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07章 伤逝

第107章 伤逝
这是最好的时代,功成名就、物欲横流,最美的艺术,最靓丽的美人,最奢侈的一掷千金都在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间,人的欲望膨胀到近乎荒蛮,空气中都浸淫着六朝金粉般的缠绵奢华。这又是最坏的年代,道德败坏,人伦失常,一夜暴富,倾家荡产,每天都有罪恶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孳生。

李家的覆灭也只是这每日上演的戏剧的一出,一段时间内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间久了,便也被人忘记了,但人们还是记住了谢暄,记住了那个面容苍白,眼眸漆黑,眼神平静却又深不可测的青年。比起一干啤酒肚的“青年企业家”,谢暄太年轻,长得又太“好”——说来也蛮奇怪,谢暄小时长得漂亮,越长面容却趋向平凡,然而随着岁月的叠加,那曾经平淡无奇的面貌像被时光打磨的玉石,渐渐显出沉潜的韵致,脸上线条越发清晰,举手投足间恰到好处的克制与从冷淡,从容与优雅,再加上机智犀利的谈锋,他身上有一种光影回顾的魅力,像法国古典小说里的贵族。

那是一本商业杂志的专访,采访将近尾声,有经验的记者问:“谢先生,你看你家世优渥,仪表堂堂,这样年轻就取得这样大的成就,一般人追求的都已达到极致,人生趋向完满,是否还有什么可令你觉得遗憾?”

谢暄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悠远,然而还来不及等人探究里面的秘密,他已恢复冷静自若,“完满的人生是不存在的,生活的魅力就在于缺憾,他驱逐人不断地去自我完善,去把握当下。”

“那么谢先生现在的缺憾是不是还没有一位理想伴侣?”记者狡黠地问道。

谢暄扯了下嘴角,一个算不得笑的笑转瞬即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采访结束后,谢暄没有马上离开咖啡厅,直到何林下来找他,看见他皱着眉,右手拇指和中指捏着两边太阳穴,脸上是隐忍的痛苦,知道他的头疼病又犯了,最近这一段时间来,他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

“三少,要不要我去拿药?”何林小心地开口询问。

谢暄点点头,没有抬头。

何林马上转身上了楼,拿了谢暄一直在吃的止疼药下来,看谢暄服下,慢慢缓解病状,才忧心忡忡地开口,“三少,是不是去医院检查下?”

谢暄摇摇头,“没事。‘益丰’那里怎么说?”

说起公事,何林也立刻端正了脸上的表情,将情况一一向谢暄道明。

谢暄有了一个新的习惯,他喜欢去谢明玉的那个一无所有的公寓,一般是在离开公司以后,他有时候站在落地窗前看落日熔金,有时候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抽烟,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打开那些他已查看过无数遍的抽屉,翻看那些油画,有时候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听自己的脚步声撞击在墙面上,又反射回来,想象谢明玉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待在那里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候,他只待半个小时就回去了,有时候是两三个小时,有几次,他就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他就坐在床头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看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澄明替代混沌。

他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是不正常的,类似偷窥狂、跟踪狂之类的心里偏执者,是必须掩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行为,每次离开那个公寓,谢暄会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到正常的轨道去,一个没有谢明玉的正常生活——

但是下一次,他依旧会打开这个公寓的门——或许这里是谢明玉最后那段时间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他潜意识里想找出谢明玉离开的理由,给他找一个迫不得已——

就是在那里,他躺在床上陷在一种半睡半醒之间接到了周塘的电话,老太太不行了——

老太太最近精神一直不大好,吃得也不多,一天到晚就坐在椅子上,也不愿动,眼神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一天起来,忽然清醒过来,好像前些日子睡了漫长的一觉,如今睡醒了依旧是从前那个干练优雅的老太太,她慢慢地收拾房间,叠放衣服,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褂子,发髻盘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耳朵上戴着一副金耳环,手上套了一只翡翠镯子,手指上戴着一只玉戒指,一只金戒指,然后坐在廊下好像等着什么,一直到黄昏时分,她跟郑阿姨说要上去睡一会儿,然后一直没有醒来——

