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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闷雷

第108章 闷雷
“道君。”
谢逢野压着力道轻声跟着重复过一遍,随后垂目思索片刻,才缓缓掀起眼皮望向土生,却没再继续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你还嘴得着急。”他缓缓地朝前踱了两步,问,“你着急什么?”
才过了场生死大局,饶是他身为冥王也无法做到平静无事,便是衣摆袖口被烧出来的洞眼都没来得及恢复,可他还是冷眸而视,如此逼问,倒勾起了另一层意思——早先魔族压境乃至天道发癫都不见你司命如此着急失色,怎的聊起天帝你就如此?
谢逢野凝着土生,见他面色急变,显然已品出了话里的其他意味,这才慢慢问出下一句:“莫非,你是一早被青岁安插进我幽都的?”
土生本就是一名提不得重刀的文仙,遑论经此浩然大劫,才被天道那场乱杀压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碎成粉末,这会又被冥王如此不信任,被激得又急又愤,气涌心脉,险些呕口血出来。
“就是你对江度都没质问到这个份上!”土生甩开了阿疚和小安的搀扶,三两步蹿到谢逢野跟前,奈何身量不够,只好仰视着怒瞪,“风浪稍平就怀疑起自己人来,你是被天道抢了脑子不成?别是忘了,你这地界我本不愿来,还不是你混账流氓行径给爷爷我绑来的!”
他越说越气,两道宽大袖口来回乱摆,好几次甩到谢逢野脸上:“亏我还心心念念着本就有愧于你和玉兰,再者当时有东西要上青云台杀我,你绑我一遭,也算误打误撞救我性命,这才万般照……”
“是了。”眼见着土生真情实意地把自己说得眼里蕴起两汪水光,谢逢野及时打断他,“你说,江度、或是魔族为什么要去杀你呢?”
就说彼时谢逢野被贬人间开姻缘铺子,恰逢沐风堕仙,不世天众神仙齐聚玉楼审判其身,天道还特地不远万里送了卷灵轴过来,有意暗指沐风是因受了冥王影响才走上歧途。
后又有魔族杀上不世天青云台,以残忍手段屠戮司命,更是明晃晃地指出,此事因冥王同司命积怨已深,这才痛下杀手。
天道处于中立的位置,还特地用死劫勒令冥王早日查清真凶,还自身以清白。
桩桩件件,冥王同司命有积怨是真,可若非谢逢野早将土生绑了来,谁能知道当日青云台上殒命的会不会是土生本尊。
此事蹊跷,奈何之后自沐风开始,他们所遭遇的故事从未停下,所以直到今天才有闲暇稍作思考。
“为什么要杀你。”
“你为什么要绑我?”
两道问话齐齐响起,谢逢野和土生问过之后又颇有默契地同时陷入沉默。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先窥探出些真相。
最后,还是谢逢野先开了口:“你说,你当时顶多写些不入流的故事,又怎么至于让魔族大动干戈冲闯不世天只为杀你?”
不问还罢,再提起来土生也是一脑门官司:“我可问谁去?我倒是想问问你,既然你已失了小金龙那段记忆,又习惯了跋扈多年,恨我乱写你的情劫,最后也只是把我绑了来?”
毕竟,按照冥王的性子,合该当场把司命剥皮抽筋才是。
谢逢野听完,很想纠正一下,其实把司命绑来,他其实也没少挨打,但是此刻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这个。
情境已至此,瞧着土生还未听出剩下的试探,他也没了打哑谜的耐心。
“是青岁,青岁让我把你带走的。”
谢逢野如实说道。
当时冥王被贬下界,是天帝和冥王这兄弟俩设的局。
再者谢逢野当时一门心思都为了找柴江意,又听三界有乱,青岁又起誓能帮他寻到人的下落。
这自然是可以答应下的。
当时青岁明面上只讲了两个要求,一是叫谢逢野诸事不管,二是让他成就百桩姻缘方可回界。
这两条要求经天帝传召,流经九天,诸多神仙没有不知道的。
至今看来,谢逢野可谓是一条都没做到。
除此之外便是那第三条,谢逢野跌落云端之际,青岁附耳过来低声嘱托,让他下界之后把司命也绑了去。
听到这里,土生面上表情可谓精彩至极,他大声呼喊出来:“所以!当时我问你私自绑了神仙不怕天帝罚你!你!你才!”
