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陆白珩天性中的飞扬跳脱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若说一生之中的怨与悔,应当始自这个夜晚。
他以为陆雪衾只是想要一把刀,殊不知他大哥当时伸出的是一只握刀的手。
那是他大哥第一次展现出对某样东西的执念——现在看起来,那可能是非常畸形,且异常阴晦朦胧的,对于陆雪衾而言,那可能也是生平仅见的困厄。他在赴死之时,忽而有了一种吞月的欲望。
但出于天性上的缺失,陆雪衾不明白追光逐热乃是人之常情,他甚至无法正常地排解这种渴望,以至于那种被千钧重负碾压出来的情感无人能够解读,显得冷硬异常,面目可憎。至少正常人是不会将趋光的冲动,诠释为交易与控制的。
但当时阻止陆白珩去细思的,除了对长兄的盲目信任之外,还有一点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微妙的期待感。
年轻人并没有立刻答应陆雪衾的条件,而是沉思起来,在此期间,陆白珩忍不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说的带我离开,是在什么时候?”年轻人道。
陆雪衾道:“现在。”
陆白珩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儿热血上涌毫无用处,大哥根本不打算将整个戏班子捞出虎口。
年轻人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不会独自离开。如果你能多给我几天时间,等此间阴私传闻于外界,我们一行人有了脱困的机会,你要我做什么,我纵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在日本人的刻意压制下,这些消息要想传出去,少则历经数月,多则耗上半年,”陆雪衾鹰隼一般紧攫着年轻人的瞳孔,眉骨以下淬在步步紧逼的火光之中,“你要给日本人留下多少灭口的时间?吴随员随时会折返去找你,你打算怎么应付?”
这样外露的压迫感,在他大哥身上是非常罕见的,陆白珩隐约意识到,陆雪衾是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从年轻人身上挤迫出一个答案,并捕捉着对方任何一点退避的可能——换言之,他大哥这几乎是在掳人了。
年轻人果然被他问住了,呼吸有一瞬间的混乱。陆白珩几乎有些同情他了,那简直是一只雪地中的小雀,在四围杀机之中,仅能一步步走进他大哥掌心里。那点火苗被风吹得乱晃,他大哥此刻的眼神紧紧攥着对方的面孔,一些格外难以揣测的东西像火舌下伏窜的黑影,甚至令他有些头皮发麻。
“我知道你的顾虑了,”年轻人忽而道,“你在忌惮那一股外力,你根本不打算把消息捅出去。在火车站的时候,你们就在躲避什么人,甚至因此受了伤。这些人一路追踪你们来到蜀地,看来是是难以对付的死敌,只是不能明面上出手,大肆搜捕。一旦日本人的阴谋败露,国民政府得以插手,你们恐怕就失去了最后的藏身之处——你们在躲政府的人,是不是?”
年轻人始终在默默观察着他们,甚至推知了他们的身份!
陆白珩一惊,差点就动了杀心——但在接触到年轻人空前炽亮的目光时,他似乎明白了对方在此刻亮明筹码是出于何等的孤注一掷了。
“很好,”陆雪衾淡淡道,“继续亮你的牌。”
年轻人凝视着他,话锋忽而转柔了,他在那时候就有了些玩弄人心的本事了:“你们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我能感觉到你的身上有一股气。在翻看那一叠手稿时,你的呼吸也乱了一瞬,你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只是有些事情,更在意气之外,为生死之先。”
陆雪衾道:“这样的话,对我全无用处。”
“不,我不是想以此打动你,”年轻人道,“你们二人被逼至此地,即便今夜得以逃出巴山,也仅能在蜀地蛰伏应敌,一日不能重返蓉申,便一日不能得偿所愿,这么下去,迟早有疲极失手的一天,如此身死,岂不可惜?”
陆白珩听得不对,立时道:“呸,你在咒谁?”
年轻人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以令弟之行事作风,恐怕早已暴露了真容。但戏子带妆出行,却是再寻常不过了,我们一行人里亦有乔装改扮的高手,以此掩护你们出蜀地,也并非难事。”
陆雪衾道:“近年来,从外省入蓉,重重设卡,搜查甚严,你似乎已有了成算。”
年轻人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我们一行人是公派出国,筹措抗日善款的,由伶界联合会牵头,更有一份委员长特批的出入境文书……”
“常云超?”陆雪衾忽而道,异常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如此因果,也是他应得的。”
年轻人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交涉中步入的是何等的危险境地了——眼前的一线生机背后,是令他更避之不及的万丈深渊。
“和你结仇的是常云超?”年轻人失声道,“不对,你是……雪衣人?”
陆白珩讶然道:“你知道得还不少嘛。”
“三年前,匪首雪衣人一手策划了蓉城爆炸案,当时现身于蓉城银行的高官,死伤惨重,其中不乏无辜者。此后雪衣人多在蓉申活动,身负要案十数桩,能止小儿夜啼,直到力行社建立,方才遏止其滥杀之势。数月前,力行社陈胪遇刺身死……”年轻人喃喃道,“难怪……我还以为……”
陆白珩兴致盎然道:“你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好人么?喂,你刚是不是当面说匪首了?”
年轻人忽而冷淡道:“我是头一回与虎谋皮,如有冒犯,还望见谅。”
他说话间,那一簇火苗被气流吹动,在二人之间伏窜,他畏寒似的,伸手将其护住了,就着一点儿小火,在一种无声的思虑中慢慢烘烤着两只手——那手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褪尽了血色,十指皆如冰雪一般。
“你在后悔,”陆雪衾冷冷道,“可惜,牌亮早了,我收下了。”
他伸出手,猛然扼住了年轻人的手腕。那片雪白的皮肤上肉眼可见地暴起了一片淤青,两人之间那点无声的温情,就此被一举掐灭了,或者说,被单方面烙进了骨血间。
当时在取暖的,并不止年轻人一个人。
陆雪衾死后,陆白珩不止一次懊悔过,他竟然眼看着大哥用握刀的力度去握一个人的手,以至于刀锋向背,终不由己,陆雪衾也因此错失了重塑为人的机会。
在陆雪衾和年轻人达成约定之后,他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往返于领事馆和各处报社,一点点放出了风声。陆雪衾那头的计划则更在掌控之中,他似乎很快将戏班收入了麾下,拟定了下一步的动作——那是一场针对龙川寿夫的刺杀,其间环环相扣,不容任何闪失。在龙川寿夫身死后之时,日本人之间便会爆发一场内讧,而闻讯暴怒的蜀民,也将在这时候围攻使馆,聚众游行,国民政府在蜀的力量亦会被牵制其间,最大程度地减少对他们的盯梢。
这一步步计划都是由陆雪衾和年轻人敲定下来的,对于陆白珩而言,仅仅是照样执行而已。其中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一件事。
在他某次启程前,陆雪衾忽而嘱咐了他几句话。
“在入蓉之前,埋好钉子,”他道,“这只小狐狸还有异心。”
“我就知道这家伙不老实,”陆白珩迟疑了一下,“大哥,他知道得太多了,由谁来动手?是……格杀勿论么?”
陆雪衾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方道:“留住他。”
这句话当时在陆白珩心里留下了一片阴翳。他忽而意识到,相较于他的意气用事而言,他大哥在那一瞬间的迟疑,似乎意味着某种更危险的东西,但他大哥驯服一把刀的过程,并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如果说,这句话仅仅是吹散了他心里那一点朦朦胧胧的柔情和妄想,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则彻底让他深陷在长达数年的针锋相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