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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望春台上渡魂归

第108章 望春台上渡魂归
雨落了一整夜。

离长生好似做了场永远醒不来的大梦,在梦中他所在情障中缺失的一切被一点点填满,他不再无情无欲,也不再执着求而不得的缺憾。

周身似乎被温暖包裹着。

离长生困意未散,下意识往面前热气的源头挨过去。

困倦中,隐约察觉到有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眉间,温热的指腹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眼尾、鼻梁,再到嘴唇。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躲开,一头扎进热气中。

随后便听到耳朵紧贴着的地方传来声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人在闷笑,随着轻缓的心跳声袭来。

离长生微微一怔。

灵力已如常在经脉中运转,顷刻将那点难得一见的困意驱除,离长生最先恢复嗅觉,感知着那股独属于封讳身上的气息。

……却和之前不同。

身为厉鬼无论用多少香,身上始终带着那股阴冷的来自地狱黄泉的冷香。

如今却好似被日光暴晒,热意蒸腾,香丝丝缕缕萦绕在四周,像是暖日照在潮湿土壤上的气息。

紧跟其后的,便是知觉。

离长生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在他无知觉的情况下两只爪子紧紧抱着那人的腰身,紧紧贴着那高大温热的身躯。

离长生:“……”

离长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抱错了人。

封讳不该这么热才对。

离长生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封讳躺在枕上正垂着眼看他,见他眸中已没了前段时日那股清澈好骗的淡色,眉梢轻轻一挑:“掌司清醒了?”

离长生没应这句话,而是伸手将封讳衣襟上的衣带粗暴扯开。

封讳:“……”

封殿主好大一条清清白白的龙,哪见过这种场面,皱着眉一把将离长生的手按在胸口:“看来是还没清醒,再睡几日吧。”

离长生:“……”

封讳的掌心滚烫,贴在离长生的手背上,烫得他手指微微蜷缩。

离长生终于确定,封讳已重塑肉身起死回生,不再是冰冷的厉鬼了。

离长生伸手在封讳脸侧轻轻一抚,笑着道:“还没见过你化龙时的样子。”

封讳淡淡道:“在春晖山不是见过吗?”

离长生:“……”

察觉到离长生眼中淡淡的骂意,封讳挑眉:“我又没说错,你当时可喜欢了。”

离长生被怼到脸上说荤话也不生气,指腹在封讳脸侧摸了下:“来。”

封讳嗤笑了声,将脑袋往被子里一埋,再次拱出来时已化为一条半大的黑蛇缠着离长生的小腿、腰身,懒洋洋地趴在他胸口。

离长生并没有计较他的冒犯,反而眯着眼睛轻轻抚摸着封讳的龙脑袋。

龙鳞冰凉,手掌抚过并不像蛇那种太过冰冷的触感,也不似龙骨那种毫无生机的硬物感。

封讳并未变太大,省得将好不容易恢复的离长生压处个好歹来,他轻轻凑到离长生下颌用脑袋轻轻一蹭。

离长生单手拢着他,无声吐出一口气。

有血有肉的四灵,不再是那冰冷的骨龙了。

封讳仗着是龙一直往离长生身上蹭,但还没蹭过瘾,离长生就从短暂的温柔乡中起身,随意拂开他,去够一旁的衣袍。

封讳:“……”

封讳皱眉盘在床榻上,口吐人言:“你前几日可不是这样无情的。”

离长生披外袍的动作一顿,似乎想起了前段时日没有神智时的模样,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穿衣,淡淡道:“乖,人总会长大的,封殿主要学会接受。”

封讳:“?”

封讳眉梢带着不满:“徐观笙一直都说离掌司对我特殊,还因嫉妒每次见面对我非打即骂,我怎么就瞧不出离掌司到底对我特殊哪里了呢?”

离长生慢条斯理将外袍穿好,侧过身瞥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起身就走。

封讳心都凉了。

虽然他有时能感觉到离长生对他的特殊,但离长生的性子瞧着和谁都能闲聊一块去,但骨子里终究太冷了。

他给不了别人太过浓烈的爱,封讳甚至不确定他想方设法让自己重塑肉身,是不是因为讨奉之事想要补偿回来。

封殿主越想越觉得心凉,就在这时,龙瞳余光一扫,隐约瞧见边走边挽发的离长生耳垂……

似乎有些红。

不是有些,是红透了,隐在散乱的乌发间几乎要滴血。

封讳尾巴尖倏地一翘。

离长生若无其事将自己打理好,正准备毫不留情就走,但又觉得内室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不太符合封殿主的暴脾气。

离长生犹豫了下,侧着身子抬手用手背懒懒撩开珠帘,冰凉的珠串垂在他腕间,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封殿主?”

封讳不吭声,盘起来装死。

离长生浑浑噩噩了大半个月,南沅龙神庙的烂摊子不知裴乌斜有没有处理好;三界无厄,渡厄司的去留也要和幽司那边商讨;还得前去归寒宗的祠堂上一炷香……

离掌司刚醒没半刻钟就给自己安排了一堆活。

注视着被故意踹下来的床幔,离长生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地在百忙中勉强抽出一点时间去哄他的蛇。

离长生去而复返,撩开床幔温声道:“过几日我去雪玉京,会嘱咐师弟不再骂你……唔!”