医生来了,只摇头让他们准备后事。谢暄的父母来了,谢亚一家来了,谢暄的姨夫一家来了,冯开落也来了,所有人都到齐了,沉寂了很久的老宅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围在窗前,轮流同老太太说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太太的日子已经到了——农村有种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能过七十三,难过八十四——老太太今年刚好八十四,她一生大起大落,荣华富贵享过,穷困劳苦挨过,夫妻和睦,虽没有儿子,但两个女儿对她还算孝顺,外孙、外孙女都有了,如今还有了曾外孙,家族人丁兴旺,老了也没给女儿添什么麻烦,自己也没受什么病苦,活到这个年头,已经足够——因此,亲人虽哀伤,却也觉得老人清清白白地来,如今安安心心地走也好——

所有人都轮流跟老人说话,好让她知道他们都在,都好好的——

“妈,这是跳跳,你的曾外孙呢——跳跳,叫太太——”

叶跳跳小朋友被他妈妈抱着,感受到这种肃穆的气氛,并不吵闹,非常乖巧地叫了一声,“太太——”

韩若英俯着身对躺在床上的老人说:“妈,我们都在呢,你放心吧——”她忽然直起身,环顾了一圈,皱起眉,“三儿呢?”

谢暄正坐在院子门口高高的门槛上,他还记得他初来周塘,那飞翘的檐角,精美的木雕牛腿、玲珑石窗曾带给他多少惊讶的欣喜;他还记得母亲的手抓着他手腕像钢铁箍着他那样用力生疼,母亲的高跟鞋敲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清脆回音;记得外婆穿素色旗袍,站在黄昏的院子里转过头来看他的严肃样子,肩膀上似乎落着跋涉千年的尘埃;记得摆着院子里的桌子,饭菜的热气和夏日残余的暑气相互混杂,地上洒着冰凉的井水,记得外婆严厉的戒尺打在手指上的疼,记得她用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给他洗脚,揉搓脚丫的温度,记得她给他打着葵扇教他念诗——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念“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念一句,他跟一句,是傍晚时分,录音机里有时是邓丽君的歌,有时是婉转袅娜的戏剧,念着念着,他的思绪就跟着歌声跑掉了——

事实上,因为种种因素,两个女儿从小都没有养在老太太身边,因此行事作风没有一个人像她,反是谢暄,得老太太亲自教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像她的孩子。谢暄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老太太也在等他——

但谢暄的心像灌了铅,他想,如果外婆见不到他的三儿,是不是就不会走——他知道这个想法的幼稚,然而他真的没法接受那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的离去,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就让那一刻晚点到来吧,再等等,再等等——

但韩若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红着眼睛,气急败坏地拉起谢暄的胳膊,“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过来。”

她的指甲划在谢暄的胳膊上,谢暄被他拉起来,像当年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被他拉着超前走,来到老太太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人,但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脸,他们似乎都变成一个个符号,他如提线木偶般被扯到床前——

韩若英深情地说:“妈,三儿来了,你最疼的三儿来了——”她用手凶狠地掐了掐谢暄的胳膊,“三儿,跟你外婆说说话——”

谢暄机械地叫了一声,“外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韩若英又掐了他一下,谢暄又叫了一声,“外婆——”他说不出任何话,脑袋空蒙蒙一片,似乎弄不清楚事情,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大人的示意下,干巴巴地叫人。

老人没有醒来,下午四点十一分,医生正式宣布老人的去世,一时间,房间里哭声大作,韩若英、韩若华两姐妹哭得扑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厥过去,冯开落和谢亚也是满脸泪水,叶跳跳小朋友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只是看着这么多人哭,也吓得大哭,一边喊妈妈,一边喊太太。

但这些对谢暄来说,似乎都很远很远,他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肉体,高高地俯视着众人的悲痛,他的心空空的,有什么方小说西断裂了,离去了,他无论怎么样伸手也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