司命可是自诩风雅多年的仙君,此刻虽然激动,眸中那些翻涌的情绪之中却暗藏了许多赤色,矜持又热烈。
谢逢野都看在眼里,再回想当日上元最后一次瞧见兄长,青岁还特意把土生叫过去说了许多话,还有这些预知一切,也要先保住土生的吩咐。
似乎有什么情意来不及戳穿,且有迹可循,但此刻不是聊这些的时候,所以先按下不提。
“我说,你以为青岁不知此事?”谢逢野替他补完了剩下的话,再一字一句地问,“那么,这些所有事情,都是你和青岁一开始就密谋好的?”
也不知土生可听进去这句话,只见他低着脑袋,一遍遍地重复说:“是他安排的,是他安排的……”半天才抬起脸来扯住谢逢野的袖子,“那他怎么办?天帝可曾联系过你?!”
这让本就没了多少耐心的谢逢野长吁一口气,呲着牙花说:“才问了个青岁你就如此,我还没追究我和玉兰的命簿怎会被道君张玉章取走呢。”
“道君”二字坠地,混入幽都常年阴寂的冷风之中,吹得小安和阿疚同时打了寒战。
“抖什么?”谢逢野面含不悦地扫了他们一眼,虽然细想过这两个小仙官的来历——道君有心安排来的。
又想小安还从良府门前带回了江度神识,这才先把幽都搅得乌云一片。
从人间皇城回来开始,桩桩件件千涛万波扑面而来,砌成密不透风的高墙,牢牢地围住了谢逢野胸中那些晦气。
可又想这二子,自从来了幽都之后万般勤恳,更是没有过半句怨言,便是指派什么事,也都是上赶着兢兢业业地去做。
谢逢野喉口就没由来地软了一阵,再没指责什么难听的话,可身后又幽冥广殿中玉兰仍在昏迷不醒,是以他自私作祟,此刻面对小安和阿疚也再难给出什么好脸色来。
“尊上,我们……”小安紧张地揪着自己褂子下摆,显然又怕又惊,生生把自己骨结攥得发白,可他还是要坚持把话说完。
他们仙骨塑得早,生着十六七岁娃娃的粉透面孔,这下涨红了脸,用着很了不得的决心。
也只是让小安说了句:“是道君把我们安排进幽都的。”
这话讲得没头没尾,谢逢野眉头稍动,却没接话,倒是和土生对视道:“这事你也知道?”
面对如此莫名指责,土生气得跺脚,恨声说起了反话:“我自然知道,反正谁乐意做坏事,都要来找我说一嘴,我当然知道!”
