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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结我秦晋

第106章 结我秦晋
殷无极甚少见到师尊穿红衣。

在他的记忆中, 早年的天问先生无甚拘束,虽然爱穿白,但青色大氅、靛色外衫、甚至浅灰色儒衫, 都能穿出一身的潇洒风流。

登圣之后,白色便成了圣人的标志色, 也成为了儒道永远的象征。只要是在公开场合,谢衍永远是一身高洁的白,看似无暇, 实则冰冷,好似是一层无形的枷锁。

当谢衍换好结契礼服, 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时, 徒弟却是一副犹在梦中的模样。

“我从未想过,除却白衣染血,先生竟有一日会为我着红衣。”殷无极站在落地的铜镜之前,面前的衣架上搭着挑好的结契礼服, 他身披残损玄袍,一身寥落寂静, 绯眸却映出他的身影。

他轻轻自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圣人玉冠束发,金色滚边的云锦礼服妥帖地裹着他修长的身形, 广袖上有暗金锦纹,拢袖时似四时繁花绽放, 又在他转身时消隐。

等到谢衍走到偏殿窗边,光束落入庙中,又照出那衣料上仿佛流动的云。

修真界的结契大典无比繁琐, 但谢衍考虑到殷无极的身体,简化了形式,却半点也没在服饰与用具上含糊, 给爱徒备下的礼服自然是精致华美,天衣无缝。

“怎么不换?”谢衍走到他面前,翻看了一下他挑好的礼服,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来,“果然选了这件。”语气极为笃定。

“……凤凰花为底,刺绣是金色游龙与彩凤。”殷无极展开那过分华贵的礼服抖了抖,低低一笑,道:“看做工与风格,绝不是近些年新制的衣,在五洲十三岛,地位配用这件礼服的,怎么看就只有我一个……师尊,您想干什么呀?”

他说到这,瞟来的那一眼,似是嗔怪,却又溢着欢喜。

“做来玩玩罢了。”谢衍横他一眼,似乎是恼他揭穿。

殷无极抚过礼服的料子,那花纹并非固定在上面,而是施加了法术,宛如流动。随着他指尖划过,那龙凤摆尾时,云锦上好似有烟霞流动。

“多少年前?”殷无极含着笑,“……以这件‘嫁衣’的精致程度,您可不是一时兴起吧,师尊原是早就想要给我披嫁衣了?”

“不许再问。”谢衍总是端着一副孤高模样,此时被他戳中心事,表面霸道,实则心中窘迫。他取下礼服,比了比他的身量,满意道,“也算合身,先去换上。只有你我,便也不拘束那些繁琐的结契仪式了。”

与凡人的婚俗相比,修士之间结契要更为郑重。

道侣,可不仅仅是两姓之好,这意味着在未来的道途之上互相扶持,共同进步,成为气运相连的存在。

无论是以谢衍还是殷无极的身份,倘若当真定了道侣,定会引起修真界震动,照理说,他们的典礼也会极尽豪奢,昭告五洲十三岛。

可偏偏,他们各为一道至尊,又曾是亲传师徒,碍于伦理,大操大办是不能了,但以二人的孤傲性格,若拥有彼此,也不需要那些寻常的祝福。

“……师尊,回避一下?”殷无极的手放在衣襟上,却迟迟未能动作。他略略抬起眸,无奈一笑,道,“您看着我,我怎么更衣?”

“我哪里没见过?”谢衍的回答颇带揶揄,“你被我从小看着长大,现在都要做为师的人了,帝尊羞什么?”

“……身上有伤,难看,您给我留点面子吧。”殷无极摇了摇头,轻声道。

殷无极之前做他情人时,热烈而奔放,胆子大到什么都敢做;亦是作那风流浪子模样,总是勾着他不放,不吝于展露自己天地雕琢的躯体。

如今,他一如往日地站的笔直,笑吟吟地拢着袖,衣袍却保守地裹紧,看上去无甚大碍,实则有累累伤口被覆盖在衣袍之下,强撑着,装出那游刃有余的模样。

往昔笑傲天下的魔道帝尊,此时难得的迟疑,一下子就击中了圣人的心。

“好,我出去一趟。”谢衍沉默半晌,举步离开,却又在门前听到清脆的碎裂声。

圣人循声望去,却见他的爱徒侧着站在镜前,玉冠从他轻颤的右手跌落,发出碎玉之声。他整个人站在阴影之中,身上残损的帝袍从肩胛渐渐滑下,委顿在地,像是一地的残花。

他略略转身,撩起那覆盖满背的长长墨发,一束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肩上,苍白强劲的脊背上覆满了狰狞的血痕,似白瓷上突兀的裂纹。