龙尾从榻中袭来,熟练地卷住离长生的腰身将他往床榻上一拽。

离长生对他不设防,直接被拖了进去。

在离长生跌落榻上的刹那,堆了满榻的龙准确无误化为人形,封讳将人接了个满怀,双手箍着他的腰间。

离长生伸手抚了下封讳的后背:“别闹。”

封讳抱着他好一会,忽然问:“我为何能起死回生,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离长生说,“是天道顾念你渡厄有功……嘶。”

封讳沉着脸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尖牙陷入骨血中,恨不得将人吃了:“别再把我当孩子哄了,我什么都知道。”

离长生无可奈何:“我将功德做交换让你重新活着,自己并未损失什么,不算我的功劳。”

封讳终于松了口:“真的?”

“嗯,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是能瞧出来吗?”离长生伸手在封讳额间一弹,笑着道,“动不动就咬人,也不知有没有毒——别哭了,我真的得出门了。”

封讳拽住他:“去哪儿?”

“先回幽都。”

“渡厄司之事我已处理过了。”封讳将这段时日离长生浑噩时的事告诉他,“幽司雪玉京和渡厄司商谈,三界无厄,渡厄司会继续超度那些幽司无法捕捉到的厉鬼来赚功德,其他鬼渡厄有功,天道有赏赐功德,大多数能和之前所犯的罪抹平——嗯,除了鱼青简,他欠得功德太多,还得再来几百年。”

离长生又问了几个其他人的去留,封讳也一一回了。

离长生狐疑道:“幽司也同意?”

“他们有什么不同意的?”封讳淡淡道,“他们身上虽然功德不多,但每一绺都是金色功德。”

离长生蹙眉,左思右想似乎已没什么要事需要他亲身去处理。

封讳似笑非笑道:“怎么,离掌司一日不当处理烂摊子的老妈子,难道还觉得不适应?”

离长生:“……”

拂开封讳的手,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一趟,封殿主在这儿继续苦练阴阳怪气神功吧。”

封讳:“……”

说罢,离长生扬长而去。

将房门推开,离长生还没下台阶,迎面就瞧见坐在桃花树下的离无绩。

离宗主估摸着今日兄长就能恢复原样,本来高高兴兴前来看望,但又记起之前那数次的尴尬,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外面等,不敢擅闯。

瞧见离长生终于出来,离无绩长舒了一口气,立刻迎上去:“兄长!”

离长生笑了笑:“为何在外面等着?”

离无绩不好直言,只好含糊着应付过去,一边跟着离长生往外走一边道:“兄长身子可好些了,这些日将我们吓坏了。”

离长生有些想笑。

看到他那副幼崽模样,或许只有离无绩是真情实意担忧的,其他的人人鬼鬼都恨不得成日拿手掐他的脸。

“无碍了。”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上炷香。”

离无绩愣了愣,温顺点头:“好。”

离长生前去上香,离无绩想了想还是没跟上去,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声幽幽的:“离宗主。”

离无绩转身肃然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封讳:“……”

封讳双手环臂缓步走到离无绩身边,龙瞳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不怒自威,他直勾勾盯着离无绩许久,忽然沉声问:“你觉得你哥喜欢我吗?”

离无绩:“?”

离无绩脑袋空白了一瞬。

前几次他误打误撞瞧见两人在那亲密调情,这次之所以没敢进主要原因是害怕两人在做什么道侣才能做的事,他若打扰了封殿主真的会将他暗杀。

明眼人一看两人之间的相处氛围就知道关系必定亲密,怎么封殿主还要明知故问?

难道是在炫耀?

好歹毒的诡计啊。

离无绩瞅了封讳一眼,淡淡道:“应该吧,我也瞧不太出来。”

封讳:“……”

***

离长生刚走出门,掌司印中就收到了裴乌斜的传信。

“掌司可好些了?”

离长生两指按在掌司印中,抽出一道金光随手一甩,传信化为裴乌斜的模样飘在自己身边。

裴乌斜温和行了礼,看离长生这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就知晓他已彻底恢复。

“见过掌司。”

离长生走了几步,视线幽幽瞅他:“你好像很失望?”

裴乌斜:“……”

“属下绝无此意。”裴乌斜垂头遮掩住脸上的一丝不自然,“渡厄司还有要事等着掌司处理,我巴不得掌司快些恢复如常。”

离长生瞥他。

前段时日离掌司是幼崽模样时,这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裴乌斜好像抱着他揉得最多。

好在离长生脾气好,也不在意:“渡厄司有什么要事吗?”

裴乌斜道:“是望春台的事。”

离长生脚步一顿。

望春台中有无数魂魄,却因那束缚厄灵本源的结界无法超度,如今厄已彻底消失,里面的魂魄也该被引去幽都了。

此时应该归幽司管,离长生侧眸看他:“幽司将望春台之事交给渡厄司处理了?”

