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若水
与师尊踏出剑冢时, 沈星河只觉得恍如隔世。
因担心会出突发状况,过去近两月中,沈星河一直紧绷着神经, 生怕师尊的情况会恶化。
或许早料到他会如此,云舒月早早便化作原形, 沈星河根本没办法探知师尊的体温是否有发生变化,只能从宫殿外那些动物的反应,判断师尊身上香气的变化。
想到他们踏出宫殿时,宫殿结界外堆积如山的动物们, 沈星河又忍不住偷偷扯住云舒月的手。
直到再次确定师尊的体温确实已完全恢复正常,灵力也充盈如往昔, 沈星河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忽悠悠落了地, 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安心了?”
身前很快传来师尊略带笑意的温和嗓音,沈星河抬头看了看, 也被云舒月眼中淡薄的笑意感染,忍不住笑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 复又低头看了看仍与师尊手指贴在一起的自己的手。
若是被柳前辈看到, 怕是又要觉得奇怪。
沈星河也知道自己太过粘人。
但每年七月十五过后, 他总会有些神经质,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对师尊的保护欲,恨不能直接长在师尊身上,寸步不离。
好在师尊一直对他十分纵容, 从未因此责备过他, 甚至从未表达过一丝不满……
沈星河便忍不住得寸进尺, 又化出一个小青鸾分身, 轻巧地落于云舒月肩头抓牢。
云舒月对此已十分习惯, 见状伸出手指逗弄了两下那立于他肩头的小鸟儿。
见师尊神色如常, 并不认为他逾矩,沈星河这才终于放开云舒月的手,与师尊并肩向问剑峰走去。
与两月前相比,万剑宗内明显多了些新面孔。
神识一扫,沈星河便认出,那是佛宗和太一宗弟子。
因于大战前夕对剑宗雪中送炭,如今剑宗上下皆奉佛宗的和尚为上宾,礼遇有加。
佛宗会留于此处,也与剑宗的热情相邀有关。
至于太一宗弟子,完全是不请自来。
还是由他们的掌门沈卓,亲自带人上门拜访。
这些早在出剑冢前,沈星河便已通过黑翎羽,从夜枭叔叔那里得到了消息。
目光在那些趾高气昂的太一宗弟子身上一扫而过,沈星河眸光微沉,清楚沈卓勾结魔道的消息应该还未传至此处。
算算时间,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也不知待沈卓做的那些事被彻底揭露后,那些太一宗弟子是否还能笑得出来。
沈星河和云舒月皆十分低调,都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因此无论是当初他们为柳狂澜带来治病的天材地宝,还是后来于大战中力挽狂澜,助剑宗诛杀戎狄七杀,他们都从未想过大肆宣扬。
甚至,沈星河还特意与师尊、柳狂澜商量过,想尽量隐去他师徒二人在此战中的存在感——
一来他师徒二人之所以会出手相助,本就是出于与柳狂澜、摇光的私交。
二来,沈星河可从未忘记,在他与师尊“失踪”的那八百年中,崇光界有多少势力在费尽心思挖掘他师徒二人的消息,明显对师尊不怀好意。
一旦得知他师徒二人现身剑宗,还不知要闹多少幺蛾子,觊觎他师尊的人也只会更多,沈星河不想节外生枝。
这第三,与他师徒二人相比,如今的剑宗和柳狂澜显然更需要通过这次战争的胜利鼓舞士气,震慑宵小。而这名恰好是沈星河和云舒月最不需要的东西。
因此早在大战前,沈星河便与柳狂澜说好,若此战能胜,所有功绩便都归于剑宗和柳狂澜。
最好连提都不要提到他和师尊。
虽然对此十分不理解,但在沈星河的坚持下,柳狂澜最后还是勉强应了下来。
因此,直到现在,剑宗内还是没有几个人知晓云舒月和沈星河。
倒是省去这师徒二人许多麻烦。
……
问剑峰,花海别院。
因这一路都刻意隐去身形,沈星河和云舒月抵达花海别院时,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大战过后,万剑宗百废待兴,原本沈星河还以为又会见到柳狂澜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务,倒是没想到,柳狂澜正懒洋洋靠在窗边,边喝茶边与人聊着什么。
一开始,沈星河还以为坐在他对面的人是花自栖。
因为柳狂澜对外人设一直狂傲不羁,冷若冰霜,只在极熟悉且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展露真实的自己。
但在步履渐近,看清那端坐于柳狂澜对面的男人后,沈星河忽然滞住脚步,不知不觉拧紧了眉头。
虽然只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沈星河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乌衣白首的男子——竟是不久前率军攻打万剑宗的三大魔头之一,沈若水。
沈星河微微眯起眼睛,一时间竟有些看不懂,柳前辈这是在做什么。
或许是沈星河探究的视线太过灼热,即使他的气息依旧十分稳定,柳狂澜和沈若水却还是在下一瞬,同时望了过来。
云舒月见状,干脆撤了他师徒二人身上的隐匿术法,带着心中已经开始暗自警惕的沈星河踏门而入。
“阿月,小星河,你们回来了!”