剑中帝君往日执剑的手,已经握不住一顶玉冠。

谢衍竭力收回视线,假装未曾看见这一幕,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攥紧了手中儒卷。

回到庙前,他把堆满的聘礼放去了右侧偏殿,然后展开手中儒卷,执着一支狼毫笔,凌空绘着什么,近乎织梦。

很快,往日端肃的天问殿,便缀上了红锦,从庙前到圣人像,铺上了锦绣红云,供桌前的喜烛改成龙凤式样的模样。

至于祭牲与果品,他没放。

整个修真界,压根没见过有人在自己的生祠结契。

作为儒道圣人,他带头破坏礼法,要是前殿供奉的先圣们有灵,估计都能气活过来,斥他学富五车,倒背《礼记》,却在人生大事上把书给吃了。

“吃书就吃书吧,就宠他这么一次……”谢衍垂眸笑了,眼底的寒潭深水,此时也融为清波,笔锋落在儒卷上,只是一绘,整个圣人庙之上盘旋不去的天劫阴云,就被那凌厉一笔驱散。

没有礼乐大典,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高朋满座,没有宾客满席,连天与地都在震怒。

谢衍无论怎么卜卦,处处是死局,条条是绝路。

但圣人压根不在乎。在他从天道之下脱逃,重回圣位之时,此间天道便视他如眼中钉,既然都已经把天道得罪死了,他为何还要在乎天道的感受?

天地不容又如何?灾星大炽又如何?卦象大凶又如何?

近乎灿烂的晚霞化为七彩的祥云,隐约有嘹亮的凤鸣穿云破月,本应该笼罩在紫电之中的微茫山天边,近乎被人强硬地抹去一块,添上温柔笔墨。

“我说今夜是吉时便是吉时。”与自己的神像相对而坐的圣人,手中儒卷长长铺展,字迹仿佛流动,他看向洞开的门外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笑道:“我说现在天降祥瑞,便要天降祥瑞。”

谢衍再落笔时,甚至连五洲十三岛那些懂命数之人,皆是抬头望天,一副神志恍惚,不敢置信的模样。

骗人的吧?

怎么会有人拨动星轨,只是为了给今晚加个黄道吉日,宜嫁娶?

当谢衍搁笔收卷时,整个微茫山周围天劫聚拢,黑云压城,而独独山顶之上遍布烟霞。

天问殿已然铺满软红千丈,如那人间喜堂。供桌之上,除却摆着香案与喜烛外,还一左一右供着两把剑。

无涯剑与山海剑并称“双绝世”,曾经也被主人并排摆放。尔后许多年,它们一直王不见王,如今再聚时,剑鸣声,一个清冽,一个顿挫,好似在交流什么。

脚步声响起,剑鸣也一时停歇。

“……师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极是好听。

谢衍本是在剪去多余的烛花,循声转身,望向天问殿门前,只见广袖飘荡,锦袍墨发,满眼艳绝的红,恰是凤凰花的灼灼。

“您给我选的结契礼服……”殷无极走到他面前,唇角带着笑,甚至还抬起广袖,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便能看见衣料间游动的龙与凤。

殷无极把配套的玉冠摔碎了,所以干脆也不束发了,等着师尊替他挽,所以长长的墨发落了满肩背,行走之时,绯衣如流动,好似最璀璨的春光。

他淡笑着撩起眼帘,瞥来多情的一眼,“这一身,可是比女子的嫁衣还要过分,圣人早就对本座图谋不轨了吧?”

“帝尊如此姿容,合该以天下锦绣奇珍点缀之,怎么叫过分?”谢衍捻起一撮香料,放入香炉之中,动作优雅。他眼观鼻鼻观心,端住了腔,“再者,为师又怎是执迷于色相红尘之辈……”

“圣人若是敢抬头看我一眼,我就信您。”

“……”

殷无极明知自己一身绯衣时杀伤力有多大,唇边却依旧噙着笑,略略俯下身,从背后揽住端坐调香的师尊,未束的墨发便落满了他的肩。

“您挑的衣服,怎么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呢?”他压低声音,笑着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莫不是您,问心有愧?”

“说啊,您是不是馋弟子的身子,慕弟子的好颜色……这么多年,您也睡过我无数次了,是不是每一次在我怀里醒过来时,都想着把弟子娶回家,名正言顺地替您暖床……”

谢衍眼睛已经黑透了,他把手覆在殷无极环着他脖颈的手臂,略略侧头:“……别崖。”

“让我想想,圣人的旧居中摆着什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您喜欢我那么久,不仅用工笔绘我的模样,连这样的诗都能题在屏风上。当年,怎么就不肯当面说一句爱我?”

殷无极看似笑意盈然,可绯眸中尽是痴狂。

“相思一笔一划怎么写,您可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夜夜的不寐,我为您落过的泪,泣过的血,发过的疯,您可知晓?”

他低头吻过谢衍的墨发,声音完全黯哑,低声道:“为什么您不早点回来,为什么是在我的终点,为什么时间不饶我……”

“若是还有十年,您与我,去山中隐居,我们去做夫妻。哪怕再荒唐、再悖德,您只要敢娶,我便敢嫁,嫁妆便是送给您的那座白玉京,我愿给您一座天上城,您来做我的天……”

谢衍近乎悲郁地阖上眼。

“怎么,先生又不敢看我了。”殷无极古怪一笑,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有多狂热。

砰地一声,殷无极把他推在圣人像前的香案上,在他亲手雕刻的神像前,俯身咬住圣人的脖颈。似在渎神。

木胎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眉目是一低垂的温柔。而血肉之躯的圣人,却被他笼在阴影之下,一身绯衣的帝尊抱着他,好似要把他浑身的骨骼给嵌进自己的胸膛里。