“不是。”裴乌斜小心翼翼抬头看着离长生的神色。

这副神情很少见,离长生蹙眉:“怎么?”

裴乌斜犹豫半晌,终于道:“望春台中的魂魄皆是当年被度景河召来参加问道大会的修士,功德被掠夺引来飞升雷劫,其中便有……”

离长生眼皮忽然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归寒宗的上任宗主和夫人。”

***

画舫缓缓在幽司轮回桥边停下。

离无绩踉跄着从船上下来,匆匆忙忙就要跑过去,只是刚走几步像是记起什么,回头怔然看去。

离长生站在画舫栏杆处,垂着眼注视着不远处的轮回桥,并没有要下来的打算。

离无绩道:“兄长?”

离长生笑了,道:“你去吧。”

“可你……”

离长生朝他一挥手,示意去吧。

离无绩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封讳背对着栏杆懒洋洋靠着,道:“再不去,他们可要转世投胎了,这是最后一面。”

“我知道。”离长生比所有人都明白,转世投胎后就算再像,也不会是前世的人了,“我同他们相处时间并不久,过去也是让他们徒增难过,他们会更愿意将最后的时间留给疼爱多年的孩子。”

封讳似乎还想再劝,但看离长生的神情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只要不觉得遗憾就好。”

离长生轻轻笑了声,垂着眼往那桥上看。

生前死后并未做过恶事的,往往在幽都停不了多久,要么转世投胎要么前去鬼城等待,就算当年裴玄修为如此高,也仍然没能特殊得了。

幽司的无常鬼正带着望春台困了三百多年的鬼魂一一走过轮回桥。

离无绩匆匆冲上前,一下撞到两个面容模糊的人身上,呜咽着哭出了声。

离长生眸光温柔地注视着,眼底似乎带着波光。

封讳侧眸瞥了一眼,忽然道:“听说当年度景河以问道大会为名,不少有头有脸有功德的修士都过去了。归寒宗一向不掺和其他门派的事,那数十年来问道大会更是一次都没去过,为何偏偏那次去了?”

离长生垂在袖中的手倏地蜷缩了下。

封讳看离长生没说话,又轻声道:“他们或许只是想见你一面。”

没有任何期待,也不想诉说什么。

只是想单纯地见一见离家多年的孩子,哪怕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已足够了。

离长生沉默半晌,侧头看向封讳笑着道:“我本以为你不懂这些。”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难懂,封讳源自骨子里的兽性和野性是离长生最喜欢的,他可以不必去猜测对方在想什么,不必在他面前伪装得八面玲珑。

封讳点到即止,没有继续逼他。

离长生注视着下方。

离无绩已和父母说完话,正在那擦着眼泪不舍地往前追,被无常鬼拦了下来。

离长生注视着那两个早已陌生的人影走到轮回桥上,每一步好像都是一声急切的催促,重重砸在他心底。

踏过那座桥,便是往生。

恰在这时,送魂的无常鬼扬声唱了句:“尘土离魂,皆归往生。”

离长生愣怔一瞬,倏地从画舫之上一跃而下。

一股温热的风悄无声息出现,将四周阴森的寒气驱散,寥寥无几的无常鬼瞧见有人擅闯轮回桥,立即就要去阻拦。

只是瞧见来人满身闪瞎鬼眼的金色功德,知晓是那位渡厄有功的渡厄司掌司,犹豫着还是停了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

离长生心脏狂跳,身形如同雾气般悄无声息落在轮回桥上。

那两道魂灵已走至桥下,前方的魂魄没入不远处的轮回池,投胎去了。

离长生此刻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无边神通,就像年幼时步履蹒跚学走路那般,从无数层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

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轻轻张唇却不知要如何叫。

就在那两道身影即将入轮回池时,离长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叫出陌生又熟悉的的两个字。

“爹,娘。”

声音轻柔,却准确无误传入前方。

两人倏地顿住,怔然回头看来。

离长生踉跄着下来,他是生魂,无法渡过轮回桥,没走几步好像背负千斤重,直到下了最后一道台阶,浑身上下已如同被一座巨山压住,无法再往前半步。

生死面前,圣人也一视同仁。

离长生注视着前方的身影,隐约听到他娘亲的哭声,不知怎么忽然释怀了。

他生平做过无数次决定,从来不想要受别人的影响,如今却罕见地对逼迫他前来见最后一面的封讳产生难得的感激。

若他方才没有下来,或许真的会抱憾终身。

爹娘知晓此地是前去轮回之地,喜极而泣后便朝着他焦急摆手,示意他快回去。

离长生敛袍跪在地上,俯身叩首。

远处的哭声似乎更难过了。

离长生三拜之后,半身金色功德被分离出魂魄,缓缓没入那两人的身躯之中。

轮回池散发出金色光芒,将两道金色魂灵笼罩。

尘土离魂,皆归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