“堂堂司命,这么受不住激,还是神仙呢。”谢逢野剜他一眼,随即转开视线,盯着头顶黑穹,也不再去看哪两个战战兢兢的小仙官。
说不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让方才凝滞得教人窒息的气氛稍得松动。
短暂的沉静后,是阿疚先开了口。
“尊上息怒。”他穿着幽都鬼吏的服制,用着鬼众对谢逢野的尊称,“这么畏畏缩缩不是因为害怕。”
阿疚性格要比小安沉稳得多,此刻也如同兄长一般斜挎一步挡住了小安,解释说:“实在是因为道君于我们恩重如山,可他自小向我们灌输幽都习俗不能作假,之后更是让我们留在幽都之中任职。”
阿疚深深吸气,稍作缓解,而后说:“背主该死,可才见了幽都今日之难,我们再也不能有半点私心了,如今想来,确实是道君有意让我们来的,先前只说我们适合留任幽都,却未曾言明为何。”
话已说得明了,若有故意被安插进幽都的,绝非土生,而是这两个小仙官。
而他们,也猜出了些自己只是道君安插进幽都,或许要做他用的棋子。
其原因为何尚待猜量,可事实如此,不容置疑。
谢逢野眉峰一沉,刚要对阿疚说话就土生打断。
“就是要来同你说这些,何故对两个娃娃发脾气。”土生呼出胸中浊气,且耐着性子好好地同谢逢野说话,“这两个娃娃,唉,若非到了今天我也探不到,你自己看吧。”
土生说罢,手臂一抬指向小安和阿疚的额心。
“他们的根脉,同你和玉兰几乎相差不多。”
谢逢野不多迟疑,立时探过小安和阿疚的魂台,才见小安魂台之内阳炎成海,而阿疚则是阴冰结川,结果不言而喻。
“阴阳镇世钉。”
“正是!”土生着急道,“三界皆知阴阳镇世钉可制玄热阴邪,之前分明只有你和玉兰,可如今却多了这两个娃娃。”
谢逢野眸光愈寒:“有人发现了,还不加以说明,反倒悄无声息把他们送了过来。”
那就说明,冥王和月老,并非只有谢逢野和俞思化能做得,小安和阿疚也可以。
“还说这两个是拘魂引魄的好手,是这般体质,可不就是好手?”谢逢野下了结论,稍做思量,又抬起眼皮问土生,“你好像很怕道君?”
时至今日,不论是龙神殒命,还是江度化魔,背后一直有个操盘手,布阵列棋多年。
虽谢逢野仍不知前后因果,可到了这步,似乎只有玉庄是唯一剩下的知情者了,可到现在都没现身。
就连先前对抗江度时,也有碎嘴神仙说起为何这般事态,天帝和道君都不现身。
很快就被谢逢野压制回去。
是了,这是一位不能轻易提起的存在。
借用土生的话来说:“那可是道君,是玉兰和龙神万千年的挚友,是月舟和江度倾心相交的故人,他更是一手写下三界秩序录为天道的老神仙。”
哪轮得着旁人来嚼舌?
谢逢野还想要去幽都界口看看,尺岩很快追了过来,说冥君醒转过来了。
这下便顾不得其他,这边一行立刻匆匆赶回玄冥殿。
玉兰倚在软垫中,面上净白不见血色,正低头凝着手中的两根命缘线,直到谢逢野靠近才缓缓抬头。
“月舟和江度,我留住他们了,我强行逆道留住了他们的残魂。”
这本该是个欣喜的消息,可他一双眼本净透如清潭,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绝望。
“他们双双赴死,抵抗天道,本该知道还有这么一条退路,可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拆了这份缘。”
“谢逢野。”玉兰眼中绝望和痛楚更加深重,他喊这一声,也带着不加掩饰的哽咽,“可我还是为了留住他们,我拆了他们的缘。”
也就是说,这一对情深意重,他们能靠这缕残魂重入轮回,或许还能有许多个生生世世,他们或许会成为飞禽走兽亦或是清风明月。
可是,在他们将来无尽的岁月之中,他们再也无缘得见,无缘相知了。
玉兰崩溃得几近失态,他说:“我自私了,可我真的不能失去谁了,我恨江度,可……”他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死死地咬住嘴。
这一哽,是堵住了万千年难言的委屈和苦等。
谢逢野心疼地探指过去,示意他稍微松些力,那掌手心里,还握着月舟临走时送过来的骨留梦。
万千年前,天界有广殿浮念,内植笼天霜树,下倚几位神仙坐笑谈道。
他们极有风骨,折了腰也要含着血,绝不张口道别。
这些陈怨旧债被积压数年,终于在今日一并爆发出来。
谢逢野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骨留梦递给玉兰。
玉兰默声接过,又低头看了许久,才说:“玉庄。”
此刻再提起这个名字,倒像一声诅咒,血淋淋的字符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江度闭口不谈,便是月舟知晓真相也不说一字,宁愿殒命化形去拖住天道。我想,这些都和他们说过的,若非到了机缘,道出真相便是前功尽弃。”
玉兰痛苦地摆着头:“我想,所谓机缘,应当是等到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反抗,或是……”
“或是他亲自来说明这一切。”谢逢野紧着眉补充完了下半句话。
战起时土生一直同鬼众守着幽都界门,对于事态发展只晓得个大概,更没有进江度幻境看。
此刻听到所谓“机缘”更是满脸莫名,他不住地在玉兰和谢逢野之间来回转头,着急上火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若是知道什么,就该说出来大家一起考量才是啊!”