他的神情似是疯魔,似是悲慨 ,圣人的血染红了他方才寡淡苍白的唇,晕开一片胭脂的红。

“……我、不是故意的。”殷无极在尝到血的那一刻,忽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唤回了他难得的清醒。他的瞳孔摇晃着,破碎着,“我怎么伤到了您,我怎么敢……大婚之日见了血,这样多不吉啊……”

他浑然忘了,自己是浑身浴血着被带回山的。

仅仅几个时辰,红尘卷就快压制不住他的魔气了。他的神魂破碎的快拼不起来,即将化为行于大地的人屠。

谢衍感觉到脖颈上的刺痛,却也半点也不在乎,把忽然倒在他怀中的帝尊揽住,伸手抹开他唇上的血。

“好,做夫妻。”谢衍抱着他,横绝天下的帝尊,在他怀中也只是脆弱的好孩子,那曾经孤绝如冰雪的圣人,眉眼也如融化的春水。他温声哄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颈,“什么吉不吉的,你我结契之日,便是大吉。”

圣人一言,堪比金石。

哪怕山外的雷都要把微茫山周围劈焦了,圣人也云淡风轻,把他往怀里揽的更紧了些:“今后你要记着,做了为师的道侣,就不许不听师尊的话,也不准随便折腾自己,知道吗?”

殷无极不答,只是低头,薄唇抿去他食指沾的血。他的眸底的神色混乱,似乎是心魔一时间占了上风。

谢衍见他神情不对,蹙眉,却是一句话击中他的死穴。

他点了点他的唇,冷笑道:“如果帝尊连仪式都撑不下去,真的疯了,你忍得了等了这么多年的结契被心魔替代,忍得了与我结契的,最后不是你?”

“……谢云霁,你敢?”殷无极方才还端着腔调,此时一疯,连声音都变了,他赤瞳如血,猛然抬起头,好似择人而噬的凶兽,“……心魔这种无血无泪的东西,合该一剑杀了他,你要是敢多看他一下……我、我就……”

他哑了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若等到天道心魔占据他的躯体,也就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灭。已寂灭的魂魄,又怎么管师尊会用谁当替身。

“怎么,不用敬称了?”谢衍看着他,似笑非笑,“帝尊这下清醒了?”

“……您可真知道怎么刺激我啊。”被这么一激,殷无极眼底的狂乱还真的削减了几分,他按着自己的心口,低喘一声,笑道,“您说的对,我还不能死,还要再坚持坚持……”

“我才不会放过您,我至少要坚持到……真的成了您的道侣才行。”

已是入夜。天穹之上,秋月高悬。

龙凤烛台之上,红烛滴落血泪。香案之前供着聘书、礼书和迎书。水沉香的幽香在圣人庙内弥漫。

前殿供奉的先圣与大儒,恐怕见此荒唐礼也要尽掩面,各殿门紧闭,唯有天问殿洞开。

喜堂前站着五洲十三岛最顶端的两个人。

仙门魁首,魔道帝尊。

圣人儒雅风流,帝君昳丽艳绝。

明知师徒禁忌荒唐,连先圣都不会待见,二人还是郑重其事地祭过先圣,又循着修真界的礼法,逐一过完简化的六礼。

殷无极为无父无母的天生大魔,自十五岁起,便被谢衍带在身边养大。他的高堂没有旁人,只有师尊。

谢衍备下三书,到最后,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聘礼回礼都是放到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拢着袖,看着师尊自己翻看自己准备的三书,自问自答,神情认真,浑然看不出他是要做主把徒弟嫁给自己。

“师父对弟子下手,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谢衍叹了口气,似乎在哀悼自己早就不存在的师德,又合上聘书,有些无奈地看向寂静的前殿,似乎能感觉到先圣实质性的怨念。

“别崖,我下回都没脸去见孔圣了。”他的语气又带着些嗔怪了。

“这么说来,弟子还是什么祸水不成?”帝尊脸侧垂着一缕黑发,他轻轻撩开,又恣意风流地一笑,显出几分矜傲,“也罢,祸水就祸水,您又不是没有为我戏弄过整个天下……只是,以后在青史上,您就得和声名狼藉的我写在一起了。”

“圣人光风霁月了快三千年,最后因为与魔君结契这件事,一犯便是两条大忌,一世清名尽毁……您既然不在意,我劝不住,心里却也不想劝。”殷无极弯着唇,眸底如一片晦暗的深海。

“弟子太坏了,不仅勾着您犯大忌,连累您三劫齐动,到最后,还要拉着您一起坠下这深渊里……到现在,竟是没有半点后悔,真是狼心狗肺……”

徒弟就是这疯疯癫癫的模样,骂自己的时候比谁都狠,他习惯了。

谢衍撩起绯衣的广袖,露出白皙手腕,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线系在他的腕上,是枷锁,又是契约。

“以前我教你读书时,曾经说过什么?”谢衍似笑非笑,“上古时的史官,总是把江山倾覆的锅都扣在‘红颜祸水’上,殊不知,若是商纣无意,幽王无情,何来妲己褒姒?”

