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师徒之缘
少年被谢先生送回破庙中时, 因为一路躲在伞下,他的粗布薄衣上只有些微的湿润,鼻腔似乎还留着仙人衣上的残香。
最近温度降得快, 他为了节省,还是没有生火, 只是把没有送出去的作文贴身藏在胸口,蹲下身搓了搓手,打算从佛像背后的孔洞里掏自己藏的破棉絮。
可是他低下头掏了半天, 除了一堆稻草梗之外,什么也没掏出来。
少年凶戾地扫了一遍已经横七竖八睡倒的乞儿们, 却知道找不回来了。他独来独往, 总是受本地流浪儿排斥,破庙中来去的人又太多,就算被偷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于是他躲在布满蛛网的佛像背后, 避开穿堂的风,但是冷雨的气息还是浸透肌骨。
少年冻的哆嗦了一下, 只能蜷起身体,用稻草盖住自己的肢体。
换做平日, 这又会是一个难熬的雨夜,但是方才那短短的一程路, 却好像是永夜中的一簇烛火,让他胸膛发着热。
他想着谢先生的背影,与明日约定的蹭课, 唇角便浮着笑,显出几分少年的天真来。
不多时,他就环着臂膀, 慢慢地睡过去了。
少年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畅游仙境,见到那些只存在于诗文中的玉殿琼楼,不似人间。
白衣仙人轻抚他的发顶,传授他长生仙法,引着他在仙境悠游。桂殿兰宫,瑶池仙乐,那些闻所未闻的奇景,让他目不暇接,一时间,极乐不思归。
忽然间,引路的仙人转过身,竟是谢先生的模样。
半夜里,少年陡然被雷声惊醒,只觉身上一阵冰凉湿润。他低下头,轻轻一摸,脸却蓦然红了一片。
他一路流浪过来,见过世间肮脏丑恶,并非不知人事。他知道,自己这是长大了。
一夜成长的少年羞窘至极,他先是看了看一片寂静的破庙,然后在寒风冷雨中把自己蜷起来,把头埋进臂膀间,漂亮的黑眸垂下,睫羽细密,眼底却是流转着浅浅的波光。
他听其他的流浪儿说,少年身体成熟时会做春梦,他们有的人会梦到翠街的漂亮大姐姐,有的人梦到的是因为战争而失散的青梅。
一天的乞讨结束后,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嘿嘿地笑着,谈一些下九流的话题。
少年好似天生恶徒,冷漠孤戾,独来独往,又没有十岁之前的记忆,连情感都残缺着,更是理解不了何为欲望。每每到这个时间,他都不胜其烦,却还是被迫听了一耳朵,到底也是懂了。
少年想不通,他做的梦明明那么正经圣洁,怎么会……
“明天还要上课,谢先生刚刚允许我听他的课,不能胡思乱想。”他心里告诫自己,脸上的热度慢慢消退,才逐渐恢复正常。
雨小了,少年便跑出去接水洗衣。
明天是新开始,他可不能旷课。
待到后来,帝尊登临帝位,回想起初见时,才觉出他少时梦游仙境瑶宫并非偶然,而是类似古时典籍中,帝王梦见巫山神女,是天授帝命。
他本是天生大魔,少年时遇到仙人点化,开了他的情窍,从此化为至情至性的种。
他之执着,他之爱恨,冥冥中皆有答案。
*
自从谢衍开始给他开小灶,少年的进步一日千里。从最初的字都写不好,到可以提笔作文,不过用了数月时间。
谢衍为了照顾他的进度,先从粗浅的道理教起,少年却能敏锐地察觉出他背后的深意,也会时不时语出惊人,让眼高于顶的天问先生也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谢衍初时教他,一是为了全那命中几分缘分,二是他曾立誓有教无类。
少年既有仙缘,他也不吝于稍稍点拨几分,教他几个月,于他而言不过随手为之,但对于少年来说,未来的路便会好走许多。
反正芸芸众生皆是过客,天问先生矜傲,从不为人停留,他也不会例外。
今日放课后,谢衍在见微私塾的竹林里寻到了少年。
少年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衣,有些许不合身,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
他正盘着腿,坐在青石板上诵读今日的内容,背至忘情处,还会用手指频频敲着膝,显然是品到了几分深意。
谢衍也不出声打断,只是随意一扫,除去杂草的土壤上,有着用树枝深深浅浅勾画的痕迹,哪怕字体还稍显稚嫩,笔锋却已经初露锋芒。
“起来吧。”谢衍冷不伶仃地道。
“啊……谢先生。”
少年被当场抓获,脸又微微红了,他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有些拘谨地在先生面前低下头,“我耽搁的有些久,现在马上走。”
谢先生偶尔会指点他一下,也会免费借给他书看,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他越是感激,也越怕哪里惹了先生不喜欢,失去来之不易的机会。
书山有路勤为径,谢衍天纵奇才,也在背后付出许多汗水,他欣赏勤学苦练的学生,并未苛责他,而是用折扇轻轻一点,抹去地上痕迹。
“和我来书房,以后不必在地上练了,初学者,还是在纸张上练字容易一些,若是没有纸,便放课后来问我要。”
“谢先生……”少年先是愕然片刻,“我、我可以吗?”
