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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极光之下

第106章 极光之下
几年前的山林, 他曾经见过这种漫天像极光一样的东西,当时他在追杀沉皑的路上。

不,不是追杀, 只是希望他回心转意,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以后也可以成为掌权者——他不是从小就想成为掌权者吗?只是悠悠岁月让他模糊了自己目标,沉皑不仅反悔, 并且出逃了,就像他从沉家出逃一样。

不仅如此, 他还收养了一个孩子,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对沉皑没有任何好处,但沉皑依然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所以言威觉得, 连同这个孩子也要一起剿杀。

于是他便在那个晚上见到了和现在同样的光,只是那些极光来得快去得快, 好像只是汽车行驶过的远光灯, 自己也并未在意, 在他彻底抓住沉皑的时候,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

那个孩子消失了,言威寻找了一段时间,最后也没有找到, 想着也活不了。

此刻他看着时咎身上缓慢愈合的伤口, 心道那个孩子多半还能活着, 只是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沉皑有能力。

而他从来没有泄露过半分!

他竟然是有能力的!

言威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快起来,唇不受控颤抖。

这是修复吗?疗愈吗?无论如何, 不是一件坏事。

言威慢慢走到奄奄一息的沉皑身边,蹲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沉皑的手突然抓紧,抓了一手的红土。

痛不欲生。

时咎只感受到浑身有一股暖流,慢慢地从他的身体流过,那暖流让他感觉不到痛,让他觉得被包容,似乎是沉皑所有的用心都在此刻聚集在他身上。

是一种特别舒心的感觉,好像劳累了一天回到家,打开门便落入最爱之人的怀抱;好像看到一群最好的朋友合力救治了一只路边的小狗;好像看到家徒四壁的悲伤人凭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救赎……

但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言威的手抓着沉皑的头,那千丝万缕的线条连接着两个人。

时咎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爆发出一声狂吼,然后他看到言威站起来。

不想要沉皑再失去了。

时咎咬着牙慢慢朝昏迷的沉皑爬过去,最终在能碰到他的地方停下,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去与他的手握在一起。

言威踉跄一步,轻蔑地露出一个微笑,手里的光剑再次聚集起来,神情又逐渐冷漠下去:“恩德诺不会记得你们的。”

那光剑劈下来的时候,时咎在想:我可以代替沉皑。

黄沙再次席卷而来,带着呼喊。

同呼啸声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少女的身影,以及远处忽然迸发的结界,那结界在时咎眼里被放大。

光剑直直插入红土地,言威顿感到眼前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

那光以他们为圆心迅速蔓延开,照彻整个坟场。

言威被闪得眼前失明一瞬,等光芒褪去,他再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却惊愕发现,他剑下刺入的地方空无一物。

沉皑和时咎都不见了。

言威脸色微变,他站直身体,目光阴戾地扫过这一片红土地,这里因刚刚的打斗,地势凹凸不平,血迹扭曲着随处可见。

没人能主动从教化所逃离。

言威冷哼一下,正要转身,却一愣,他看到自己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奇怪的色彩。

那些色彩最开始像流光一样在他皮肤上缓缓流动,后来越来越快,最后发展成横冲直撞。起初他还淡然,心想这可能是沉皑的能力,正欣赏,然而没过多久,他的表情逐渐出现裂痕,他开始像站不稳一样左右摇晃,双腿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开始胡乱画圈,如同一个不胜杯杓的人。

流光如同有意识般在他身体内逃窜,逐渐的,他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刚刚吸收到的能力与他的身体产生了排异反应。言威惊觉这是不可能的,但那些能量在体内狼奔豕突,撞得他一大口血吐出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沉皑的能力在他体内会这样?

言威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消逝,在被新的能力消耗,他不受控制地一下跪在地上,头昏眼花,意识模糊不清。

五脏六腑都要炸裂了,为什么?沉皑的能力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这样?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远处的言不恩快速奔跑过来,却逐渐放慢脚步愣在这群人的中间:言威在地上挣扎,如同水鬼缠身;不远处是小时候的季水风的尸体,已经完全惨白;再远一点,是躺在地上的季纯,毫无动静。

“言……”言威刚喊出一个字,又被体内的能量冲了回去,喷出一口血。

言不恩立刻跑过去大喊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她扶起言威,言威则痛苦地说:“我不知道,言不恩,你好好的,好好的。”

言不恩大喊:“不要!”