这话在理,谢逢野也不多耽搁,便将幻境中所见所瞧从简地说了一遍,着重说了龙神和江度的约定,再解释回到“机缘”上头。
期间小安和阿疚本想回避不听,也被玉兰拦住。
“我本以为是天道。”谢逢野说,“早先再人间皇城时,玉庄也曾寻上来,我观他面貌像是个少年人,才知是天道反噬。”
如此想来,先前每回有那大事,道君总要现身一回,言语之间总将矛盾引向天道。
“少年人……”土生若有所思地低声重复道,忽地打了个寒战,哑声说,“禅心。”
确实,自玉兰开始,谢逢野几次看探往业都瞧见了这个,似乎是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我去人间之后,见到的妖怪都生了禅心。”谢逢野很快反应过来,却难以置信地看了玉兰一眼,“阿净、尺岩、银立、孟婆、还有南絮。”
玉庄曾言说,禅心是世间少有的东西,悟道本就艰难,何况得道。
巧得要命,世间难得有这么几位生了禅心的妖怪,全让谢逢野遇到了。
谢逢野没由来地眼皮猛跳:“列位,要么魂飞魄散,要么终于历劫得到正果。”
阿净和孟婆便是历经艰难,在月舟和谢逢野的干预下,各自得一归宿。
可银立和南絮却没这么幸运,可谓结局惨淡。
梁辰一直伴随左右,轻易不开口,可此时涉及到妖怪和禅心,他也紧着眉思索道:“难道,是有谁想要夺了禅心?”
这几乎已然是一句陈述,揭开了过往那些血淋淋的故事。
玉兰低眉道:“得禅心者,道根稳固。若非主动诚心交出,则无法强取。”他仍没恢复太多精神,靠在软垫里,却瞬时觉得周身寒凉。
“还有一种情况,若遭挚爱背离,因爱生恨,则道心难定,禅心不留。”光是说这几个字就快耗尽了玉兰的所有力气,不是因为痛楚,只是快要临近真相。
像是被抛进万里寒渊,崖底有真相尘封多年,可扑面而来的冰刃誓要割肉见骨。
“也就是说,若是心灰意冷而自裁者,可遗道心于世。”玉兰盯着手中的骨留梦补充道,“挚爱可为亲友家人乃至定情之人,背离往往伤人,可挚爱的背离,总能杀人于绝望之境。”
这样的故事太多,谢逢野和玉兰身为冥王和月老,自然没少见。
但这样的规矩,却无形中对上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几桩惨案。
土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玄冥殿陷入死寂,土生却惊呼道:“神仙是不能杀神仙的!”
这似乎是没由来的一句话,玉兰却猛地掀起眼皮:“天道载戮神仙者,皆要去玉楼受审,剥其仙骨,抽其神格!”
天道……
天道创于首场仙魔大战之后,救三界于水火之中,万千年来从未出差错,却在近期发了狂。
天道箴言烁金不可违逆,宣称龙族遗后谢逢野是冥王的不二之选,可分明幽冥一境,本该玉兰为主。
天道扯疯,于幽都门前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开杀戒,最后还是江度和月舟双双以命相抵才抗住。
可是,真的是天道在扯疯吗?
