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散道
迷雾渐渐散开。
幻境残像如轻沙沉风般向四面八方褪色而消逝,谢逢野这才瞧清幽都此刻场景如何。
先有金光刺破幽冥映入眼帘,恍若道道光剑,直把观者双目灼得烫疼难耐。
在所有光亮的尽头,是月舟和江度齐齐立于饮恨路上空。
谢逢野进入幻境这段时间,月舟究竟和江度说了些什么,已无从得知。
但就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正在一同施力将天道阵法往前推开,压制远离之后,这才让诸多仙官和幽都鬼众得了喘息休整的机会。
彼时荒风狂乱,残砖碎石搅弄烟云遮目,幽都遍地狼狈残败,成了最写实的炼狱之态。
谢逢野才出来就想冲去月舟和江度身边,可试了几次皆是无果。
“不行!我们现在过不去!”谢逢野恨恨地握紧拳,盯着上方的月舟说,“天道难抗,月舟使了凤凰秘术,再有江度法障在外,除非他们散了这障,否则谁也不能近身。”
余下的话没有再讲,方才于幻境中已听留罪岛钟响,说明月舟此刻是接近灯枯之态。
玉兰明白他的意思,回头在浓烟乱障中搜寻起来。
不断有仙官亦或是鬼吏从残墟中站起来,难得一见如此仙鬼互相搀扶的样子。
天劫难抗,竟弄巧成拙地打破了幽都和不世天这万千年来的不愉快。
此刻哪里还有什么神仙妖鬼之分,生死关头,向来顾不上仇恨。
“仙上!”声音尚且稚嫩,来自姻缘府的小仙官。
随着一声关切急急响起,很快便有群鲜衣仙童涌了过来。
以净河为首,他们早已守在幻境之外许久了。
玉兰仔细瞧过他们每一个,好歹幽都门前设有法障,是以天道威压并未直接落到这些个娃娃身上,他稍松一口气,吩咐道:“去帮着鬼吏们收拾残局,若见着有负伤的仙僚便请进幽都浮念台处。”
“净河停步。”玉兰喊住了净河,“去姻缘府取来昆仑君和江度的命缘线,速去速回。”
仙上在危乱之时托以重任,这让净河满面赤色,急声道:“净河领命!”
小仙官们乌泱泱地散去,才听谁唤了声“尊上”后面还跟着句脆声唤的“老大!”
梁辰和孟婆执剑紧跟,后头尺岩搀着土生。
其余的幽都鬼吏都在乱局中搜寻可有重伤的仙僚,没有谁抱怨或者狂怒的。
乱局之内,他们默契地很有秩序。
玉兰见他们过来,想是有要紧的事要说,便继续抬头瞧着月舟的情况,再侧身退开步子。
谢逢野扯住他:“我这幽都里,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方才清算过后,魔军竟是全数被诛灭,只有三两不成群的趁着乱局才起之时逃了出去。”梁辰条理清晰地汇报道,“我已布置好了能行动的鬼吏把守界内界外,派去药仙府的也已经出发了。”
可用来休整喘息的时间并不太多,片刻之后,天道所设的光幕彻底笼罩住了幽都,亮堂堂的。
这是一场惨烈的白昼。
即便月舟再有本事,也难以将这种力量全数推挡回去,江度全程都跟在两三丈之外,没有贴过去,又不敢离太远。
谢逢野抬头望去,见那两道身影几乎要一齐融进光里,几乎微不可见。
说来讽刺不已,上方灼灼光华行尽诛之咒,下有能动会走的,都难捱其威压,可谓道道致命。
而下方的幽都此刻狼藉一遍,乌黑乱障却为活路。
至善至恶,至光至暗。
此时此景,便应验了创世神所留箴言。
在炼狱之中温柔地爱着人间,又要记得在人间虔诚地向死亡朝圣。
谢逢野试着往前几步,才发现幽都前这条饮恨大道已被天道刚才那劫毁得砖碎泥烂。
略行两步,脚底泥泞难知深浅。
目之所及皆是焦烟,脚下踩不到实处,谢逢野没有来地慌了。
——会是什么样的角色,竟是让当年的自己搭了条性命进去也只能堪堪打成平手。
约莫玉兰也想到了这处,他们对视一眼,双双面凝肃穆。
经过冥主和冥君的调配,鬼吏们很快整理好了乱场,依着话将重伤难行的神仙们请进幽都,而净河也很快折返回来,双手奉上月舟和江度的命缘线。
玉兰赞赏地点头并接了过来,随即转向谢逢野道:“月舟是个有主意的,性子还烈,此番定是起了那同归于尽的心思。”
谢逢野“嗯”了一声,叹了口苦气接着去瞧半空的那两道身影,说:“我看了白氏灵卷中那些过往就知道了,月舟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更没有……放弃过江度。”
想来,此番也是。
他前后递来两张灵笺让谢逢野莫要和江度打起来,最后更是自己亲临,把江度拉扯去天上再布下法障,叫谁都无法近身。
恐怕,是他终于知道了些真相,或是知道了万千年前江度和龙神那些私下密谋,更该知道了究竟是在对付谁。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向冥王开口说明。
这就验证了谢逢野的猜想:当年一定是有个什么存在,让龙神和江度都无力对抗,只能用命殉道以拖延时间静等来日因缘。
恐怕这份因缘,就是后人有能力与之相抗的时候。
否则,若早早把话说开,结局也不过是飞蛾扑火。
可当年的天界如何与如今的不世天相提并论,青岁向来是个治理有方的,如今有这般的天帝,还有他昆仑君和道君。
是谁,连如今的这些存在都无法相抗?
