我留下来,只要我身存魂在,他迟早能寻到机会。”
此句话之后,霜树之下又静了许久。
看来,似乎他们这几个神仙遇到了个麻烦,所以成意要和江度商量谁留谁存的问题。
至于要守护的,若是这二位的话,也只有玉兰和月舟了。
到此为止,谢逢野尚且想得明白,可也疑惑着为何于月舟和玉兰而言,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当年浮念台上这几个神仙,遑论成意本就是三界敬仰的龙神,而长离殿那一战成名的月舟和江度二位真君更是算得修为泼天,更别说还有那一怒之下就能穿经引法立了天道的玉庄。
此外,还有个生了禅心的妖仙玉兰。
他们这五位时常一处论道出游,天界当年又是个极其没有规矩的地方,有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上赶着来找他们的不痛快?
又有谁,能逼得一位龙神和真君私下商量谁去谁留的问题?
谢逢野转念一想,这或许关乎于江度入魔的真正原因,他且继续听着。
可成意只简单吩咐了几句,例如:届时莫要心存仁念,若一直未能等到机缘,便是等上万千年又如何。
江度也答应得快,只是思忖片刻,问:“我们定有开战那一天,如果到了那天,你要我如何?”
彼时天光晦暗,星月蒙尘。
有几两寒风自浩浩天穹摆荡而下,填进这一殿浮念,成了此后一直延续了万千年烦扰的初调。
风声那么轻,唱着阴晴圆缺宴散人去。
成意这次没有很快回答,但谢逢野从江度脸上神情已看出了答案。
而他,此刻于万千年后被月舟打入这往业的冥王,却不知为何地,因为那些陌生的本能和抗拒。
谢逢野恨不得替成意说出回答。
好在,成意微张开的嘴巴只是稍露一瞬,却把刚要说出来的话全数顿在了嘴边,忽然毫无缘由地运行灵力绕身走了一圈。
那是谢逢野再熟悉不过的真龙灵力,此刻被它涮了遭魂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好似放神识去寻什么东西一般。
偏偏这位又是当年的自己。
谢逢野只觉得这是在自己找自己,好像,还让他给找到了……
可才生出这个想法,便觉荒唐无限。
遑论此刻只是当年的一段剪影,即便当年这个龙神成意果真能横跨这么万千年探得身体之中多了些什么,也没本事探出是谁。
谢逢野逐渐没耐心起来,也没好性情地自我宽慰,他还挂着幻境之外的幽都,何况玉兰还受了伤,虽然入此幻境可以躲开天道劫罚,也能暂缓伤势。
可他在这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听着,又记挂着月舟见了江度又会如何。
真是想要强破幻境的心思都有了。
“我一直想问你。”江度没有执着刚才那个问题,改口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那么肯定我们能赢。”
“如果我们这个决定在万万年之后还会有谁在挂念,那就是我们赢了一半。”
不知是不是错觉,成意说这话时少了许多沉稳,倒难得轻松起来。
他收回了在体内游走的灵力,整理着手袖说:“那就是有盼头的。”
江度却没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染,依旧眉头紧靠:“可月舟不行,他涅槃……”
“凤凰涅槃,死而复生。”成意道,“他要的就是这个,又如何能让月舟成功。”
再一次听到了那个所谓的“他”,江度没有立时说什么,只是狠狠捏紧了拳。
“我们这些灵兽飞升的,都有些绝学,凤凰一族还有一法,那才是你该担心的。”也不知成意这算不算暗卫,因为他说,“若濒临险境,则折羽化掌,以命出击。”
成意说得很轻,又因为谢逢野此刻魂魄还挂在这句身体里,所以他起什么,都像是贴着耳边缓缓道来。
偏偏这缓缓道来砸得谢逢野脑袋轰鸣一声。
之前听闻凤凰一族可凝羽为掌,其力可卷火破山,世间无有可挡其掌力者。
可每一族都有一个称得上用作护命保魂的法诀。
龙族可开脊化形,是做护,是但守青山留深林的以待来日。
凤凰这一掌倾天绝杀,是为拼,是尽燃此身殒寿数的兰艾同焚。
像极了凤凰一族那轰烈又直爽的性格。
一生只可用一次,如同他们那可以死而复生的本事,涅槃。
现下再使出这一掌,全然算得拼尽全力。
可只是为了将谢逢野和玉兰推离天道桎梏。
两相对比,天道之力,何其可怖。
那这一掌又会如何。
才通过司江度的骨留梦瞧见月舟当年可是涅槃失败了,极其损耗运数,此后又经过仙魔大战,更是早魔头诅咒得浓雾缠身万千年至今。
他毁了脸又损了身,已是半生风雪凄苦。
这掌以后,他此命之中,还有什么能用来做代价的?