像是有团瞧不见的乌云盖在玄冥殿上方,吸口气都是幽冷阴寒的。
“天道不可抗。”谢逢野缓缓眯起眼来,“想杀这些妖怪,却又不能明着做,或者说,不愿失去神仙的身份。”
要知道,江度和龙神定下命契一同对抗所谓“强大的存在”时,还没有天道。
梁辰紧锁眉头道:“如此说来,天道好似成了枷锁。”
枷锁。
谢逢野像是被一道闷雷打了头,嗡鸣声中惊险地挣出一丝清明,他突然面向玉兰说了个名字。
“南絮。”
问花妖南絮倾心于下界历劫的药师族后辈朱柳,却因误会而导致灾祸临头。
那个误会便是当年有人冒充柴江意的模样,口口声声地念着仇恨,将南絮一步步带进了地狱。
而当时,真正的柴江意,也就是如今的玉兰,正因为在人间遇到了江度,收回了记忆才忍痛离开山蛮子,之后径直去往昆仑虚寻月舟。
彼时才知道这件事,那个伪装成柴江意去迷惑南絮的“人”,就被理所应当地认为是江度,便连朱柳惨案,都被压在了江度身上。
连后来发现有谁在用阴邪手段来做美人面,也被认为是江度。
可江度同南絮本无冤无仇,要用万千年前对昆仑虚的诅咒来说事也太过浅薄,再者说起美人面时,也知道江度明知若是月舟的性子,断然不会为了恢复容貌而戴上美人面的。
土生额上起了层冷汗,他睁大了眼问:“你们觉不觉得,是有人在搜集什么?”
谢逢野缓缓摇头,低声说:“恐怕,是在凑什么,至于是不是江度做的,这很好证明。”他转头看向两个一直不开口的小仙官。
小安悟性极好,稍愣片刻便从袖中乾坤掏出一枚罗盘,抬掌施法前又不确定地瞧了尊上一眼,得到肯定的点头才开始念诀。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法诀,却有令观者肃穆沉静的本事。
孟婆悄声走到梁辰身边,他们于静默中牵紧了手。
便是大嗓门的尺岩都受到了气氛的感染,在殿门前持板斧而立。
这样突如其来的紧张,让土生没能看明白,玉兰解释道:“美人面的冤魂,之前都是小安在负责,且因美人面如今下落不明,但同冤魂之间总有牵连。”
其主亡命,此物必定一道损毁。
“若是探得美人面消散,便是江度所为,若不是……”
“啊!”
小安先是低呼一声,引得一干神仙妖鬼偏头瞧他。
却见他面色惨白,捧着罗盘的指尖带着微颤,几乎是绝望地看向冥王。
“美人面……还未消散。”
此话若惊雷掷地,炸起连波碎片。
连美人面,都不是江度做的。
恍惚之间,惊讶之中,这场延续了万千年的恩怨故事,终于扣上了环,连接成连贯的画面。
因这场旧怨,才有了所谓昆仑虚的诅咒,至此妖族不甘命运使然,出了阿净和南絮这样的情种,禅心稳固,可情路多舛难得善终。
他们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同心爱之人并肩看看日出月明。
不应当,谁都不应当生来就活在不公里。
连谢逢野都没发觉他把自己手指骨头捏得咔嗒作响,但他可以用神格起誓,他这一辈子,从未如此清醒又愤怒过。
万千年前,龙神成意和江度察觉有个难以抵抗的存在,正在寻机用阴邪手段夺了玉兰的禅心。
可当时玉兰倾心于龙神,若无什么毁天灭地的变故,他绝对不愿主动交出禅心,遑论自我毁灭。
那么,为了护住玉兰,也为了不打草惊蛇导致对方恼羞成怒,当年的成意同江度定了死契,用堕魔和殒命来换取等待机缘的时间。
在场神仙妖鬼听过谢逢野的分析,齐齐面露青黑。
这不是随口就能说来的闲话,若果真如此,那就要推翻过去万千年来的怨恨和规矩。
土生忽地讲:“那就算为了护住玉兰的禅心,江度要做什么吸引注意力,又何必非要堕仙入魔,同昆仑君天各一方?还这么多年都不说开?”