乍一见到他们现身,已经十分习惯这师徒二人神出鬼没的柳狂澜眼中一亮,立时起身迎了上来。
因为沈星河是借休养身体之名去的剑冢,甫一照面,柳狂澜很是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
但见沈星河唇红齿白,玉白肌肤莹莹生光,一扫之前苍白虚弱的模样,柳狂澜这才微微安下心来。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命弟子去找花自栖来,希望他能尽快过来给沈星河检查一下身体。
沈星河笑纳了他的好意,目光很快又落于柳狂澜身后。
“柳前辈,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星河并未掩饰自己对沈若水的警惕。
柳狂澜闻言,立时看了眼云舒月,微微诧异道,“你还没告诉小星河?”
沈星河怔了下,也看向师尊,也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对于沈若水现身于此的事,师尊好像一直都没什么反应。
由此可见,师尊显然事先便知道了什么。
云舒月淡淡应了一声,摸了摸沈星河的脑袋,“是为师把他交予柳狂澜看守。”
沈星河一顿,这才明白,为何之前他和柳前辈诛灭七杀戎狄后,师尊曾说“沈若水不是威胁”。
如此说来,难道那时候师尊便已经俘虏了沈若水?
但……
目光很快又落在端坐于窗前的黑衣男子身上,对方再闲适不过的姿态,实在看不出丝毫“俘虏”的模样。
还有,魔道与剑宗早已不共戴天,沈若水更是幽冥鬼域的领袖之一,沈星河是真的看不明白,为何柳狂澜能与对方相安无事,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喝茶。
看出他的疑惑,柳狂澜一时间却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邀云舒月沈星河入座,让他们自己体会。
窗外万剑宗的护山大阵仍在一刻不停持续运转,身旁还有师尊和柳前辈在,沈星河倒也不怎么担心沈若水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不过还是抱着审慎警惕的心,于沈若水对面落座。
甫一坐定,沈星河便发现,沈若水在看他。
明明师尊就坐在他身边,比他好看很多,沈若水却只目光专注地盯着他。
沈星河:……
虽然不应该,但这一刻,沈星河竟诡异地对沈若水生出一丝淡淡的好感,因为沈若水显然并不觊觎他师尊。
刚这么想,沈星河便见沈若水缓缓倾身,郑重对他师尊行了个大礼,“多谢仙尊出手相救,沈若水感激不尽。”
沈星河:???
沈若水不是被师尊抓来的吗?为什么还反倒感谢起他师尊来了?