“不必推拒,毕竟,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学生了。”谢衍顿了一下,淡淡地笑道:“有教无类,圣人之言,豪门贵族听得,平民百姓听得,飞禽走兽亦然听得,难道,你听不得?”
“学生受教。”少年执了一个弟子礼,向他深深一揖,声音轻快。
随着谢衍进入书房,少年人环视四周,只觉别有洞天非人间,陈设无一不风雅。他方一踏入,便觉得耳聪目明,豁然开朗,好似进入了什么玄妙领域。
从门口的落地花瓶,到书案小几、紫檀木书柜、白梨花立屏,摆放皆是讲究。墙上悬挂一幅溪山图,少年仔细一看,竟是觉得图中溪水流动,飞鸟振翅,而一错眼,又觉得与平时无二了。
“我出题你来写,考教考教你最近的功课。”谢衍用折扇一点,示意少年在桌前坐下,面前的文房四宝,皆是少年未曾接触过的精美。
少年有些拘谨,小心地执起笔,沾了墨,却见白衣的先生神色不似平日温善,也并无敌意,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淡漠,好似繁华流景都是过眼云烟。
谢先生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温雅君子吗?兴许不是。
淡漠高远,有如仙神,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谢衍的声音清冽,但开口说出圣人言时,竟是字字千钧。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出自《礼记·中庸》!
少年过目不忘,虽然这些日子只学了经义,但是早已将其暗记于心,此时便更加胸有成竹。
他思忖片刻,下笔作文。
谢衍并非是为了看他文采,他并未指望十五岁开蒙的少年人,能够作出什么锦绣文章,而是看他落笔时的天赋。
有书房的阵法聚灵,少年甫一落笔,便有极强的灵气流动在笔端。继而,那些书写出的文字好似活了过来,他却浑然忘我,进入了“下笔如有神”的境界。
他只是第一次以纸笔正式作文,便显出如此傲视群雄的天赋。而有些人,终其一生也触摸不到这种境界。
谢衍爱才,神色柔和许多,便抬手在他后颈一拂。
少年猛然一僵,脊背的肌肉紧绷着,肢体一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好似幼小的狼崽在磨爪子。
“放轻松。”谢衍有种在揉捏小狼的感觉,他也不在意少年的小小反抗,只是道:“别走神,写你的文章,我看看你的根骨。”
先生温热素白的手指,顺着他的后颈摸到脊背,激起一阵酥.麻。
不像是那些见他容貌出色,便起了不轨之心,企图动手动脚的男人,让他厌憎恶心,只想杀人。
谢衍的抚摸点到为止,却有一股温热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流动,让他半点也不反感,不多时,整个耳根都红透了。
他低下头,强忍着这股酥痒下笔,脑子里一团乱,心脏却砰砰直跳。
谢衍摸了骨后发现,少年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着澎湃的力量,无论是灵骨还是灵脉都是最顶级,稍加教导,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去仙山拜师学艺,各大仙门怕是会为他打破头。
结果偏偏是他碰到了这么个好苗子,这么一看,倒是天意。
谢衍前些日子才与道祖说过收徒之事,他差不多也该有这个打算了,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收其他仙门的天才,只想随缘。何况他收徒贵精不贵不多,一个便好。
少年这般好根骨,又如此向学,他难免也小小地动了些心思。
就算少年在尘网里沉浮许久,染上些凡俗习气,但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点浅浅的小心思,谢衍能够一眼望到底。
他向来谨慎,提出之前,还是决定算上一算。
但是当他摆好卦,算他命盘后,结果却让谢衍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大凶。
他半生颠沛,半生疯魔。
无人可解。
天问先生寻常不起第二卦,但他看了一眼正在认真下笔的少年人,心有恻隐,于是决定再起一卦。这次用的是推算星轨的演算方式。
水镜之中,紫微星冥冥大亮,文曲、文昌围绕,左辅、右弼相佐。
帝王命格,贵不可言,却杀机四伏,天煞孤星。
他这一生,怕是大起大落,不得安宁。
谢衍从未见过如此凶煞之命。
就算是七杀命格,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他看着少年的命盘,绕是他精于天衍,一时半会还真是算不出那一线生门在哪里。
“罢了,收了他怕是收了个麻烦,需要耗上许多心力。”
谢衍看着少年低垂着眼眸,专心写文章的模样,只觉得他勤奋好学,漂亮乖巧,难得的好苗子,命却如此悲惨,实在是可惜了。
虽然可惜,但是谢衍也不一定非要个徒弟不可。若是命里注定结局不好,他又何必平白招惹这因果。
他已然学到不少,赠上几本书与银钱,便教他另谋生路,不要再来了。左右他在广陵城也呆够了时日,也是时候换个地方讲学了。
*
谢衍走的那一日,广陵城还睡眼惺忪,笼罩在寂静的晨雾之中。
秋日风光正好,官道上的秋枫如火,正是可以怡然赏红叶的时节,谢衍为了看遍世间风物,即使大乘修士已能日行千里,他也只是一人一马,红尘行走。
“留步。”谢衍牵着马,没有回头,而是淡淡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你回去吧。”