殷无极也想起了过去在烛光下听师尊读史的岁月,眼睫一颤。

“荒唐就荒唐了,我谢云霁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宠过你。”谢衍将剩下的礼走完,朝着眼底有着粼粼波光的徒弟招手,含着笑道,“来,自己瞧瞧礼单,这个排场,娶一道君王过门,还算足够吧?”

殷无极看着那一折又一折的礼单,什么珍贵的天材地宝、文物古玩、法器灵宝,谢衍亲自誊写,每个字都沾着千金。

他知道谢衍平素物欲淡泊,不是敛财的类型,但仙门势力毕竟错综复杂,在正常的礼尚往来中,圣人自然不可能穷。

但殷无极翻了半天,礼单的另一头都落地了,还是没翻到底。

“这下本座是真的在吃圣人的软饭了。”他又笑,今日大喜,他唇角的弧度就未曾平下去过。

待过完了“纳征”,谢衍合上聘书,决定省略掉那些无用的步骤,抬眼看向面前如岩岩孤松般的帝君,微笑道:“该拜堂了。”

帝尊掀起眼帘,略略向他伸出手。而他的手腕之上,不知何时,已悬着一根红线,另一端勾在谢衍的腕上,随着那繁琐礼节一个个过完,红线的颜色也正在逐渐加深。

“一拜天地?”他噙着笑,歪了歪头道。

“这天地薄你,不拜。”谢衍侧眸扫过庙外的风雨飘摇 ,狂风平地起,掠起他的衣袍,他却负手而立,狂傲不羁地笑道,“想要你我折腰,此间天地还受不起。”

“师尊以为,这三拜,又是拜谁?”

殷无极似乎已经预料到,于是勾起唇,隔着烛光望来的时候,绯眸灼灼,如那烧不尽的炉心火。

“拜我。”谢衍看向他,好似在许下一个承诺,“此间天道不仁,我若为新天,定比它强,这第一拜,拜我。”

“天地君亲师,我为你师,亦为你父。我的高堂早已故去数千年,而你拜高堂,仍是拜我。”

“至于第三拜……”谢衍展开大袖,进而双手拢起,黑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只拜你我。”

“如圣人所愿。”殷无极亦然拢袖,对着他的天地君亲师拜下。

他们在圣人像前三对拜,好似偌大天地间只有彼此。腕间的红线似乎更深了些,两人再看向对方的眼神,近乎执念。

接下来是道侣结契中最重要的古礼,交换信物。

如今的修真界,已经没有多少人会一板一眼地遵循古礼。只因为修士的人生太漫长,甚少有人相信生死相许的誓言。即使要交换,也大多只是互换法器做做样子,境界够高,就已经算是诚恳。

谢衍掌心一展,一颗漆黑的魔种便出现在他的手心。

那是今生初见时,帝尊不问三七二十一,硬是塞给他的魔种。

当时修为低微的他记忆不全,还有些看不透,等到恢复圣位后,他明明早就可以逼出这枚魔种,却假装忘记了这回事,藏在圣人道体中,像是护着一朵未绽的花。

圣人的拇指抚过那漆黑的种,再抬眼时,却看见帝尊带着些病态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鬓角也有些汗湿。这魔种与他魔体相连,他禁不住这样温柔的抚摸,踉跄一步,耳根却红了。

“师尊行行好,别摸了。”殷无极用手背抵住唇,似乎是怕自己发出什么丢人的声音。“……我求饶,还不行么?”

“嗯?还叫师尊?”

“……那叫什么。”

“叫夫君。”

“要弟子叫您夫君,您听着,不臊得慌吗。”帝尊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叫,但那也只是情人间的趣味,但是要在结契时承认了夫妻地位,圣人就要继续当他的一家之主了。

“这有什么,过去你缠着我花言巧语时,什么都叫过了,怎么现在反倒羞起来。”谢衍捻着魔种在他面前晃了晃,看着他的眸光追着他的手走,好似在逗一只软绵绵的小狼崽,“怕什么,夫君疼你。”

帝尊虽然在圣人面前百依百顺,却总是个得寸进尺的性子。但一圣一尊斗的久了,哪怕殷无极在床上占了便宜,也得意不了多久,谢衍就会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有时候帝尊扑腾半天,也逃不出师尊的手掌心,只得乖乖地窝在师尊的膝上,被他捏扁搓圆着。

“我伺候圣人这么多年,您这么傲,半点也不肯叫我一句夫君,明明那样热情,总是含着我不放……”殷无极却没那么好忽悠,他放浪起来,什么话都敢讲。“我都做了您床上的夫君了,您怎么不肯认呢?”

“胡说什么。 ”谢衍耳根一热,端不住那清傲模样,“满嘴浑话。”

“瞧瞧,圣人羞了。”拜完了堂,殷无极自觉板上钉钉,道侣的身份是跑不了了,便还想开口臊他几句,却被圣人一句话戳穿。

“别崖啊别崖,都到现在了,你还想瞒着我。分半颗魔心给我,就不怕我死了,你的魔心也拿不回来了吗?”

