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那时众人暗中的筹划,已经临近尾声了。
陆白珩接连奔波数日,四处打探消息。等潜入领事馆时,又是一场巴山夜雨,他披沥了一身的雨水,那股子寒气渗了满脖子,刺激得后脑突突直跳。
这一回偏院里静得出奇,往常的宴饮声已经消散殆尽了。
为免日本人起疑,戏班众人前些日子还是照常和吴随员周旋。好在逢场作戏乃是戏子的本行,众人虽使尽各种手段躲酒,但面上一个醉得比一个混沌。对方又提鸡宰鸭一般,弄走了几个酒毒入骨的。众人含恨隐忍之余,手头这一折戏终于顺水唱下去了。
机缘来得不可谓不巧。那一回的席间恰好上了几碟青衣笋,这是巴山镇独有的名产,笋衣淡青,遍覆绒毛,入口由涩转甘,鲜嫩异常。老班主顺势攀谈几句,得知当地人常将笋衣洗剥干净,用来编织些小玩意儿,便也起了兴致,非要讨上一些。吴随员正苦于无处下手,自然应允。只是在离席时,年轻人脸色绯红,忍不住抓挠起来——吴随员对他颇有些戒心,这一幕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到了次日,吴随员再去请人赴宴时,竟然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一问之下,当即汗如泉涌——原来那一伙戏子头一回吃青衣笋,和苦艾酒一冲,多少有了些过敏的症状。这若是些头疼脑热倒也罢了,偏偏这一伙人上惯了粉彩,脸皮更比常人纤薄敏感些,竟然纷纷起了红疹。
这脸皮生在活人颊上时,总是格外金贵的,吴随员哪里敢慢怠,一时间就连苦艾酒也停了。
这样一场变故,终于骗得了数天的戒断时间。
是以陆白珩这一次回来,头一回见到了静悄悄的别院。那一团深重而凄厉的夜色砸成了雨,铅水似的泻了满地,人踩上去连影子都照不出来,其间不知暗藏了多少杀机。以他这种任气轻侠的性子,立在这样一个深而黑的雨夜里,也不免生出些前途未卜的茫然来。
也正是在这时候,偏院里的某处房门开了,一只手向他招了一招,陆白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闪身而入,道:“做什么?”
年轻人越过他,反手将雨声关在了门外。这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他又用肘弯顶了一顶,肩侧立时斜湿了一片。这分明是个很寻常的动作,不知为什么,陆白珩就跟化进毛毡里的雨水一般,莫名心安了一瞬。
他是记挂着大哥的话的,该埋的钉子也背着人埋下了,只是这些天共患难下来,这叫周珺的年轻人始终没露出狐狸尾巴,因而他那点戒心也闪闪烁烁的,时而相安无事,时而警铃大作,不知有多折磨人,如今人困马乏,无论如何提防不起来了。
“时间定下来了,三天后动手。”年轻人道。
“三天后?”陆白珩道,“我看你们都醉进骨子里了,别到时候一嗅到药膏味儿,就跟软脚蟹似的,一只只横着爬出去。”
“你大哥弄到了一批解酒毒的药物,我试过几种,虽未必对症,但含服在舌下,提前发散药性,只是份量有限,得用在刀刃上,”年轻人道,“陆大记者,这一路上风大雨大,把衣服换了。”
他说罢便丢了条布巾过来,这样的示好让人无从拒绝,陆白珩接过来,把满头的雨水擦了一擦,道:“这么殷勤?说吧,又要支使我去什么地方跑腿?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得让我先合一合眼,我都三天没睡了,眼皮底下长的是两个黑窟窿……喂,周珺,手!做什么?”
这话是明知故问,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按在他肩上的双手,那十根指头并没有用力,却跟磁石似的,摄去了他浑身背主投敌的骨头。他整个人都松了劲儿了,只有呼吸硬梆梆地顶着喉咙口。
“你大哥让我教你,”年轻人道,将他按坐在床边上,丢了面镜子给他,道,“你可得记仔细了,要把一出戏唱稳妥了,半点儿破绽都不能露。这一回还得劳你挑大梁呢。”
陆白珩心中一惊,仿佛听出了他和大哥间无形的默契,只好强压着那点如芒在背的局促感,在他十根指头底下受刑,目光亦无路可走,只能退到镜面上。
年轻人随手捞来的,果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这一面长柄西洋化妆镜四面磨蚀,仅能囫囵照出人影来。他竭力去盯自己的双目,奈何年轻人那十根皎白的指头,也如露湿月影一般荡到波心,他一下就在那冷而柔的涟漪里屏住了呼吸。
“你躲什么?”年轻人道,轻轻松松托定他的脸孔,抬了回来,“我们的当家花旦,总得学学怎么上妆吧?”