云舒月见状,倒是并不意外,只微微颔首,淡淡应了一声。
沈星河顿时更加一头雾水,一脸茫然的模样把柳狂澜都看笑了,这才理了理思绪,为沈星河解惑。
当初沈星河与云舒月回望月峰前,云舒月曾把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透明水晶交予柳狂澜看管,而那水晶中,正是沉睡的沈若水。
被交予柳狂澜后,沈若水一直没有醒来。
直到七月十五那天夜里,沈若水才堪堪转醒。
听到“七月十五”,沈星河眉心一跳,脑海中有什么飞速闪过,只觉得这个时间似乎太过巧合。
而在那天醒来后,沈若水亲口告知柳狂澜,之前是他亲自找上望舒仙尊云舒月,望云舒月能暂时帮他摆脱宇文珏的控制。
云舒月并没有拒绝。
也就是说,沈若水其实并不是被云舒月所俘,而是由沈若水主动投敌。
一开始,对于沈若水的说辞,柳狂澜其实并不相信,只想等云舒月出剑冢后当面问个清楚。
但近来他们从那些被俘虏的魔道高层口中撬出不少消息,其中便有这些年来,沈若水在率军攻打十万大山时,一直有意在对万剑宗放水,不然剑宗弟子只会死伤更加惨重。
虽然这并不能抵消幽冥鬼域对万剑宗犯下的杀孽,也并不能说明沈若水真的无辜,但正因为这些消息是剑宗经过多方考证后得出的结论,柳狂澜才没办法像对其他俘虏一样冷酷地对待沈若水。
尤其是,沈若水醒来后的放松姿态,实在不像是身陷囹圄的俘虏。
再加上沈若水随遇而安的性情,实在很对柳狂澜的胃口,柳狂澜又因云舒月的叮嘱寸步不离地紧盯着沈若水,一来二去,竟也与沈若水说了不少话,对沈若水的印象也日渐发生了变化。
两人相处时也越发随意,这才有了沈星河云舒月来时看到的一幕。
沈星河:……
这都是什么迷惑发言?
这一刻,沈星河简直想抓着柳狂澜的肩膀狠狠摇一摇,最好能把他脑子里的水全摇干净才好!
沈若水可是幽冥鬼域的二把手!是剑宗不共戴天的敌人!即便他看起来再无害,他也是崇光界实力顶尖的魔修!
柳前辈怎么像被下蛊了似的轻易便信了沈若水的鬼话?!
这一刻,沈星河对沈若水的警惕简直飙至极点,只觉得沈若水竟心机深沉至此,连脑子一向清醒的柳前辈都被他骗了过去。
不过,想到沈若水是被师尊交予柳前辈的,看师尊的模样,显然对沈若水的态度也与对其他魔修并不相同……
沈星河一向是最相信他师尊的。
所以,既然师尊都这么做了,可见这其中,确实有什么隐情。
这么一想,沈星河一时倒是并不想摇柳狂澜肩膀了,反而略带探究地打量起沈若水。
这一世重生不久时,在太一宗,沈星河曾与沈若水有过一面之缘。
只不过那时因太一宗长老以大欺小,不讲武德,险些伤了沈星河,云舒月那时险些一剑废了那太一宗长老。
沈若水便是在那时现身,从师尊剑下救了那太一宗长老一命。
那时,沈若水还是威名赫赫的清平仙尊,为无数正道修士所仰望。
沈星河至今还记得,在洛水仙庭覆灭那夜,寻找七杀的他曾于云端之上惊鸿一瞥过沈若水的身影,对那即使在浓沉如墨的夜色中,依旧满身清辉的身影印象深刻。
他也忽然想起,在沈若水还未堕入魔道前,崇光界众人对他的评价——
清和平允,上善若水。
凝光玉泉,天下无双。
那也曾是傲视崇光界的绝代天骄。
所以当初听闻沈若水与宇文珏一同堕入魔道,沈星河才那么惊讶。
或许是因为沈若水那一身清雅至极的鹤鸣九皋流仙袍,也或许是因为当初他挡下师尊那惊天一剑后谦逊有礼的态度,扪心自问,沈星河发现,若沈若水没有堕入魔道,他对沈若水的初始印象其实很好。
目光不知不觉落在沈若水与夜同色的玄色羽衣上,沈星河很快发现,无论堕魔前还是堕魔后,沈若水似乎都与他一样,喜欢穿由鸟羽织就的羽衣。
只不过沈星河的鸾影天青羽衣上坠着的都是青鸾羽,沈若水的,则是鹤羽。
看到鹤羽,沈星河难免想到洛水仙庭。
或许是因为开山祖师为鹤妖,洛水仙庭弟子的服饰中总会带着些与鹤有关的元素,比如类似鹤顶的红宝石发冠、比如水墨般飘逸的鹤羽。
而沈若水,无论是从前在太一宗,还是其后堕入魔道,在他身上,沈星河总能看到那象征着仙鹤的鹤羽。
沈星河不知道这代表什么,难道这些年来,沈若水一直对洛水仙庭念念不忘?