魔心并非真的心脏,也是存在于左胸膛之下,而是大魔的弱点。而殷无极敢把魔心给当初只有金丹修为的他防身,圣人后来发觉,也是被他气笑了,觉得他简直是离了大谱,却依旧假装不知地留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放在手心揉搓几下。

“若是我没护好先生,让您再死一次……若我当真如此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殷无极的思维方式极为扭曲,却又逻辑自洽。他就算被拿捏了,也洋洋得意的很,甚至还弯起唇角笑了,“心魔就算杀了您,也是自毁。敢杀您的人,就算是我自己,我也不会放过——”

“别闹,这魔心,你拿回去。”谢衍打断。

“……”殷无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点迟钝地看向谢衍,眼底的光在慢慢熄灭,声音轻颤,“您不要我的心?”

“不,换一个信物。”谢衍见他这样敏感脆弱,竟是又要发疯,无奈道。

“您要什么?”殷无极听他有所求,双瞳又被点亮了。

“你的整个魂魄。”谢衍伸手,在他面前展开五指,用几乎不容拒绝的口吻索要道。“没有拒绝的空间。”

殷无极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笑了:“我好歹也算是魔道的帝王,尊位的大魔,您一句话,便是要我的魂魄,圣人还真是——”

“给不给?”谢衍目光一深。

“不过一副破碎的元神,您若是要,且都拿去。”

谢衍上前几步,左手握住他的肩,右手捧着那半颗魔心,往他胸口一按。那漆黑的魔种便契合地融入他的胸膛中,回到了该有的地方。

“……师尊,您给了我什么?”殷无极本是没什么防备,可在魔心归位时,他心中沉沉一跳,骤然抓住胸膛,近乎不可置信地抬起眸。“谢云霁,你做了什么?”

“互换信物罢了,我要你的魂魄,自然也得用相同的东西换。”谢衍替他拢了拢鬓角的发,微微笑道,“我既已定下了帝尊的魂,这一魄,只能算是预付。”

“谢云霁,你好样的,又分魂魄——”殷无极一恼,才不会敬着他的师尊,简直狂悖至极,“我可守不住你的魂魄,你简直是在找死!”

他五指按在左肋之下,似乎要尝试再取出来,可谢衍却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手中红尘卷展开,竟是取出一张金色的契书来。那并非是修真界寻常契书的制式,作为强制力的道也非此间天道。

契书上的一端,已经签上了谢衍的名字。

“代价我已经付了。”谢衍手中多出一支狼毫笔,沾上金粉,递给殷无极。“别崖曾说过,合道之路,你要与我一起走。无论你现在是畏了,惧了,悔了,都没得选。”

那是他想到的,救他命的唯一方法。

“此间天道已然入魔,迫你至此,却无半点仁恤;豢养世人,如牛羊猪狗,兴大争而非大治,我不服。”谢衍拂袖,眉眼间尽是狂傲。“如何,把魂魄交给我,我们去赌一赌这天命?”

他除不掉天道种下的心魔,是因为心魔就是天生大魔之恶。既然除不掉心魔,那把这天道斩了。

假如处处皆是死局,那他就掀棋盘。

殷无极扫过契书上堪称疯狂的条约,半晌无言,而后竟是笑了:“我道是师尊今日为什么这么温柔,您是要诳我签契书,把身体与神魂,全都交给您……您就是认准了,我不会拒绝您任何事情……”

谢衍不要他的弱点,不仅是要送他一魄,也是因为不想拿捏他,逼他签下契书。若是他敢签这契书,他的一切都属于师尊,要不要他的魔心,其实也无所谓了。

“怎么,别崖不乐意?”

“乐意的。”良久,他捧着契书应了声。

殷无极今日总是笑着的,是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给师尊留下任何含着悲的记忆。

兴许是知道是最后一次,他笑着,闹着,什么都敢说,什么要求都敢提,放肆的很,可是等到契书真的摆到他面前,等着他落下一笔,定下他那已见尽头的未来时,他却垂着眼,几乎要哽咽了。

“……没想到,直到最后,师尊还在救我。”殷无极转过身,不让谢衍看见他的神情,连墨发垂着,遮挡住他的眼睛。“……师尊、云霁,我都这样了,你怎么、怎么还是不肯放弃我啊……”

谢衍看见他拿笔的手在颤抖。

泣血的泪落在了契书之上,又融入淡淡的金光。

“你还记得你入道时,向我承诺过什么吗?”谢衍见他迟迟不落笔,知道他又是钻牛角尖了。

“……师徒相伴,同去同归。”殷无极的声音低哑而温柔。

“原来帝尊还记得啊。”谢衍笑了,“你当年许下同去同归的誓言,最后却只想给我留下一捧骨灰,难道就不算是失约了?”

“自然是不敢失约的。”他笑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既然师尊要,他便给。

比起师尊为他灌注的心血,耗费的修为,甚至闯过的天路。这神魂精魄,这残命修为,就算全送给师尊,也抵不过他予他的恩。

执掌魔道一千五百年,他鞠躬尽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一亏欠着的,唯有他的恩师。

殷、无、极。

当帝尊写下当年谢先生为他取的名,好似有千年的时光向他溯回而来,在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清的少年时,初为大魔的青年时,直到他登临帝位的盛年,再到生命即将衰败的如今。

每一段崎岖漫长的道路中,都有师尊的影子;每一个看似辉煌的成就中,都有师尊的教诲。埋藏在他骨血之中的圣人灵骨,如一盏灯照耀着他的前路,让他步履不停地走下去。

“……都取走吧,这身体,这魂魄。”殷无极感觉到神魂中的契约,淡淡笑道,“比起把一切都让给天道,不如把一切都交给您,既然您真的执意要去,我有什么不能陪您的?”