毕竟,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互相讲明再帮扶着,岂不更好?
此类推测,谢逢野回想江度时不是没有想过。爱意是不可衡量之物,且江度对月舟的情意,绝不会比成意和玉兰少半分。
他是宁愿粉身碎骨,都不愿离了月舟的。
如何会……
似乎又说到了死结上,谢逢野恨叹一声,下意识地去看被玉兰攥在手里的骨留梦。
月舟临走之前特意将此物递了过来,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可恨现在又卡在机缘未到,催动不了骨留梦,就无法窥视其中隐情。
月舟和江度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最后又说了什么,也成了近在咫尺的迷。
玉兰也在瞧着自己手中的扳指,忽而抬头说:“月舟。”
土生这下紧张得要命,被吓得一颤,连忙问:“昆仑君怎么了?”
玉兰反问道:“你刚才说,若只是为了我的禅心,江度何至于做到这步?”
“我,我是这么说的啊。”土生喃喃,“怎么了?”
谢逢野顺着说了下去:“若是有谁要伤害玉兰,那我必定舍命相护,而江度和当年的我签下死契,自然该是为了月舟。”
“这就怪了。”土生纳闷道,“昆仑君可是仙族中人,又不是妖族出生。”
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连忙环首解释道:“并非说妖族如何,只是禅心确为妖族悟道可得,而月舟是断然没有的。”
“若是为了其他的呢?”谢逢野道,“月舟可是凤凰。”
玉兰倏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停地说:“凤凰,凤凰的涅槃。”
谢逢野看着他的眼睛,对视之间有风穿过玄冥殿上方,似是故人低语。
土生见他们说到涅槃又没了话头,紧跟着问:“涅槃怎么了?凤凰一族不是命中都要涅槃一次吗?”
他此刻嗓门已很高了,可仍对抗不住谢逢野脑袋里那些聒噪惊雷。
恍惚间,只能记起一个事情。
当年月舟涅槃,恰逢江度外出撒风布雪,是玉庄一直陪在长离殿堂里。
再早些,他们初相识之后,月舟因不成眠一战损耗过多,这才伤了根本只好涅槃,期间长卧多时难得清醒。
也是玉庄,亲自登门示好,给了清心咒符。
之后,月舟没能成功涅槃。
这是谢逢野在江度往业中瞧见的,此刻他说了出来,土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怎么我们理到现在,都有,都有道君啊。”土生的目光像是浮木一样,迟疑又不确定地浮着,恨不得能抓到什么牢靠的所在,他问,“当年昆仑君,不是就涅槃失败了吗?那这又关江度入魔什么事呢?”
玉兰起了精神,眼中也顿时起了火光:“是啊,都有他。”
自成意还未被封龙神尊供于天界浮念殿时,玉庄就已和月舟同江度交好。
而后玉兰被接了过去,他们几个更是天天呆在一处,形影不离。
若非天族后代,则登神成仙必要有个出处,可玉庄鲜少提及自己出身,只知道他曾经是人界某个王朝的皇子。
是富贵锦绣的命,是悟道清净的心。
“要不你还是联系过天帝再做商量吧。”土生快把自己脑袋揉皱吧了,越发理不清。
“我要能找到他,我还用得着在这跟你废话?”谢逢野道,“你当我们龙族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生来就会有什么分不开的契吗?”
“尊上。”梁辰忽地出声。
谢逢野看过去:“怎么?”