谁还记得,月舟可是骄傲又鲜亮的凤凰啊!
谢逢野思及此处,只觉得一股戾气化成浓烟烈火,从他五脏六腑处一道烧至吼口,让他从头到脚都是滚烫的愤怒。
而这些烫心灼肺的怒意之中,全是对自己的自责。
若是他谢逢野当日没有自大,且愿意耐着性子同兄长多商量一二。
就好了。
这般想着。
继皇城美人面一事之后,所谓正邪两边的恩怨被推到了最为危险的临界点。
既然不得不战。
本意只是为了把江度叫来,冥王带着幽都,当着不世天诸多神仙的面摆清立场。
如此一战之后,既能替玉兰清仇,又能将这许多年来围绕在他昆仑君身上的冤名洗清。
可青岁去后再无消息,便是月舟都要一再来信相护那魔头。
就连江度,好似千里迢迢过来一场,只是为了带着自己的魔族大军过来再让他们一并被剿灭。
哪里像是大军压境,倒像是有意而为之的替天行道。
对于这个所谓的魔头,乃至于最开始那场仙魔之战中龙神殒命,谢逢野从未这般急切的渴望想要得到真相。
天道作祟,魔头向善。
好似本该如此的一切都被谁蛮不讲理地撕碎,这才露出背后尘封多年的真相。
月舟还在外面和江度对峙,玉兰重伤昏迷不醒,青岁更是去后再无音信。
种种代价于谢逢野来说,惨烈又刻薄。
他快要待不下去了,实在因为有些事情不能细想。
即便当年仙魔一战之中,月舟都没有使出这一掌,而是飞身而去用剑将自己和江度贯穿寻死。
可如今天道失控,却叫月舟使了这一掌,送谢逢野过来看当年的自己。
是了,月舟用自己另外半条命,送谢逢野过来看万千年前那个舍命只为照亮方寸之间的自己。
看到这些大义和希望。
最怕这样,有人燃命做灯,不惜一切代价地送希望去直面真相,此举虽壮烈得令人潸然,却未必能换来旭日光华,反而观者此后会更觉长夜难明。
毕竟,希望和真相一样,是俗不可耐又高高在上的东西。
都经不住细瞧,更见不得光。
尤其是真相,大部分时候,它是烧天焚地的一把火。
是灭世之灾。
谢逢野置身迷惘之内,猝听江度发问:“我定是要拼尽全力护住月舟的,那玉兰呢?”
成意这次回答得要坦然许多:“无非置身处地罢了,若你是我,你又会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自然希望你能拼尽全力护住月舟。”司江度这次回答得毫无顾虑。
“那我亦然。”成意也十分之顺理成章地接了话,而后又说,“但希望你能谅解。”
未等江度再问什么,他已用行动说明了要谅解何事。
便见成意忽地旋掌凝光,字符成咒环指而出,再以神力拉起江度的手腕。
原本轻柔铺洒的灵光忽地幻成光刃,划破了他们两个的掌心,血珠涌出而悬于半空。
“我比较相信有把握的约定。”成意说着将受了灵气的血珠打回江度手腕上,“这是死契。”
江度全然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我需要向你保证什么?”
“我要你以命起誓,至死相护玉兰。”成意宛若在念诵什么古老的经卷,虔诚又坚定。
谁都有私欲,神仙也不能免俗,恰如那传世多年的龙神成意,当年舍身也不过是为了护住自己所爱那一个罢了。
谢逢野还要凝神细看成意定下的命契是什么咒法,却忽地身体一轻,竟是被推离了成意的身体!
