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既见君子
惠风和畅, 光影横渡。
见微私塾中,白衣的先生正手执书卷讲课。
“谢先生,他又来了。”今天讲的是《大学》, 不老实的学生往窗外张望了一下,看到熟悉的黑影, 顿时大惊小怪道。
而那原本坐在窗外听讲的少年像兔子一样,瞬间跑了个没影,留下地上零落的炭笔。
“他整天来蹭先生的课听, 又没有给束脩,先生也不赶他出去。”
“听说是街上的流浪儿, 小叫花子也想听《大学》呢。”
“随他去吧。”白衣先生于窗边驻足, 看到地上散落的炭笔,似乎看见那警戒的少年惊惶的模样,微微一笑。
他也不在意,只是握着书卷, 走过几人的书桌,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提醒他们回神,道:“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
放了课,来启蒙的孩子如放飞的风筝般蹿了出去,偶有几个好学的围着他问不懂的地方, 谢衍只是轻轻点拨,他们便如同醍醐灌顶,纷纷拜谢而去。
几个来接下学的小厮, 正议论着那位先生,语气中颇多崇敬。
“广陵城里谁不知道谢先生啊,博学广闻,才情见地样样都是极好,就连知府公子都来这里读书呢。”
“谢先生这里名额不多,收足了便不再收。除了贵族公子外,他还会匀出一部分名额给平民子弟,若是家境不好,甚至不收束脩。我听老爷们说,这叫有教无类,谢先生是大才啊。”
夕阳西下,私塾里的人走光了。
谢衍把收缴来的炭笔放在窗台上,对着空气轻轻一咳,故意说道:“私塾有笔墨纸砚,用不上这些,还是丢掉好了。”
他用油纸折了折,包裹了几块刚出炉的面饼,一同放在上面。
除却鸟鸣的声音,书院内一阵寂静。
谢衍微微一笑,背过身去整理书卷。
他已是修仙者,早已不凭借耳闻目睹感知一切,那孩子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却也觉得有趣,并不想指出,也觉得不必赶走他。
谢衍把书塾整了整,然后转过墙角,看见零零散散的面饼屑被鸟儿啄食,人却消失无踪。
庭院竹林掩映,有阳光落入,一地碎金。鸟儿也并不怕人,在谢衍身侧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不想见我?”谢衍倒也不想强求,若是无缘,不见也无所谓,左右听过他讲课的飞禽走兽,人仙妖魔多得很,不差这么一个。
谢衍在广陵城停留已有一些时日。他正是仙门最年轻的一位大乘修士,若有此等境界,一般都是一方宗主或是大能,会将精力完全放在专心冲击渡劫中,不再过问世事。
而他修炼法门有所不同,所以选择了入世。
早年,他于微茫山之上发下大宏愿,立誓教化天下。
于是他行万里路,重新将上古散落的儒门典籍编纂,传道受业,走遍天下。他走过一处,便留下讲学,直至人们从蒙昧中学会“礼”与“义”,短则一两月,长则达一两年,有教无类,闻名世间。
有人许之以重金,妄图在他的书塾中加塞学子。谢衍看也不看便拒绝了,他所挑出的都是有些仙缘的学生,只要稍加点拨,未来或许有大道之望 。就算身上没有仙缘,经过他的教导,或成一代人杰,或是乱世枭雄。
而这些都与谢衍无关。
听过他讲学的,顶多能算上他的学生,算不得他的弟子。而他却不像其他大能那般徒子徒孙饶膝,他目前还没有收过任何一个弟子。
紫砂壶中茶水的芬芳散开,静室茶香缭绕。
“谢小友,你就不收个弟子?老道的弟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天资聪颖,听话乖巧的很,也算是让老道体会了一把儿孙绕膝的滋味。”
鹤发白眉的老道盘腿坐在矮榻上,青灰色的布料看上去破旧,实际上却一尘不染。
老道揶揄道:“莫非是谢小友眼高于顶,着实看不上这些凡类?”