是谁……
谢逢野又把自己丢进了沉思之中,恍惚听见玉兰喊了他几声。
他回头,撞进玉兰一双透亮明眸。
“我成了月老的这些年,一直在看江度的命缘线。”玉兰伸手递过来,他掌心里有两根晶莹透亮的光线,尾端缠绕在一处,系了结,结上光符缠绕。
“他和月舟的命缘线始终没有分开过。”
也就是说,司江度和月舟命中的姻缘从未断过。
“可知若是二者命中有缘,彼此的命数也会相互影响,或有达官牵扯权贵,亦有风流雪月债,总有以高带低的时候,可此番,仙魔之别大于天地,他们之间还牵连着。”
玉兰说话时五指稍稍合拢,却没握稳这两根命缘线,垂目而看,长睫上都染了微光。
他说:“我恨江度,却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到了这步,月舟和他的命缘线还能牵连着,但今日,我或许明白了一些。”
谢逢野这才听明白了,问道:“你是想要用命缘线来给他们两个留一丝生机?”
玉兰点头:“可以一试,除非……”
正中谢逢野心事。
除非月舟不管不顾,而江度也早已存了死志,那不论他们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谢逢野就当自我安慰,他对玉兰说:“不会出事的,放心。”
玉兰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垂下眼,说得很轻,几乎要听不着:“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见天兵来增援。”有几名恢复好了的仙官来到冥王面前,“此番天道发作至此,却不知,道君和天帝何在啊。”
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冥王面前,明里暗里都在讽刺道君和天帝不作为。
谢逢野闻言只冷哼一声,但笑不语。
玉兰更是紧紧地握着命缘线,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
孟婆稍后便呛声道:“你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今日能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吧,个个都人模狗样的,遇着事都是蜡枪/头。”
神仙们刚拧眉头要反驳,却听震响于头顶荡开,余音可碎山河。
此势汹涌,连光都碎了。
谢逢野呼吸一窒,猛地往前踏了几步,眼睛都要瞪裂了。
玉兰也紧紧地跟着他,道了声:“不好。”
这是他们两个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幽都上下瞬时失去了所有暗色,连谢逢野一身玄衣都被光亮打得辉腾刺目。
如此强光,闭着眼都觉得刺目,莫要说直视过去。
月舟放出了本相,金凤扬首,唳鸣喝天。
金光冲天而起,尾羽上腾着血色火焰,顺着凤凰优雅的曲线一路烧向旋转不停的天道光符。
须臾之间,赤色便如野火燎原一般,展开在幽都顶端,火光灼灼,像是要把天都烧破个洞才罢休。
若是不得不为,修成了人形的神仙们鲜少会放出本相来搏。
谢逢野上回于百安城幻境中遇到江度,破釜沉舟之势,才不得不放出自己的金龙本相。
那时尚且算得谢逢野全盛之势,可如今的月舟身魂残破如此,又怎受得了放出这本相?
不敢再多想,谢逢野腾空就要冲上去强破江度的法障!
玉兰紧跟其后,用灵光催动月舟和江度的命缘线,一路追至法障面前。
谢逢野已使足了力气狠狠地砍劈砍了几下,可依旧难破江度发障,最后连破世剑诀都召了出来,身后瞬时排列开千万道光剑,齐齐指向江度的法障。
剑诀应召而去,本刻劈天破世之剑意,才触上江度的法障就如飞雪投海一般无声无息地没了结果。
谢逢野胸腔中焦躁一片,挥手散了见月,而扑身过去用拳头捶打,发了疯一样地喊。
“月舟!住手!!我们一起啊!!住手!!”
“江度!司江度!”