再有暗香袭来,清幽的草木之气伴着血味。
不知玉兰何时站在了这处。
谢逢野回头瞧见,又担心他肩上的伤口,正要去扶。
可双手也只能堪堪往前探了一分,再没动作。
玉兰没有看他,双眼仿佛灌了铁浆一般,视线牢牢地焊在那万千年前的成意身上。
对话仍在继续,听江度说:“我有法子可以时刻知道玉兰所在何处,是我族传世秘法。”
几乎是同时,谢逢野后背瞬时麻了,他僵硬地去看当年的自己。
风静云停,成意连衣襟袖角都板正得一丝不苟,他说:“骨留梦,是吗?”
江度点了头。
“那就寻个机会让玉兰碰到。”成意垂着眼,不肯多放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声音依旧沉稳,“到时候,我要你在他面前,杀了我。”
江度堕魔之日,龙神殒命。
这是三界无人不知的故事,更是深刻于玉兰心底的苦痛。
可……确如江度所言,这一切,都是成意安排的。
谢逢野隐约能猜到些,但心内震撼断然比不上此时当面听见成意亲口说出。
玉兰就在身后,他定是听得字句清晰,三步之遥。
冥王殿不敢回头,又挡不住当年的自己。
“至于其他那些生了禅心的妖怪。”成意道,“你寻个机会,给他们找一处所在收留起来,莫要放出来害了他们。”
江度沉吟道:“我可下诅咒关他们于昆仑。”
他们似乎为了对付那个“他”已经将万事都谋划好了。
“只是……”江度往浮念殿之中看了看,“之后何时可以告诉玉兰,他会一直活在仇恨里的。”
成意却反问他:“你预备何时向月舟说明。”
江度道:“自然是功成之时。”他收回目光看向成意,“可若是我无力活到功成之日,又该如何。”
“如果机缘未现,他们知道真相之时。”成意仰首望天,叹声道,“就是命陨之时。”
江度问:“到底要什么机缘?”
“蝼蚁可以撼树之时。”成意回身,静静地用目光描幕着安置玉兰的殿宇,“等有能力还手之时,再告诉他们。”
江度默默地点了头,实在讲不出其他办法。
“玉兰既生了禅心,又属寒体,此后若有办法,你替我送他去幽都。”成意淡声道,“冥王之位尚且空悬。”
“此后……”江度摆头道,“此后我会如何都不知道,若我难保道心屠戮无辜呢?”
成意道:“那就用我的命祭道。”
江度又问:“若我入魔危害苍生呢?”
“只要能护住他们。”成意说,“你尽可去做。”
江度似乎并不意外,挑着眉峰说:“看来,你也没有那么悲悯众生啊。”
“众生。”成意顿了顿,将两个字细细品味过后,才说,“众生要的不是悲悯,是活路。”
又讲:“神仙要的也不是救世扶生,而是确保万般规则,列如弱肉强食,还有生老病死。”
江度这才问:“既然定有生老病死这般的铁律,哪里还有活路?”
成意缓缓说来:“这就是众生的活路,规矩之外都视为恶,所以才有善恶。”
话落之时,幻境之中倏地静了下来。
随后自天穹顶端开始片片碎裂,灵光如雪花一般飘洒而下。
境界崩塌。
玉兰这次没有在盯着成意和江度看,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难以遮掩的颤:“是你……安排的?”
“那是当年的我发疯。”谢逢野自己都一头雾水,更不知该如何去跟玉兰解释,只晓得他们快要出了这幻境,外面又有江度,还有天道降劫。
“你这次站我后头,我们好好去问问江度,逼他把当年为何吐出来。”谢逢野下意识地想挥鞭,才想起自己刚才在混乱之中听了月舟的话,把回霜给了玉兰。
干脆合指捏了剑诀,招来见月。
幻境坍塌的速度变慢了,已能隐约看见外面烧天而上的浓烟。
虚实相接之处,光斑模糊。
却猝不及防听了声钟响,声音沉闷闷地砸过来。
那是许久未听到过的,来自天外昆仑,留罪岛上的古钟。
钟响三声,昭告它主命危。
乃是殒仙之兆,铮鸣乱响不绝于耳,轰轰烈烈地向上下三界宣告着……
月舟的将陨之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