“花旦?”陆白珩道,“谁是当家花旦?”
年轻人伸出手指,在镜子中央点了一点,道:“日本人差不多就能收到风声了,要杀人灭口,也得赶在这几天里。我、你、你大哥,还有班子里几个靠得住的师兄弟,我们托词答谢龙川寿夫多日款待之恩,排演三岔口里的一出,由他先掌掌眼,他已经答应了。接下来能哄得他屏退旁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若不能,便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大哥会料理妥当。”
陆白珩精神一振,脱口道:“终于能收拾他了?”
年轻人又道:“龙川寿夫生性多疑,要想大张旗鼓地近他的身,成算不大。他虽对戏妆面皮颇有些尝新鲜的意思,但最中意的还是貌若好女的旦面。到时候你借着戏中避退的空档……”
陆白珩道:“花旦?你给我哥灌迷魂汤了?我可没这唱戏的本事,大哥呢?他扮什么?”
“这一出里的是武旦,词儿不多,戏份也少,你扮起来不易露馅。你大哥那一身的煞气,十斤粉都盖不过去。闭眼,闭嘴。”
陆白珩自然不会老实听话,猛然抬起头来,年轻人便拿掌根在他颊上一推,令他结结实实吃了一嘴的油彩味儿。
“阿嚏——”
这家伙伸手在他颊上拍了一拍,毫无悔改之意:“说了让你别动。”
年轻人怕是在屋里待了有一会儿了,手掌温热,十指细长,让人联想到春水脉脉的支流,一淌到他僵冷的面皮上,那种解冻般的麻痒感便激得他往后一缩,仿佛在畏惧一场春絮。
春絮……蓉城最恼人的飞絮……这双手倒是一模一样的可恶,时不时在他颊上一沾一停,仿佛呼吸重了,便会飘飞出去……又飞到眼眶边了……他的指腹扫在眉毛上,怎么是沙沙的响声?是外头的雨声么……这双手真的可信么?
他的心思都不知闪闪烁烁地飘到哪里去了,直到年轻人在他后颈上兜了一把,将他扳正了,叹道:“可算是上好底彩了,给猫洗脸都没这么麻烦。”
陆白珩冷笑道:“谁叫你自作自受……别摸我脖子!”
年轻人道:“你自己来?脖子上也得抹匀了,眼窝、鼻洼、眉毛,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要留神,容不得半点破绽。对了,也不能如刷墙一般,将脸色刷得死白,要往白油彩里掺些红的,这样的肉色才更服帖。”
陆白珩早已习惯了他大哥简洁的命令风格,乍然被灌了一耳朵有关涂脂抹粉的嘱托,不由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进去。直到身边的床榻嘎吱一声响,他才惊觉过来,差点没直挺挺地站起来。
年轻人竟然单膝压在床沿上,食中二指上蘸了胭脂,向他更迫近了一步,陆白珩甚至感觉到了不远处褥子的褶皱,水一般荡到他身下来了。心旌摇荡间,便有什么东西红鲜鲜地一闪,径直揉向了他的眼窝,仿佛美人蛇口中含着的一颗祸心。
他惊得汗毛倒竖,急忙后仰,却又猛然记起这是在床上,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僵住了。这么一来,正好被指头撇了一记,一时间就连眼珠子都红透了。
陆白珩猛然侧头道:“我瞎了!”
年轻人道:“瞎什么?画歪了!”
他随手抓起镜子,压到陆白珩面前,道:“瞧瞧,不是说见了刀枪都不眨眼么,两根指头有什么好怕的?”
陆白珩的目光还没落到朦胧一片的镜面上,便先触及了镜缘上几枚胭脂印。那是对方无心落下的,指腹一抹,散作一抹袅袅的红云,仿佛铁锈一般。陆白珩触电似的缩回了目光,喉管里同样锈住的一口气几乎颤栗起来,那种艰涩的痒意根本无处排遣,闷得人发疯。偏偏这家伙还飞快叮嘱着什么武旦武生武丑的,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你撺掇的,要我扮什么武旦,”陆白珩顾左右而言他,莫名其妙道,“武二还差不多!”
他这一句胡话分明压得很轻,偏偏年轻人一下就捕捉到了,忍笑道:“武二郎你扮不成,好在姓武的还不少,你只能轮到武大郎。”
陆白珩下意识道:“呸,你这是什么排法?我行二,要真论资排辈,我哥才是武大郎。”
话音未落,偏门便又是咯吱一声响,他大哥被冷雨洗濯过的半边面孔就在这时候,自门外转侧过来,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