“您才是我的天。”

谢衍在他快要破碎的神魂上栓了绳,要他不至于在永不休止的争斗中,消散到不知名的地方。但这并未消灭掉他的心魔,只是谢衍能够借由道侣契约,参与到其中来,竭力护着他而已。

“好了,别崖过来。”谢衍收起契书后,对他伸出手,本就如寒潭深水的眸,此时已经完全沉黯下来,”今夜,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殷无极本是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闻言,顿时反手把他扯到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好似拥月入怀。

洞房花烛夜,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他露出近乎得胜的笑容,低下头,便吻上圣人淡色的唇:“师尊,只争朝夕啊。”

*

第二日,晨光初至。

在仙魔大战最终之战获胜,三圣调停止战时,陆机便收到消息。而他最牵挂的并非是随之而来的和平谈判,而是目前正领兵撤回东桓洲中线的萧珩给他的任务。

陛下被圣人带回了微茫山儒宗!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陆机便带上魔宫使团,立即启程前往儒宗,务必要确定陛下的安危。而在他来到儒宗山门前时,风飘凌与白相卿亦收到了沈游之的消息,从仙魔大战战场折回。

两拨人马谈过判,对过峙,合过作,也打过仗。现在圣人更是把魔君拐跑了,新仇旧恨一起算,自然是在山门前就怒目而视。

但是陛下的身体可拖不得,仙魔大战也到了真正的和谈环节,没必要树敌。陆机也只是阴阳了几句,便问起一直守在山门的沈游之。

“陛下呢?”青衣书生带来的魔修境界都是极高,显然也做好了一言不合就抢走陛下的准备。

“师尊叫我们三日内,去圣人庙……”沈游之在白帝城之战后,就对魔修横眉冷对,看也不看陆机一眼,咬牙切齿道:“那家伙,不知道给师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竟是——”

风飘凌从沈游之那收到的消息极为语焉不详,见小师弟这番欲言又止的模样,还以为师尊被胁迫了,一时间怒意高炽,道:“我就知道,殷魔头对师尊图谋不轨!”

陆机自然反唇相讥,道:“我怎么听说,是圣人对陛下巧取豪夺,在战场上把陛下直接劫走,这般霸道,难道是儒宗的作风吗?”

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找到圣人与帝尊。

他们先去圣人庙看了一圈,魔宫其他大魔不能进,唯有修史家的陆机也算是儒道道统,没有被禁制拦截。他甚至还诧异,为什么圣人的禁制只分是否修儒道,却不拦魔修。

可来到已经人去楼空的天问殿时,三相和陆机看着那满目的红,已经开始瞳孔地震。

陆机甚至在偏殿看见了换下的残损帝袍,与那满殿的聘礼。他一向是铁杆的陛下党,对于“陛下能把圣人娶回魔宫”这件事深信不疑,结果现实给了他迎头痛击。

青衣史官惨叫着:“魔宫只能娶魔后,不能嫁魔君,陛下,您糊涂啊!”

“什么娶啊嫁的,怎么、怎么可能!”风飘凌看见放在祭台上的三书时,几乎怀疑自己不识字,他同样也双目无神,“我一定是看错了,怎么会这样,师尊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被魔君勾引了,对,一定是的……”

“谁勾引了?陛下龙章凤姿,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你看着聘书,分明是圣人慕色,逼着陛下嫁给他——”

两边快要吵开了,却听见一个含着笑的温雅声音。

“怎么,大清早这样热闹?”白衣圣人腰间悬剑,执着玉笛站在他们身后,似乎是有什么事要返回圣人庙,正巧碰上他们,“陆先生也来了?是来找别崖的?”

三相机械地扭过脑袋,看向他们依旧是一身风流的师尊。圣人道体无暇,可他的脖颈处却留着齿印与红痕,好似霸道的章。

“殷无极——”三相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纷纷怒吼。

“找我何事?”玄衣的魔君只是落在后面半步,听到三个小师弟唤他的名字,他拂衣,笑吟吟地侧眸扫过他们的脸,第一句话便极拉仇恨,“怎么,来敬茶啦?”

“……”

“什么敬茶?”陆机还在状况外。他以为陛下拿下了圣人,全了夙愿,正满面笑容地看向陛下,下一秒又卡了壳。

魔君依旧是玄色滚金边的锦袍,可是长袖遮掩下,手腕上却有着绳子的勒痕,那并未裹紧的玄袍衣襟敞开,从锁骨往下,更是有红痕绵延。

坏了,分不清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怎么办?陛下他没吃亏吧?