但洛水仙庭内里早已乌七八糟,对沈若水显然也并不好,不然沈若水当年也不可能入了太一宗。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蓦然撞进沈若水温和包容的双眼。
沈星河微微一怔。
沈若水有一张出水芙蓉般清艳绝伦的面孔,面容白皙,隐隐有着莲花瓣般柔软的透明感。
明明是声震崇光界的顶级魔修,五官却十分柔和,尤其是他那双仿佛时刻氲着水光的黑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是藏着无数秘密的深海,令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也不知是不是沈星河的错觉,某个瞬间,他竟在沈若水眼中看到一丝追思和怀念。
还有,沈若水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亲近了些?
虽然他们至今仍没有说一句话,但沈若水那仿佛长辈看小辈的目光,沈星河却一分不落全数接收到了。
这不禁让沈星河越发疑惑,不知道沈若水为何会这么看他。
“你……”他略带探究地望着沈若水,“你认得我?”
沈若水闻言,眼中现出点点笑意,像宁静海面上摇晃的星光。
他的声音也与他的人一样,雅正和煦,水般温柔,“我与沈轻舟曾有过几面之缘。”
“听他说过些你的事。”
沈星河略显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沈轻舟交游广阔的事,沈星河一直有所耳闻。
不过为保护沈星河,幼时沈轻舟极少带他出门。
后来等沈星河长大些,需要锻炼的时候,沈轻舟也向来是单枪匹马带孩子去人烟稀少的洞天福地或秘境锻炼,并不让沈星河接触他在外面认识的人。
或许是因为此,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直到沈轻舟失踪,沈星河才第一次见到师尊。
沈轻舟既然能把沈星河托付给云舒月,显然说明他十分信任云舒月,两人的交情也很好,比如从小戴在沈星河手腕上的那串寒潭月魄,便是产自望月峰的极珍贵的冰系矿石。
但在被送往望月峰前,沈星河从未听他爹提起过师尊。
所以,沈星河并不能因此而判断,同样没被他爹怎么提起过的沈若水,当年与他爹的交情究竟如何。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很快自幼时遥远的记忆中,翻出些他爹提及沈若水时的画面。
或许是因为沈若水出身洛水仙庭,又是享誉崇光界的化神大能,沈家人对于沈若水总会有几分特殊的关注。
从前沈轻舟声名鹊起时,沈星河也不止一次听人在提及他爹时,与沈若水做比较。
后来他爹有几次出门回来,还曾与沈星河感慨,说他见到沈若水了。
沈星河那时注意力全放在他爹带回来的好吃的好玩的上,再加上年龄小,对人的好奇心远不如对食物玩具,因此只隐约记得他爹似乎在提及沈若水时,模糊道了句“可惜了”。
但那时,沈若水明明还是太一宗的清平仙尊,地位超然,沈星河回忆起来,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很确定,沈轻舟那句“可惜了”并不是他的错觉。
这难得让沈星河生出几分好奇,总觉得沈若水身上,满是谜团。
还有……
目光落在沈若水那头雪白的长发上,虽然青丝变白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包括他师尊也有一头如雪的长发,但他师尊那应该是天生的,沈若水这却是后天的。
可见沈若水身上明显曾发生过什么重大变故,难道是堕入魔道的后遗症?