“让我进去!!你们当这是谁的地界!!”
“本尊是冥王!!你们想死给谁看!”
他越喊越没章法。
直把嗓子眼喊得腥甜发痛,光幕里的那两道身影还是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与此同时,留罪岛的钟也疯了,只管于千万里外送来哀声,一响比一响更沉,一音比一音更远。
悲壮之气充斥天地之间,能把世间所有湖海都烫得沸腾起来!
谢逢野拼尽全力的怒吼没有一句能传到月舟耳边,光尘纷扰,山摇地裂。
月舟始终张开双臂,道道金光擦过他的身旁,那身形被勾勒得枯槁单薄,瞧得辛酸不已。
“老怪物……”谢逢野喉咙嘶哑,恨自己破不开这法障,只能死死地盯着里面的月舟和江度,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他像是张了口,而耳边尽是乱响钟鸣,以致于他说了什么,连自己都没能听见。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残光如落花,轻飘飘地从那金色凤凰身上凋零,变成瞧不见的风,融进火里。
那些火却长长久久地烧着,生生将天道那些光符咒语一笔一划地烫成烟,再散进虚无阴黑之中。
终于,一切都停了下来。
玄色慢慢地铺回幽都顶上,谢逢野手臂还悬在法障前头,拳头捏得死紧,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绝望像山一下拍过来。
离身的本相凤凰没有再回来,千万里之外,昆仑虚上留罪岛的钟,敲完了最后一下,还天地以沉寂。
谢逢野面前的法障渐渐变薄,直到散去。
它消逝得那样快,都来不及让风推一把。
幽都上空,哪里还见得到江度和月舟。
只有光尘在漫天浮着,又无谓归处地缓缓落下。
安静了下来。
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听钟响。
想来留罪岛的钟刚才就把自己撞碎了,却没能留住主人。
这次响的,是不世天的钟。
一声而已,千重万重,荒凉的铿锵。
以此昭告三界,有位神仙殒命。
此响悠远荡开,一直撞进了幽都的黑暗深处。
谢逢野先动了动手指,才将手臂无力地垂下,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连目光都麻木地追着那些散落的光尘一路向下。
看到幽都鬼众们默声抬起双手,试图接住些什么。
他们面上带些茫然,偶有互相对视,像是在问:“神仙也会死的吗?”
“会啊。”
许多年前,曾有个神仙这般当面回答过冥王。
彼时他还是个不晓世事的龙娃娃,成天被昆仑虚里那个神仙折腾作弄。
那天难得晴光大好,老怪物终于愿意带着小龙到不世天去逛逛,远远瞧见金钟隐现于云端。
小龙不解,指着那处问道:“那是做何用处?怎么从来没听过响?”
“有什么新鲜的。”那神仙身边尽是缭绕灰雾,迷迷蒙蒙得瞧不真切,嗓音却透亮又清澈,凡是说话,都喜欢带着三分笑。
他说:“那可不是个好东西,它要响了,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小龙皱皱鼻子傲声道:“我兄长,青岁,那可是天帝,有他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也是。”昆仑君难得没有笑他,轻声慨叹,“许多年没有听见这钟响过了。”
“你又在诓我,你什么时候听过它响?”
童声稚嫩,老神仙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之前,有神仙陨落的时候。”昆仑君笑意减了几分,嗓音里带着许多沧桑回忆。
小龙更不解了:“神仙也会死的吗?”
那些向来缭绕不歇的浓雾仿佛都被这一句话问得停下了,半晌,才听昆仑君沉沉地回:“会啊。”
“谁都会有那一天的,我也会。”
小龙听得不太开心,探手进灰雾里揪住衣袖,把老怪物扯走,不悦地呲着嘴数落起长辈来。
张嘴说话时两个小尖牙若隐若现:“你才不会死的,乱说话,呸呸呸!”
浮光掠影,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寂寞。
又记挂着那些温情。
谢逢野牵着嘴角笑了下,却让那些温热有路可走,咸意在嘴里蔓延开。
他才怔怔地摸上脸侧。
可冥王此身生来就没有心,整个胸腔之内,都是空落落的疼。
忽地感觉掌心处有什么东西,再放下手来,见到了一枚玉扳指。
骨留梦赠有情人,成双成对。
先前谢逢野烧了江度那一个,如今这个,是月舟留下的。
谢逢野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送到他手里的。
尚未等他想清,又是一声钟响,相似的沉闷,重重地撞进幽都。
下方诸神妖鬼不住地惊呼起来。
岂有这样的事,一天之内两位神仙殒命!
谢逢野忽地转头,漫天昏光浮沉。
他没能找到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