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风云如旧
雨势渐歇的时候,安王入宫来了,在下跪了叩首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潜华帝目色淡淡落在他跪下匍匐的身体上,并不说话,闻逸直跪的两腿酸麻,也没等到他叫自己起身,心里隐约觉出有些不对来,却不敢抬头,只是迟疑着小声唤了一声:“……父皇?”
潜华帝这才缓缓道:“……起来吧。”
闻逸心里稍松,谁知刚站起身,却听潜华帝道:“朕听底下的人说,你自去年两淮巡盐后,在朝中、民间都颇得赞誉,百姓们都说……”潜华帝说到此处,似乎记得不是很清楚,蹙眉思索了片刻,才道,“……哦,都说你是个好王爷,夸你贤明刚正,不徇私情,管你叫安贤王。”
闻逸方才请安时,本以为今日要吃挂落,却不防听见父皇起了个这样的话头,微微一怔,倒是难得敏锐了一次,暗暗觉得皇父说这些话绝不是为了夸自己的,不敢应承,只是讪笑了两声,道:“这……这都是朝臣百姓们谬赞了,儿臣不过是奉父皇旨意办差罢了,若有办得好的……那也是因为父皇教导有方,儿臣万万不敢居功。”
潜华帝语气淡淡道:“是吗?”
闻逸被他这两个字弄得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掸了衣袍下摆,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垂首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父皇若有什么教导训诲的……请父皇恕儿臣愚钝,实在不能领会,叩请父皇明示。”
说罢果真叩下磕了个头。
潜华帝淡淡道:“愚钝?朕看你是愚蠢。”
他将那御案上的折子连同压在底下的那封书信,一齐摔了下去,正正落在闻逸面前,道:“你自己看看吧。”
闻逸抬目一望,却见那封明显已拆看过的书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字,正是“安亲王闻逸堂弟亲启”,面色顿时唰的白了,嘴唇颤了几颤,声音都微微变了调,道:“这……这是……”
潜华帝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敢看?还是不敢认?怎么不好好看看,这信里你那好堂哥,可是一口一个逸皇弟的唤你,亲热的很呢,你怎的倒好像不认得他的笔迹似的?”
闻逸额上已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砰砰磕了两个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结巴道:“父……父皇明鉴,儿子实在是不知这封信是……这封信是从何而来,也……也实不知这信是谁写的……”
潜华帝却已勃然变色,怒斥道:“住嘴!朕如今都已把证据摆在你面前了,你怎么还敢抵赖?难不成你是要做欺君欺父、悖逆无伦之人吗?”
潜华帝从前待他们几个兄弟一贯宽和,即便他们真有什么不是之处,惹了皇父生气,他也不过只是不见他们,亦或是叫人传旨诫责,命他们自省改过,从未如此疾言厉色,更是从没说过这样重的话,闻逸虽然早知此事若被父皇知道,必惹得他恼怒,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严重,已吓得手心后背尽是冷汗,哪里还敢再狡辩,只是哭丧着脸道:“儿臣……儿臣不敢抵赖了,请父皇息怒……请父皇息怒!”
说罢又是连连磕头。
潜华帝却已从座椅上起了身,走到他面前,来回踱步,闻逸听见他喘气声甚重,脚步急促,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潜华帝似在强逼着自己平息火气,良久,才深吸了口气道:“你如今多大了?你已是做了父亲的人了!朕与你母后的几个儿子里,除却你那不成器的混账大哥,你最年长,本该做出个哥哥的样子,可你自己想想,从小到大,你叫朕与你母后为你操了多少心?”
闻逸越发声如蚊讷起来:“儿臣……儿臣不孝,让父皇和母后为了儿臣费心了,请父皇息怒……”
“不孝?”潜华帝冷笑一声,“你自小是跟着博学鸿儒们读书,是太学堂的先生师父们教着长大的,难道不知朝廷的规矩和忌讳?”
“瓜田李下,尚需避嫌,你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是为不明,不听先生师父们的教诲,是为不学,罔顾朕与你母后多年苦心教导,是为不孝,身为皇子,竟敢瞒着君父,私交掌兵的藩王,更是为不忠。”
“你瞒着朕与河阳郡王私通书信一年,朕竟然都没发觉,倒是朕小看了你,朕的儿子果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啊。”潜华帝厉声道,“皇子私交藩王该当何罪你难道不知?!你是要造反不成吗?”
闻逸已被他这一番连珠炮似得话说得脑内嗡鸣,半晌才想起替自己辩解道:“父皇明鉴!儿臣岂敢!是河阳郡……”他说了一半,又忙改口道,“是闻衍!是闻衍自去年儿臣从两淮巡盐回京后,他便屡屡遣人给儿臣府上送书信,说什么……说什么性情与儿臣相投,想与儿臣结交,儿臣也知此事不妥,所以一直没有答应,可他每月都派人来送信,儿臣想着……他毕竟也是咱们闻家的子孙,又是父皇的亲侄儿,儿臣和他也是堂兄弟,他也只是说结交,并没要求什么,这般盛情儿臣实在难却,这才和他有了些书信寒暄往来,却也确实在没什么私情啊,请父皇明鉴!”
潜华帝道:“没什么私情?你可知他写这封信是求你什么?”
“罕沙六部叛乱,青州、茂陵城破,林州告急,你七弟在林州只领着几千人马守城,苦苦支撑,朕派了人去与他调兵,他却一再推诿,险些误了军国大事!这些日子西北送回来的军报里,已不知夹了多少参他的折子!他这是知道怕了,盼着你这好堂弟能替他按下这些折子,盼着你能替他在朕面前说情,饶他耽误军马粮饷的死罪呢!”