“我不走。”少年手中拿着柳枝,却未送出,他固执道:“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私塾已经关了,你如今所学也足以你考上秀才,若是继续读书,来日出相入将也不是难事。”谢衍漫声道:“魏朝的科考制度刚刚定下不久,你大可以上魏京一展长才,何必跟着我。”
“我不去科考,我要跟着先生。”玄衣劲装的少年也牵着马,背着行囊,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亦是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他本就是无根浮萍,天下漂泊。
是谢先生结束了他的浑噩生活,让无爱无恨,只为活着的天生恶徒,识文断字,通晓义理,蜕变成了一个人。
自从读了书,他再也不必去做苦力。他脑子灵活,抄书算账,代写文章,样样都做,活着,对他来说已不是难事了。
但是少年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卖掉了所有用不上的东西,用这些时日里攒下的钱财换了一头马,整理好行装,在城门外等待。不多时,便看到了今日离去的谢先生。
“我只教学生,结业后便动身离开,从不收徒。”谢衍从未遇到这么执着的学生,他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我若想驱你离去,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远远地跟着,不打扰您。”少年却是抚了抚马背,轻声恳求道:“若先生真的觉得我烦,不用先生驱赶,我会自行离去,若您觉得可有可无,便允了我跟随吧。”
谢衍见劝不动他,便也点到为止,不再说话。
他倒是好奇,少年能够坚持多久?
只要冷着他,怕是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意识到跟着他得不到什么,自行离去了吧。
谢衍有心看一看大千世界,脚程并不快,走走停停,倒也自在。少年亦然如约,未曾打扰他,只是远远地跟着。
有了一个沉默无声的旅伴,谢衍就算明面上刻意不去理会,但也会稍稍分出些许心神,注意一下他弱小可怜的学生,免得他一不留意,少年真的死了。
谢衍遇到陌生灾民亦会施救,遑论他们有接近一年的师生之谊,只是若有若无地护着少年。
乱世豺狼多,何况谢衍走的是去边关的路,经常路过山林,越来越荒无人烟。
已近黄昏,暮色四合。树丛中有腥风吹来。
少年对于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他把马往树干上一拴,拔出腰间的匕首,向着几十步外的谢衍看了一眼,确认先生正在休息,没有被打扰,然后起身离去。
谢衍自顾自地在树下闭目养神,神识却分出一些,跟着少年离去的影子。
不多时,少年便回来了。他擦了擦匕首上的血,沉默寡言地把一张完整的虎皮收进行囊,唯有衣袖下飞溅的血,昭示着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过来。”这是他们踏上旅程后,谢衍第一次开口唤他过去。
“是,先生。”少年先是一怔,继而黑眸亮了亮,像是被呼唤的小狼,步履轻快地走向谢衍休憩的树下。
“遇到虎豹,受伤了?”
“没有。”
“真的没有?”谢衍抬眼瞥了他一眼,几乎洞穿他的心思,“不准在我面前说谎。”
“手上有点伤……”少年低下头,有些惭愧。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过来唤我便好,又何必以命相搏。”谢衍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先生正在休息,猛兽腥臭,不能扰了先生的雅兴。”黑衣少年把手背到身后,倔强又执拗道。
在他看来,先生就是神仙。若是猛兽冲撞了他,让他冰雪一样孤高的脸上浮现出厌烦的神情,便是十恶不赦,必须提前解决掉。
谢衍哪里不知道他在流血,只是轻轻一叹,向他伸手,道:“孩子,手伸出来。”
少年的手臂上,被利爪划开的血肉外翻,伤口隐隐作痛,他却有些张皇地背到身后,似乎是怕污了先生的眼。
“我的错。”他低头道歉。
“错在哪了?”
“先生于我有恩,我应该不给先生添麻烦,这次一时大意受了伤,下次一定会更快解决掉。”他答的流利。
谢衍见他这般对生死毫不在意的模样,竟是被气笑了,于是语气更强硬了几分:“伸出来,若是手废了,你怎么拿笔?”
少年这才伸出手,手指蜷缩着,线条流畅的小臂上是猛虎的抓痕,还流着血。
谢衍伸手拂过他的臂,不过心念一动,便让他血肉模糊的手臂完好如初。
少年很少见到谢衍用到仙法,眼睛又是亮了亮,他张了张手指,灵活自如,简直如未曾受伤一样。
“不准缩手,掌心。”谢衍拿出戒尺,冷冷地道。
“……先生。”少年仰头看着他,语气放低了些,好像在讨饶。
戒尺落在他掌心的皮肉上,不轻不重,刚好三下。
“给你个教训,以后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学会求助,不要以命相搏。”谢衍去牵马,淡淡地说道:“别想太多,只是看在你跟了我许久的份上。”
“先生真好。”
“去牵马,现在出发,别坠在后头了。”谢衍顿了顿,道:“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随着我走,就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