“来庙里,给你们师娘敬茶。”谢衍似乎看穿了陆机的心思,也不解释,只是似笑非笑地对三相道。“以后不许不敬,见他如见我,明白了么。”

圣人一句话,直接把陆机给打败了。

陆机傻站在一旁,手里的春秋判与判官笔都拿不稳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陛下支颐,在圣人身边落座,逐一接过三相递来的热茶,挨个喝了一口。

“师弟们——不对,现在该叫徒弟们了。”一朝上位成功,又和师尊洞房花烛,殷无极走上了逆徒的人生巅峰。

往日总是对他横眉冷对的小师弟们,现在迫于师尊的威严,一个又一个忍辱负重地给他端茶,他得意极了,甚至还还笑吟吟地勉励他们好好修炼,争取早日进阶圣人,也好给师尊长脸。

“都是好孩子。”谢衍之前转世时甚至还叫过师兄,师门关系早就一团乱,现在对于迫害徒弟早就适应良好,甚至还挨个叮嘱了一遍,“我与你们师娘不会久留,儒道的未来还要靠你们三人。”

三相本是被刺激狠了,师尊说什么都应是,却听到这一句,足足怔了数秒,急忙问道:“师尊又要去哪里?”

“陆机,我要走了。”殷无极将似金似铁的魔君令丢给青衣的史官,淡淡地笑着,“这一回,也许能再见,也许,就是永别了。记得也告诉将夜和萧珩,感谢你们,还有,拜托了。”

“陛下,您要去哪里?”陆机心中猛然一跳,连忙问。

白衣的圣人站起身,握住了玄袍魔君伸出的手。

“求长生。”谢衍扣紧了他的五指,声音尔雅。但他沉沉如墨的眼中,却带着近乎执拗的神色。“我带他去求长生。”

天问殿中,唯有圣人像眉目温柔,身处阴影中的三相与军师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忽然,陆机上前两步,走到光中,冲着玄袍魔君的背影,红着眼眶喊道:“陛下,无论您要去哪里,今朝二人去,归时,也要二人回!”

殷无极没有回头,只是对他扬了一下手。

“知道了。”他的笑意朗朗如少年,“陆平遥,不必远送,回吧。”

天穹之上,昨日篡改的天象被天道抹去。天劫蕴藏在黑云之中,几乎要逼近极限,下一刻就会落下。

殷无极被谢衍牵着走,却一句话也没有问,不多时,他们便穿过儒宗的重重景致,来到临江的悬崖边。

两人背后横断的山壁上,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殷无极看向崖下,是怒涛一样的江水,时不时有雷劫劈向这川流之中,蕴含着撼天动地的威慑。

“怕吗?”谢衍展开儒卷,幻化一颗胡桃大小的核舟,托于掌心。

“不怕。”殷无极腰间佩剑,望向这危崖时,近乎恣意地笑了,“我一生行于危崖边,难道还会害怕坠入这浩浩的江河?”

谢衍将核舟抛下,便在江中幻化出一叶飘荡的扁舟,在这漫天的雷劫中,连天之威也无法阻挡。

继而,一圣一尊自“舍昼夜”纵身跃下,落在那江中舟楫之上。

“逝者如斯夫!”朦胧间,他们仿佛听到子在川上的叹息。

圣人负手立于舟楫之上,那小舟逆浪而上,无论风雨如何飘摇,无论雷劫如何浩荡,都无法阻挡他们的前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漫过上古的岁月,他听到来自先秦的歌吟。

帝尊盘坐于舟楫之中,将无涯剑置于膝上,用手指缓缓抚过那上古的凶剑,仰头看向着晦明的天。

殷无极身侧魔气腾腾,为领航的师尊挡下溢散的劫雷,他支颐道 :“你我离去,这个五洲十三岛,会变成什么样呢?”

白衣圣人曲水临江,向着天穹轻狂而歌:“你与我已经遗留下火种,至于未来,何不交给后来人?”

他们经历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至暗之时,如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作为先行者,他们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前往求道了。

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一次。

“是啊,且待后来人。”

遥远的天边落下九道劫雷,劈向这浩浩江水之中。

微茫山上,青衣的魔宫军师站在断崖之上,看向那随着东流江水远去的一叶扁舟,他想要记录最后一笔,可手中的春秋判迟迟未曾展开,逆浪几乎拍打暗礁,他在风雨之中,似乎要把他们最后的背影深深刻入眼底。

“陛下要和圣人去哪里?”魔宫使团中的魔修问他,语气中带着惶惑,“咱们陛下,还会回来吗?”