“你若真与他交情寻常,他焉敢求你这等大事?!朕若是没发觉,没截了这封信,你是不是真要在朝会上求朕从轻发落他了?”
闻逸哪敢说是,忙哭道:“父皇,儿臣岂敢,这都是他自己捅了篓子,误了军机大事,却要儿臣替他擦屁股,儿臣此前压根不知此事,就是真知道了,哪里就敢干涉父皇裁决圣断?儿臣实在是冤枉啊!”
潜华帝沉默了半晌,道:“……你该庆幸,朕今日截到的是他写给你的信,若是你回他的,现下你已在发回关陇老家圈禁的路上了。”
闻逸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颤声道:“儿臣……儿臣谢父皇宽宥之恩。”
“朕何时说过要宽宥你?”潜华帝冷道,“你身为皇子,私交藩王,论迹本该视同谋逆,朕身为天子,若不惩戒,朝廷规矩法度,岂不尽成摆设?”
“夏忠仁!”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哗啦啦进来两排带刀侍卫,领头的正是皇帝身边亲卫虎贲卫的统领夏忠仁,单膝跪道:“卑职在。”
“着,革去三皇子一切差事,押还安王府禁闭思过,派人日夜监看,不得酒乐,不得宴饮,叫他日日反省,除此之外,罚奉三年,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闻逸面如死灰,还欲再说,却已被侍卫压下去了。
*
大约是因在青岩与徐守备寻回闻楚之前,靖安侯已笃定七王爷多半已凶多吉少,预备着打道回府,因此已把青州、茂陵、林州三城的流民安置、赈灾等战后事宜安排的差不多,谁知闻楚却竟然真的回来了,倒给他们省了不少事,庆功宴结束后第三日,大军便启程拔营回京了。
一路上靖安侯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原本成功取回青州茂陵,也有他一半功劳,七王爷即便身遇不测,可却也不是他的过错,自有寻人不力的监军太监和修平伯承担罪责,潜华帝功过赏罚一向还算有度,他又是皇帝妻舅,因此自忖多半只会有赏,不会受罚,谁知七王爷竟真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立下了一长串骇人听闻的丰功伟绩。
和七王爷大破六部王庭、几乎把六部贵族一锅端尽的奇功相比,夺回青州茂陵的功劳,简直显得微不足道,靖安侯当然高兴不起来。
只是没过几日,他却不知在打量什么,待闻楚又热络了起来,仿佛先前不愿派兵去寻人的那个不是他一般,那阵仗,好像闻楚这个便宜侄儿真成了他的骨肉至亲似的。
青岩心中隐约有些预感,暗地里写了封折子,遣人秘密加急送回京城,面上却仍未露异色,靖安侯待闻楚虽然变了脸,待他这个太监却仍是不冷不热,尤其每每一见闻楚关心他伤势,总要在旁作梗,不是说“谢公公既然如此身娇体弱,便不该担这差事出京”,就是讥讽他爱做可怜模样使苦肉计向主子卖可怜,日日指桑骂槐,俨然将青岩视作一个奸柔媚上的佞宦。
这么来了几次以后,本有心情与他装装面上情的闻楚也失了耐心,冷了脸下去,靖安侯这才觉出七王爷待那内侍似乎是与旁人不同些,不敢再惹他不快,终于消停了。
五月廿七,闻楚等人终于抵京,还未近城门,便已听见百姓们的欢呼声、隐约望见城门两侧黑压压的人群,再近了一看,居然是太子领着诸皇子在城门口携百官相迎,青岩大略扫了一眼,除了当年出宫后便一贯不爱见人的宜王,身子不好的宁王这两位稀客都在外,竟然连年纪最小的八皇子闻追——尚且还一团孩气不懂事的,也由奶母牵着,规规矩矩的穿着玄色皇子冕服站在兄长们身边,可想而知潜华帝对于他们的归来有多重视。
众人到了城门前,跃下马来和太子、诸王皇子见了礼,又听太子亲自传了潜华帝的口谕,才又重新跨上马入城。
一进城门,更是锣鼓喧天,礼乐齐奏,街头巷尾人潮涌动,两侧百姓欢呼着夹道相迎,连青岩一个宦官,也不免有些心潮澎湃起来,难怪总说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衣锦还乡更足矣慰藉平生的了。
他想着想着,没忍住抬眸远远看向了前面马背上的那个挺拔的背影——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落水后几乎活不下去,无人在意的病弱小皇子,也会有这一日呢?谁能想到那个小小的孩子竟然能长成今日这副模样,谁能想到身份最卑微的皇子却能绽放出今日的光芒,能立下如此奇功?
鲜衣怒马、韶华如绮,大概说的就是如今的闻楚吧。
他看着那个背影,忍不住想,这人今日的模样,却不知要落入多少闺阁小姐梦里,惊起满池涟漪。
闻楚长大了,不再是曾今的七皇子,会有更广阔的未来,会拥有更多的东西,而自己却还是那个谢青岩……那个只能怀着处心积虑的阴暗算计、满腔满腹不可对人言的鬼蜮伎俩,注定只能在阴暗中孑孓独行的宦臣谢青岩。
……他们原是不同的人,其别有如云泥。
他终于还是缓缓地把目光从闻楚的背影上挪开了,微微眯了眯眼,抬头望向了天空。
……日光简直耀眼的叫人无法直视。
除此以外,风仍是风,云仍是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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