正兀自沉思,花海别院忽然有人风一样卷了进来。
沈星河抬头一看,是黑长直花自栖。
因为曾与花自栖打过半个储物空间天材地宝的交道,沈星河对这位医术高超炼的丹也特别有效的医修印象非常好,一见面就笑眯眯对花自栖摆了摆手。
花自栖也不客气,简单与众人打了个招呼后,便径直上前捏住沈星河手腕,给他做了下检查。
知道花自栖是柳前辈特意找来的,沈星河也没挣扎,老老实实给人检查,谁让当初他和师尊借剑冢休养时用的是他的名。
片刻后,花自栖神色微松,放开沈星河手腕,“休养得不错,已没什么大碍。”
说完,花自栖自腰间掏出一个小药囊,塞给沈星河,“拿去吃。”
沈星河往那储物药囊里一扫,顿时被里面数量惊人的丹药吓了一跳,连忙推辞。
花自栖却道,“之前那一战,宗内搜刮了不少好东西,我顺便练了不少药出来,你收着便是。”
见花自栖态度强硬,沈星河想了想,倒也没再推辞,只想着回头去魔域搜刮些好东西回来也给花自栖分一些。
与沈星河寒暄完毕后,花自栖却并没有走,转而坐到了沈若水身侧,把手指搭在沈若水脉上。
见他熟门熟路的动作,显然已不是第一次给沈若水做检查,沈星河微微挑眉,偷偷传音给云舒月,【师尊,柳前辈和花自栖对沈若水,是不是太好了点?竟然还给他检查身体。】
虽然沈若水是个很难让人讨厌起来的人,但沈星河从始至终都记得他是出身幽冥鬼域的魔修。
当然,他也知道柳前辈和花自栖这么做,定有他们的理由,沈星河却还是忍不住跟师尊嘀嘀咕咕。
知道沈星河是在好奇沈若水,云舒月并未说什么,只在桌上捡了块沈星河喜欢的肉脯,递到小孩嘴边。
沈星河见状,条件反射把那肉脯咬进嘴里嚼嚼嚼,浓郁的酱香顿时在口中扩散开来,一吃就知道是摇光在山下集市中买回来的。
还别说,有一阵子没吃,沈星河还真有点想念这味道,一吃就有些停不下来。
刚吃完一块,嘴边又喂过来一块。
沈星河顿了顿,偷偷瞄了眼茶室内其他几人。
见柳狂澜和花自栖都正关注沈若水,这才火速又把那块师尊递来的肉脯咬进嘴里。
连吃了五六块,才终于解了馋。
云舒月适时又递过来一杯香气四溢的秋明仙露茶,沈星河就着他的手吨吨吨又喝了一盏,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
一抬头,便撞上沈若水若有所思的目光,还有花自栖似笑非笑的脸。
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看到自己被师尊投喂,但或许是沈若水的目光太过奇异,似乎饱含千言万语,沈星河一时间竟也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师尊身边靠了靠。
沈星河本就坐在云舒月身侧,之前云舒月喂他吃东西时,便已有些亲密无间。
此时他又向那边靠了靠,整个人便都像是依偎在了云舒月身上,衣袖都重叠在了一起。
看起来,实在有些过分亲近了。
早已超出正常师徒应有的界限。
偏偏这二人一个坦坦荡荡,一个毫无所觉,竟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
就连柳狂澜和花自栖,显然都已习惯了他们的姿态。
轻起微澜的黑眸对上云舒月古井无波的银眸,沈若水动了动唇角,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无声抿了抿唇。
花自栖给沈若水把脉的时间,明显超出沈星河很久。
待沈若水收回手腕,花自栖的神色已十分凝重。
半晌后,才对沈若水道,“一会儿我让人把药送来,你记得趁热喝。”
沈若水温和地对他笑了笑,眉眼中隐有倦色,“多谢。”
看出沈若水精力不济,花自栖干脆亲自把他送回房,让他去休息。
待花自栖折返回来,落座于柳狂澜身侧,终于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沈星河好奇地看着他,他看得出来,花自栖是因沈若水而叹息。
既沈若水已不在这里,沈星河当即问了出来,“花医师,沈若水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花自栖闻言,竟狠狠拍了下桌面,狠狠咬着后槽牙道,“何止是出了问题!”