言威紧握着她的胳膊说:“我只有你了,我,一直,爱你。”

却在言威说出这句话的霎那,言威感觉自己体内涌动的能量平息了,那股马上就要夺取自己性命的能力安静下来。

言威瞬间清醒过来。

他趄趄趔趔地站起来,环顾四周。

断壁颓垣、鲜血横流,地上躺的却都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的嘴唇不住的颤抖着,晃眼看到言不恩,便猛地扑了过去,声音抖着对她说:“杀了我,杀了我,快,杀了我!!”

言不恩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她不明白言威的意思。

言威的声音说到后面近乎祈求,他一直在重复:“杀了我,杀了我就好了!不要让我变回那个样子!”

“杀了我!!杀了我!!!”言威几乎是嘶吼出来。

“父亲!”言不恩哭着大喊。

但言威还是盯着言不恩,眼睛里充满红血丝,他说:“杀了我,然后杀了……”

言威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压低了声音,颤抖的音色在言不恩耳边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言不恩开始尖叫。

一个小球突然在眼前炸裂开来,紧接着小球变成一个更大的球,那些球体一个个落下,分别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旷野中,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少女的手,但少女大哭着躲开,她三两步走到另一个长眠的少女身边,跪着轻轻将她抱起来,呜咽着说:“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爱我,没有给过我关心,你的心里只有公民,后来连公民都没有。”她对着另一边的人说。

言威恍惚坐在地上,看着将自己包裹住的结界:“不,我爱我的公民,但是……”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出来。

言不恩抱着怀里的人,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发,泣不成声。

她说:“我的结界,为什么会变成坟场?会有幻境?”

“是谁?谁在我的结界里放了幻境?你让我放结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言威没说话。

言不恩只感觉自己的世界已经坠毁了,她最爱的人,死在她的结界里了。

半晌,言威才收敛起情绪,压着声音说:“我有愧。”

那些都不是他做的,他有愧。因为在这几十年里,他又确实做了这些。

唯有死才可以摆脱。

他仰头长叹一口气,觉得这几十年的一切都要有个了结,他要给文明所有公民一个交代,然后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

他举起手,凝聚的光剑要刺穿自己的心脏,却每次只差一毫米时便停住了。

还是这样。他无法做到,他的潜意识禁止了这个行为。

死是最容易的事,如果可以用死来摆脱罪恶,一切早就结束了。

无尽的黄沙,无尽的痛苦。

言不恩一个人坐在她自己的结界里,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人,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和她怀里的人,也消失在黄沙里。

蘑菇山弥漫十多年的浓雾消失了。

言不恩选择将一具小小的身体埋在自家公园,她们曾经最爱呆的湖边。

老宅。

流淌的空气中,柔和的音乐播放着,像极了几十年前的录音带播放着什么,带着时有时无的卡顿与切掉的高低频,安神熏香的烟袅袅摇晃,若不是白色的墙此时沾染了些许血色,风景还算悠然。

间隔一会儿,咳嗽声就会响起。

女人接了新茶,往小木桌上棕色陶瓷杯里缓缓倾倒,动作惬意得像无事发生,除去小木桌上放着的牌位,也许这一切都更加和谐。

牌位是刚刚拿出来的,上面赫然写着言霏的名字。

言威一直看着她,如同过去的几十年。

但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这身影里的气味发生了改变,而他全然无察觉,真正等到他意识到这一切如脱缰野马奔腾远去时,又什么都无法挽回,只能被推着一小步一小步走向深渊。

夏癸问他要尝试一点新茶叶吗?