“……陛下去求长生了。”

“是吗?”魔修们不疑有他,十分为他高兴,“愿陛下长生——”

陆机若有所感,抬起头看向“舍昼夜”之上,却见一只金红色,形似凤鸟的大妖展开双翼,在山间盘旋片刻,然后飞越微茫山巅。他落下一根赤红的尾羽,正好飘入他的手心。

继而,他听到背后儒宗的喧嚣声,“快去告诉宗主他们,陆辰明化妖,叛出宗门了——”

儒门三相站在忘忧台之上,看向那迢迢而去的东流水。

五百年前,他们曾在云海中送别过师尊。五百年后,他们仍要送别他,好似他们三人一直都望着师尊的背影。

能够追上他脚步的那个人,不是他们。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师尊宠那家伙……我似乎也有点能理解了。”沈游之一身绯衣锦带,腰间缀着青色的剑穗,他不再如曾经那样轻狂恣意,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情劫啊……”

白相卿静静地望向天劫处,在这撼天的神威之中,他的心境几乎到达了一个澄明圆满的境界。

“相卿,你的心境破了?”风飘凌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心道。

“我终于明白……师尊的深意……”白相卿说着,倏尔落下泪来,他却没有意识到,而是继续道,“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当好一个宗主,如何出世,如何入世……”他几乎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我们也许做不到师尊那样厉害,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我们要尽力办到啊。”

“一定会的。”风飘凌看向层云深处,沉声道。

天劫的回声也传到遥远的海外仙山,灰衣的老道牵着青牛,身侧跟随着一名只有一臂的道子,正在山路上徐徐行走。

“是谢小友……”道祖似有感念,看向那被引动愤怒的天道,叹道,“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友,仙道顺遂啊——”

长风穿过北渊洲边境,帝尊渡劫,整个魔洲尽望南。

银发配刀的刺客站在九重天城楼之上,月光落在他的身上,而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便是大胜之后归来的萧珩,玄甲铁衣的魔兵黑压压一片,可当君王未与他们一同归来时,没有人脸上带着得胜的喜悦。

年长的狼王身披甲胄,下颌上甚至还有些风霜的痕迹,他在此时仰起头,看向明月之下的刺客。

刺客脖颈上悬着一枚玉髓,好似沐浴了月光。他在响彻魔洲的雷劫轰鸣之中,双手展开,背对着城楼坠下,像是一只自由的鹰。

他跃向信仰。

“今后,北渊洲会开启新的时代。”听着那一声声作响的雷劫,萧珩的眼睛有些泛着血丝,“这也是陛下的愿望。”

……

在这暴风席卷的江上,殷无极却依旧与谢衍闲话。

“……我竟是真的陪您到了这里。”他阖着眸,听着心中永远疯狂的回声,再抬眼时,便是流丽的绯光,“您在上一世的终末,江中孤舟之上,可曾想过今日?”

“我最初的愿望,还记不记得?”谢衍轻笑。

“记得。”殷无极弹剑如调筝,“您想要……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红尘一知己相伴,观这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他顿了一下,转而又佯怒道,“您那时三劫齐动,却半点也不肯告诉我,我是真的以为您厌倦了我……”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幼稚了,又笑道,“您的劫难,现在如何了?”

“你我结契时,情劫已破。”谢衍的道劫早就在转世回归时参透,情劫却应在徒弟身上,满心的炽烈灼灼,却没想到和帝尊结契之后,竟是破了万千修士都栽跟头的情劫。

“儒门三劫,余下这红尘劫啊……”谢衍一展广袖,挥散那席卷的浪,已经漆黑的江水却半点也未沾湿他的衣角,他轻轻一笑,“我归来的这一世,就是在历红尘劫啊。”

“哈哈哈哈,我亦破劫了。两千多年,我终于知道破了情劫是什么感觉,也没白疯魔这些年……”殷无极向他伸手,似乎想拉住那临江之仙的衣袖。

而他现在再也不畏惧他会轻轻飞到九天之上了,因为他已经落在他身边。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一扁舟。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吧。”

“……是啊。”帝尊笑着阖眸。

谢衍看向缈缈红尘,目光又落在勾着他衣角的玄袍帝尊身上,撞进他灼灼的眸,于是他略勾唇角,驾驭着小舟,傲然立于风口浪尖,道:“有别崖在侧,这红尘万丈,且闯一遭。”

谢衍正执着长剑斩雷劫,在这江河之上,雷劫近乎化为密密麻麻的网,有几道几乎都要落在他们的舟边,却被他一剑斩灭,只得无奈地偏移。

而殷无极坐于舟间,黑袍在风雨中翻飞,魔气近乎恣意地席卷着,与谢衍的灵流相融,近乎契合。

当年的圣人坠天,是一人去闯天路。

倘若这一次,是一圣一尊携手呢?

他们是求道者,也是同道者,更是殉道者。无论命运让他们的道路如何分岔,到最终,师与徒,总会走到同一个尽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亘古之中,天之道发出旷古的质问。

“这江河,当真渡不过吗?”谢衍却是笑了,眼神中跳跃着一簇黑火,他一扬剑,“纵天命阻拦,吾也要渡魔成圣,这漫天神佛,拦不住我!”

“是极!”殷无极纵情大笑着,眼神在清醒与疯狂中交错,到最后,他甚至伏在船边,用手掬起一捧江水,“这天道,也不过如此啊。”

怒澜之上,是天劫阵阵。江河之下,是逆浪滔滔。

“谢云霁,你与他,当真要走这天路吗?”这浩浩的江流之上,他们听到红尘道近乎缥缈的声音,“哪怕前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又如何?”谢衍看向那阴云之上洞开的一线天路,执剑傲立的背影,宛如天下无数的赴道者。

风雷中,殷无极同样拭剑而立,站在他的身侧,无畏无惧地仰望那主宰天下的道,他的声音恣狂而决绝。

“师尊,同去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