身为医修,花自栖向来冷静自持,沈星河极少看到他如此气急败坏。
花自栖显然也憋了一肚子话,不待沈星河继续问,便连珠炮似的把沈若水的情况全倒了出来。
“宇文珏简直不是个东西!”
“当初我第一次给沈若水检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化神大能竟会被人折磨至此!”
“沈若水体内不但有淫毒‘丝丝入骨’,经脉丹田中还充斥着大量满是鬼气的妖槐树枝!”
“那些细如发丝的树枝时刻在吞食沈若水的灵力,若不是沈若水实力强横,怕不是早被宇文珏吸成了人干!”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糟糕的事,花自栖忽然攥紧了拳头,神色沉沉道,“你们应该都曾有所耳闻,宇文珏有一把本命武器——天品十二阶灵器‘墨槐骨笛’。”
说到这时,花自栖的声音都略有不稳,“……我在给沈若水做检查时,发现他左胸最靠近心脏的位置,缺了……一根肋骨。”
那一瞬,沈星河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不由自主抖了下。
心里忽然冒出个十分糟糕的猜想,果然,下一刻沈星河便听花自栖不忍道,“宇文珏的‘墨槐骨笛’,便是由沈若水的那根肋骨……淬炼而成。”
花自栖咬牙切齿的声音消散良久,茶室内都没有人说话。
花自栖是气的,柳狂澜虽不是第一次听闻,却仍心头沉重。
连他们都如此,乍一得知这些的沈星河自然更缓不过神来。
沈星河曾不止一次感到疑惑,为何风评那么好,实力那么强大的沈若水,当初在太一宗内会被弟子传出与宇文珏关系暧昧的传闻。
后来听闻沈若水随宇文珏堕入魔道,沈星河还一度以为沈若水也与那些披着光风霁月外皮,实则人面兽心的所谓正道一样,都是些伪君子。
但现在,沈星河总算明白,那些曾在沈若水身上隐约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源自于哪里。
沈星河曾想过,为何在那些隐秘的传闻中,已是化神的沈若水竟会被形容成是一个心甘情愿雌伏于宇文珏身下,自甘堕落的下贱之人。
为何当初已是化神的沈若水,会追随那时实力明显不如他的宇文珏堕入魔道,毫无怨言地屈居于幽冥鬼域二把手的位置。
为何每次远远瞥见沈若水,他身上都有种矛盾的根本不像是会出现在化神大能身上的隐约破碎感。
这一切,全在今天有了答案。
他恍惚又听到花自栖强行压抑的平静嗓音,“我给他仔细检查过,发现他那根缺失的肋骨,明显是在拜入太一宗不久后,便被强行挖了出去。”
“他身上还有宇文珏设下的主仆契约。”
“但那根由他肋骨制成的‘墨槐骨笛’,显然比主仆契约更让他无法反抗……”
沈星河把脸埋进师尊胸口,一时竟不忍再听下去。
对修者来说,每一滴血每一根发丝,一旦落入他人之手,都是极其危险的事,因为邪修总有成百上千种方法用它们做坏事。
轻者可被短暂摄魂,控制身体,重者甚至会被夺舍,抑或炼成傀儡,彻底沦为没有思想的工具,任人驱使。
一滴血一根发丝尚且如此,更何况,沈若水被夺走的是最靠近心脏的那根肋骨。
宇文珏手中的也根本不是一把骨笛,而是沈若水的命。
“我还发现,沈若水……有被多次采补的痕迹,且……人数众多。”
说这些时,花自栖的声音都哽住了,沈星河更是控制不住在云舒月怀中细细颤抖,很快被云舒月捂住了耳朵。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今天也才第一次正式见面,但也不知是沈若水的经历太过悲惨,还是因为他看起来太温柔,之前望着沈星河的目光也太过温和,一时间,沈星河只觉得心口竟像被石头堵住了一样,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