“凤凰族有。”梁辰沉声说,“旧经有载,凤凰一族有玄羽专护心口,名为长相守,遇愿与其长相守之人,则取下融入彼此命数,也就是,此后二者命向一处,若是分开,则凤凰不全。”
起初,谢逢野还琢磨了片刻。慢慢地,他面上眉眼尽数都沉了下来:“你是说,若是长相守被用了,那么,若有人想要取凤凰的命,或是……”
冥王殿喉头一紧,竟是没能说完。
沉寂中,玉兰牵住他,补充了剩下的话。
“或是,有人想要取凤凰心定之人的命,就一定要同时杀了他们。”玉兰忽地苦笑起来,“月舟涅槃不成,可命数中仍有此劫,被他人取走则为重生之门,可若要强取此劫,就定要害月舟性命。”
土生这次总算都理清楚了,是以开口时声音抖得没了章法:“那就是,若有不可对抗的存在,非要取月舟性命,江度他,他就去一个地方,离月舟越远越好。”
若是三界还不够大,就去创新的地方,只要离得越远,月舟就越安全。
“所以他入了魔,生生在三界之外撕了裂口,成了魔境。”玉兰的眼眶瞬时红了,他无助地看向谢逢野说,“所以,当年你们才能定下那般至死不渝的契约。”
当年浮念殿,霜树映着明月光,江度和龙神成意,为了护住自己所爱,设下命契,非死不得破。
龙神成意用殒命来换取等待机缘的时间,江度为了月舟堕仙入魔。
奈何因缘际会交错,故人甘愿自入穷途。
“他要禅心,他就杀了你,可没想到你临走前把护体金莲留给了我。”玉兰声声泣血,“护体金莲上有你的残识,他知道我迟早会晓得你能回来,当时的我更放不下对江度的恨意自裁,所以干脆创了天道,好留待他日。”
“后来,我把参归给了你,再度劫时为了破开我之前设下的阵法,他又去找银立挑唆我,让我去用兵刃割祖母头发自破法障。”玉兰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可银立最终没有背弃于我,甚至自毁于歧崖。”
“再后来,他见抢了我的不成,就去打量其他妖怪,阿净若无月舟相助,此刻恐怕,恐怕香魂已销。南絮,南絮若没能在紧要关头遇见我们,恐怕也要自甘堕落入魔自裁。”
“他害了那么多条命。”玉兰两颊挂着泪痕,万千年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崩溃破堤,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害了那么多条命!!”
说到这处,像是所有的光都瞬时暗了下去。
寻到了恩怨的开始,可已然过了万千年光阴,旧怨新仇劈山陈渊,道道阴冷沟壑之中,唯有回忆陈尸其中。
而一桩桩悲剧,都在不遗余力地揭开那个始作俑者的真面目。
张玉庄。
土生一遍遍念着“西方无世祖”,小安和阿疚更是呆得忘了眨眼。
“还有,若是杀了我们,那另外一对阴阳镇世钉,就可以取而代之。”谢逢野轻拍着玉兰肩膀,“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他还要维持三界的秩序。”
小安和阿疚闻言,立时惊慌得就要辩解,可未等他们做出什么动作,刚抬起的双臂就被什么瞧不见的力道挟制住,难以动弹。
“哈,你们今日好大的热闹。”
忽而光亮一瞬,再有爽朗笑声入耳,一如过去那般轻快。
“啪嗒。”
折扇打开,来者入殿无声。
小安和阿疚艰难地回头,唤:“道,道君。”
张玉庄连看都没看他们,一双黑眸蘸墨直直盯着谢逢野,如同要一眼瞧破数千万年,寻常而已。
小安和阿疚还在试图呼喊这个自小带他们长大的神仙,他们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
可那总是言笑晏晏的仙上,唯有唇角弯出清浅笑意文雅至极,却是开口笑叹了声:“没用的东西。”
而后折扇轻摇,带出了阵风,直直奔向小安和阿疚。
没有任何预兆地,鲜活的两个小仙官,瞬时全身染上了墨黑,再被风轻轻扯带一下,成了烟尘崩塌溃散,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地。
土生两只眼珠都要跳出来了!
“你!!”他想也没想地扑跪下去,张开双臂试图抱住些残灰。
玉庄全程都维持着嘴角优雅的弧度,自成傲慢风流。
他看着谢逢野,像是在瞧着另一个人。
寒暄道:“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