“喝茶。”静观尘寰的白衣修士眉目沉静,宠辱不惊。他道:“不是不收,只是时机未到。”
“天问先生莫不是算出了什么?”道祖打破砂锅问到底。
“若是事事都去卜算,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谢衍不欲正面回答,只是斜倚在矮榻之上,看向广陵城繁花似锦的春日薄暮。
他乌发白衣,一身仙人临世的风流,此时侧眸望向道祖时,却显得有些促狭。“我隐隐有预感,与我有缘之人,也该上门了。”
“哈哈哈,那我就等着看你的选择了。”道祖轻抚长髯,起身告辞。
他不过跺一跺脚,便有青牛乘祥云而来,“谢小友的茶果然名不虚传,就连老道也心服口服,下回厚颜携一位老友来拜访,小友可不要嫌弃。”
“不过是些粗茶,当不起这般盛赞,若是道祖与友人光临,谢衍定扫榻相待。”白衣的先生长袖拢起,微微一揖。
整个修界,当得起他这一礼的人不多,道祖算一个。
“天问先生不必远送。”道祖乘上青牛踏云而去,转眼之间便行至千里之外,再无踪影。
谢衍转身,却见方才有异动的草丛里,人已经离开了。
他与道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不在意罢了,知道又如何,就算他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与道祖是什么身份,又何苦与一个凡人计较。
*
少年是从战场尸堆里爬出来的。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记忆从一开始就是空白。
他是天生地养的恶徒,跌跌撞撞地从一片废墟的战场里走出来,扒死人身上的钱财和粮食,与强盗流民生死相搏,饿极了连草木树根都吃。
他身边的流民,有瘟疫死了的,有被乱军砍杀的,有被征去徭役的,流亡的路上他认识了很多人,而他们又像飘蓬一样飞散了。
只有他活着到了广陵城。
少年仰起头,看着牌匾上的几个字,问别人:“这里是广陵吗?”
对方看他衣着破旧,身无长物,不耐烦道:“是又怎样。”
他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把它印在了眼底,好像到达了一个新的世界一样。
广陵城是个好地方,江南水乡,舞榭歌台,吴侬软语。
而在这繁花盛景的背面,是流民,是盛世的尸骨。
城隍庙里的流浪儿大多都是本地的,大字不识,倒也能因为城里不缺粮食,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就活过来了。他们就算出去找零工,也不过是跑些腿,赚不到几个钱,过的还算温饱不愁,至少比这一路流离好得多。
也有些胆大包天去偷窃的,广陵城的大户富得流油,只要不被抓,也有不少进项。若是被发现了,腿会被打断。
庙里的阿成就是这样,一个劲的叫疼,在第三天没气的。
少年是外来的,向来被本地的流浪儿排挤,破庙里的乞丐头头叫他去把阿成的尸体扔出庙里。
他见过太多死亡,默不吭声地就背去了乱葬岗,捡了张破草席,草草葬了。
回城时,他身上破旧的黑色短衫浸了点腐臭的血。
少年的身形修长柔韧,却长着一张天地钟灵,漂亮俊俏到过分的脸,还未长开,便能看出未来出众的容色。
而他早在长长的逃荒路上学乖了,知道自己招人,便用灰黄的尘土抹了脸,也从来都是披头散发,低下头避着人走,倒也在广陵城没惹出事端。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想要去溪水边洗一下,嘴上叼着一块买来的干硬面饼,刚转身,便看见一抹白跃入眼帘。
那是一名在买酒的白衣先生,长袍广袖,纤尘不染,在这软风拂面的广陵城里,也是独一份的潇洒风流。
“劳烦,我要店里最好的酒。”他的声音也是动听的,环佩琳琅,如芝兰玉树,仿佛尘世中不该有这样的君子。
“谢先生,您来了。”而那势利眼的小二在看到他时,立即热情洋溢地笑起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人面前疾言厉色。“早知道您爱我们家的酒,特意给您备好了,老主顾来都没舍得卖。”
只是惊鸿一瞥,少年便像是被吸引住了,歪着头,漆黑的眼睛眨了眨。
这世界仿佛褪色,唯有他的身影,在眼底清晰无比。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位如临江之仙的先生侧了侧脸,看似不经意地向他望来。
他的神色太过孤高淡漠,要人自惭形秽,以至于少年第一反应就是跑。
可等少年躲到墙后面,捂着心口,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活蹦乱跳,像是头活鹿,快要撞出来时,才有些疑惑。
他们非亲非故,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普通流浪儿,自己为什么要躲?