言威没有回答,他想通过思维连接去知晓面前这个女人心里所想,却只能连接到一个虚无的通道,那是反起源进化的特殊通道。

熏香的味道浓郁了,茶香也是,最后连墙上挂着的时钟秒针声音也震耳发聩起来。

自从言霏环游世界回来后,言威清醒的时间很少,第一次便是他派去监视言霏的人带回来了一个坐标。那次他怒不可遏,他单枪匹马去了那个地方,看到永生不愿意相信的事。

他曾经在多年前阻止了言霏的计划,然而还是被他研究出来了。

言威杀了实验室所有研究员,并未挽救回一个人的性命。

就在这时,言威的目光与夏癸的相遇了,夏癸朝他柔和一笑,说:“你的催眠,我已经解了,其实你完全不用想那么多不是吗?”

不用再想是非对错,反正都是一身骂名,况且,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良久,言威沉重开口:“教化所的幻境是你做的?”

夏癸重新拿了些茶叶,虽然言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她依然重新取了一些茶叶来洗,伴随着轻柔的流水声,她缓缓道:“我认为你是知道的。”

她顿了一下,突然笑出声,否定了自己的话:“原来你不知道,我本以为季山月比你好控制,没想到你更好控制。”

言威的脸色白了又绿。

她长叹一口气:“不过季山月的事不能怪我,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事实。至于你……”

她将茶壶洗净,重新放入新茶叶,添水重煮,随后优雅坐在白色单人沙发上,与言威面对面。

她的脸上都是怅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段过于悲伤的往事,她笑说:“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不是吗?”

白皙纤长的手指缓慢抚摸过那张牌位,像抚摸过那位已然逝去老人的脸,她的眼里如同这斟满的茶香,温润含水,任谁看了都知道其中缘由。

言威颤抖的双唇与瞪得发干的眼睛扫视在夏癸身上,如果他曾经吸收过类似眼刀的能力,夏癸此刻将万箭穿心,然而她现在却是怡然自得地坐着,轻声说:“你没有选择了。”

言威压着情绪问:“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啊……”夏癸话说一半,她的目光柔和移到了桌子的牌位上,随后垂眸,“在你死后,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在所不辞完成你的心愿,你也会感动吧?”

言威的脸部皮肤抽动一下,说:“你想做掌权者,我可以让你做。”

“不。”夏癸却是直接否决,她叹气,“你不懂吗?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你有选择,你会这样说吗?”

当下的任何选择,都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已经退步到允许她做掌权者,说明他已经退无可退。

言威铁青着脸,最后只能深深叹气。

“你跟我认识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言威闭眼无力说。

夏癸不觉得:“一样,是你没关注。”

“对不起。”

“不需要。”

凝固的沉默,夏癸最终还是笑出来:“他已经死了,没办法重新当上掌权者了,不过我和我女儿还可以。”

言威看她一眼,下撇的嘴角让他说不出话。

时钟的节奏摆动得令人昏昏欲睡,没多久言威就觉得发自心底的放松起来,他的心很快陷入混乱,有些记不起刚刚他们是在讨论什么。

“砰”一声,茶室的门被重重推开,两道目光同时聚集在动静中央,只见言不恩站在那里,通红的脸和眼睛在那张有着刀疤的脸上显得狰狞。她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她从未想过事实是那样,更未想过参与的人是她的母亲。这次她难得没哭,只用眼睛直勾勾看着里面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半晌,夏癸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摸她的头,说:“你的爷爷和父亲,为你争取了以后的权力。”

言不恩打开了她的手,咬着牙说:“我不要那种权力。”

“你以后会懂的。”

“我不会懂的!!”

推门而入后,破门而出。

夏癸脸上浅浅的笑意一直未褪去,她说:“你得抓紧时间。”

言威并未在意在她的提醒,只是淡淡问:“言不恩是谁的女儿?”

夏癸笑:“我的。”

言威闭上眼,将胸腔里的浊气重重吐出,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自己逼退言霏,让他自行离去之后,她伤心低迷了那么久,原本以为只是不合时宜的抑郁发作,随着小时候沉皑和季家姐弟的到来又逐渐好转,原来是他错过了太多可能,而他从未关注过。

命运啊。

那些望眼欲穿的过往,悲欢离合、爱恨情深,都只是文明的一粒微尘,时间翻过的最普通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