而那位先生淡淡然地收回视线,好像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少年第一次想把脸擦干净,堂堂正正地迎上去。他因为这张漂亮到妖孽的脸吃了很多苦,也杀了很多人,此时的冲动毫无道理。
战乱年间,哪还有什么伦理道德。
这逃荒路上,少年不知道宰了多少想要对他图谋不轨的强盗,少年像是磨牙吮血的狼,齿尖咬着磨的雪亮的匕首,像是锋利的獠牙,扎进脖颈便能喷溅出鲜血。哪怕输在力气,被人包围,他却有出色的战斗本能,身体绷紧如弓弦,便能瞬间弹跳起来,将那些空有一身蛮力的家伙一击割喉。
他早就磨练出了机警与敏锐,总是擅长捕捉恶意,然后将其扼杀在萌芽里。
哪怕到了广陵城,恃强凌弱也是人的天性,城里的花柳巷悄无声息死掉的几个嫖.客,便是管不住裤.裆里那东西,被他拖进角落里宰了的。
后来,广陵城里的流浪儿也知道,这个外来的不好惹。
他的头发总是披散着,寻常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浑身有股子戾气,凶狠又冰冷,是个魔星,自然更是让人退避三舍。
习惯了恶意与刁难,少年自然养出了一副冷心冷血的心肠,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天生便是刀口舔血的凶徒,也不认为自己应该与羊群为伍。
可他却遇上了一个人。
自此,人生的轨迹便彻底扭转。
谢先生博学而儒雅,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是广陵城的春风。
他每每路过私塾时,都能听到他清冽动听的声音,或是吟诵那些极美的诗句,或是深入浅出地讲解着一些哲理。
那些句子写的可真好啊,他有时候会听的入了迷,蹲在墙角下不愿走,只是扒着窗户往里瞧,便刚巧能看到先生半张清俊温雅的侧脸。
少年也不去码头搬货了,而是着了魔似的跑去院落的墙角下坐着,听他的声音,还有那些极美的句子。
就算听的似懂非懂,他也在心里重复着,反复回味。
他听到白衣的君子执着书卷,徐徐走过窗前,他吟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打零工的钱换了最劣质的纸张和炭笔。
识字才能明理,虽然少年在战场苏醒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但是识字读书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谢先生从来不赶走他,对于学生们的排斥也装作听不到,看不到,见他从来不打扰,久而久之,学生们也就接受他的存在了。
谢衍有时候会把课堂上讲过的书故意遗忘在窗口,偶尔还会附上几块油纸包裹的面饼或者是包子。
他起初不敢拿,但是后来,见先生并没有收回的意思,于是他便大着胆子借回去看,到第二日私塾上课时再原样放回窗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粗劣的作业夹在书里,而是附上了一方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墨条,算作束脩。
品相并不好,也许那位先生有的是更好的墨。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全部了。
他觉得自己的字还不足以拿给谢先生看,会让他觉得自己如榆木一般不可教。
书与墨条都被收走了。
少年心下一安,越发觉得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少年心里暗暗发誓,要练出一手好字,学出点名堂,才好意思去向先生道谢。
于是他起的比谁都早,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写的不满意再抹去,觉得自己的手不够稳,便在腕上悬了沙袋,借着庙中佛前长明的灯火,从四更天练到鸡鸣。
就连在广陵码头帮工的时候,他心里也在勾勒着当天所学的内容,在口中反复默诵,让那些学到的东西都印在脑海中。
他天资本就聪颖到可怕,读书更是过目不忘。只要认了字,他的进步简直是一日千里,不过一个月,他就比那些自小作文的人,文章写的更好。
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始终有些心气儿,谢先生的好意,让他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
他苦苦磨练了一个多月,以谢衍上次布置的“君子之道”为题作了一篇文,然后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黑色粗麻衣服,打理干净自己,忐忑不安地想要去找谢先生,想要当面道谢,却不料看到他的秘密。
那老道士,为什么能够骑着青牛飞?
什么“道祖”,什么“天问先生”?
谢先生到底……
战场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要逃。于是他逃了。直到跑到巷子里,少年才倚着墙才大口喘气,心脏砰砰直跳。
“他绝不是一名普通的私塾先生。”
“他到底是谁?”
可他猝然一抬眼,却见白衣的先生执着一把油纸伞,早已站在夜幕中的巷子尽头。
他出现的无声无息,衣袖翻飞,儒雅风流,面容如往日君子如玉,可是黑夜却在他的背后扩张,仿佛另一个幽邃神秘的世界。
谢先生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仿佛闲庭信步。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啊,对啊,他不知是仙是魔,自然有着神异手段。
少年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下雨了。
雷鸣一闪,雨声渐渐大起来,而谢先生由远及近,白衣在雨丝中飞扬,却不染尘埃,不沾风露。
“你是仙人?”
少年人出奇地没有继续躲避,他直着脊背,被雨淋透,劲装勾勒出他纤薄有力的身姿,让他如同生机勃勃的新柳。
雨露涤尽他脸上的微尘,他美到妖异的面容露出来,眼睛并非纯黑,而是透着些沉沉的暗红色,在蒙蒙雨雾之中,漂亮的像是水洗过的宝石。
少年本能地弓起背,那是一个防御的姿态,可在谢衍当真在他面前站定时,他却有些怔怔地看向他,一时间移不开眼。
谢衍没有说话。
在他看到少年第一眼时,本能驱使他掐指一算。
他们有缘。缘分还不浅。
这段并不照面的馈赠,本以为只是信手而为,却不料是命中注定。
既然天命有缘,那他也不介意多花些时间观察一下。
这一个月的观察,让他大致明了少年的性子,心气高,有自尊,不肯白白受人好处,是个戾气重的小狼崽子,扎手。
谢衍看着少年人戒备的神情,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倾斜了一下油纸伞,轻声道:“你住在哪里?”
“……”
“雨大,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话。
油纸伞并不能遮住两个人。而谢衍本就是大乘修士,区区雨水根本近身不得。于是他将纸伞偏向被淋透了的少年人,行走在广陵城青石板的道路上。
“你叫什么名字?”谢衍问。“可还有父母?”
“我没有爹娘,也没人替我取名字。我只是隐约知道,我姓殷。”少年攥紧拳,掌心一片汗湿。他咬了咬牙,还是问出口:“谢先生,你是仙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谢衍似笑非笑:“就算我有神异,但世上有仙也有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魔?”
“你对我好……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小狼崽子却显得坚定不移,认真回答道。
“天真。”谢衍失笑。“仙亦然会堕入魔道,魔也可立地成佛,天底下,善与恶不看身份,只从心而已。”
少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
谢衍微微挑了挑眉,兴味地笑了。
“就到这里吧。”少年顿足,不再前进。
前面是城北城隍庙,不能算是家,只是处遮风挡雨的破庙而已。而他并不想让谢先生这样的神仙人物,见到他生存的环境,那里太污秽,怕脏了他的眼。
少年学着儒家的君子执礼,道:“劳烦谢先生了。”
谢衍觉出他的排斥,于是也不再向前,隐隐约约地挑起唇角,淡淡地道:“明日仍然是辰时上课,不要迟到。还有,把作业交上来。”
少年在黑夜里蓦然抬头,脊背一僵,心中泛起喜悦来。
他扬起一抹意气风发的笑,回眸笑道:“是,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