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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陈怨(一)

第109章 陈怨(一)
只隔玄冥一殿中厅,却似远隔千里遥遥相望。
玉庄双眼微弯,嘴角含笑,目光中不见半分亲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割碎斩断往昔一切友善。
这声寒暄淬了毒一般,冻骨生寒。
好久不见。
他以一种极为傲慢懒散之态,挥扇碎了小安和阿疚仙身以及魂魄,还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好久不见。”
亲手让两个衷心赤胆追随多年的小仙官魂飞魄散,像是掸走衣襟上不足为道的灰尘那样。
谢逢野只觉一阵血涌上脑,这波滚烫愤恨尚未冲闯至太阳穴,他已纵身而出,额前黑莲瓣瓣怒张,可喉间紧得半个字都吼不出来。
再眨眼,他已冲杀至玉庄身前,抬臂而起,带着烈风就要劈下去。
仅半步之外,玉兰也持剑挥鞭而来,下手狠戾,誓要击中玉庄命门。
无言开场,却是愤怒得默契无比。
冥王和月老,这一仙一神可谓是如今幽都的顶梁柱了,怒极之下灵光撼山摇海,其势难挡。
如此双双出手,光是随身而起的罡风就将一干鬼吏乃至姻缘府的小仙官掀飞出好几丈之外,连外间界口边才收拾完战场正预备纵云返回不世天的神仙都被摇下来好几位。
罡风乱扯,却未能影响玉庄分毫。
他只在头顶现了两圆光符,依次挡住谢逢野和玉兰的发难,再独自摇扇静好。
谢逢野只觉这一劈被生生截住,像是自己的灵力被加倍地还了回来,让他尚未来得及再反应过来从旁再劈,就被怪力掀得后仰后去。
玉庄嘴角含着讥讽,缓缓掀起眼皮,慢斯条理地说:“哪来这么大的火,竟是连叙旧都说不了?”
说得云淡风轻,眸中却含着谢逢野难以瞧明的恨意,将他和玉兰一并挥打回去。
可见来者不善。
原本小安和阿疚站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即便土生跪着忙于收敛残灰,也只是抱了满怀空寂。
姻缘府的小仙官们早已一拥而上,纷纷围在自家仙上身边,更有孟婆同梁辰各自亮出法器,接住冥主之后再护到队伍最前直视道君。
战意浓烈,玉庄仍是一派悠闲。
“都轻松些,本尊不过闲来溜达,瞧瞧故友罢了。”
紧张之境,他如此云淡风轻实在格格不入。
土生瞠目结舌看得傻了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摊开在半空的手掌还来不及收回来,正在徒劳地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
幽都才被天道乱劫催得难以承受,再有月舟江度双双殒命在前,连小安和阿疚也……
“他们……”土生双眼赤红,怒火喷薄引得嗓音沙哑,“他们对你是忠心的啊!何以屠戮无辜!”
这句话,是这个青云台上执笔写命仙君此生说过最违逆大道的话。
这捧土受了仙缘荣登不世天成多年,即便他行事风流随性,可骨子里深埋的是正道高义,心中向来装着苍生三界。
他向来是这么活的。
如今撕心裂肺地质问这句,不仅是为了这两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为了自己曾经追随信奉的道义,还有自己敬仰多年的道君。
可见,信仰崩碎的声音,向来振聋发聩。
但不是每一份执念都能被感同身受。
玉庄仍未看他,依旧紧盯着谢逢野,回道:“无辜?世上生灵者万万千千,各有所执。既生执念,便有七情六欲作祟,既生私情,凡事必要选出高低轻重,要做选择,定要有不得公平那一方。”他说得满不在乎,眉眼中早已不见神仙的悲悯,只有对苍生的蔑视,“何谈无辜?又怎知无辜之辈不曾加害于他人?他一时无辜,当真能永世无辜?”
此话掷地有声,分明听着像极了蛮横的歪理,却难以反驳。
土生眼眶红得像血,一字一顿地问:“至少阿疚和小安,他们从未,伤害于你。”
“你是司命,写多了恩重如山善恶有报,自以为看遍了世间冷暖,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本该如此?”玉庄终于看向土生,漠然道,“人人无辜,人人都不无辜。”
这是一个九重天上老资历的神仙,垂目凝世多年,得出的结论,可恨又可悲。
谢逢野却恨自己瞬间听出了其中意味。
——玉庄是有恨的。
即便眼下不知他所恨为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天地间独一份的苦恨,历久弥新。
就算是屠戮三界众叛亲离,玉庄都不在乎。
谢逢野冷声问:“你早知有今天这般局面?”
玉庄并未很快回答,他侧着身望过来,随他斜目,玄冥殿内忽地起了阵莫名的风。
半晌,他才“嗯”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似有千斤之力,砸起数片灰尘。
“你发现玉兰的禅心,就想借龙神殒命叫他心灰意冷,好借此收去参归?”
面对如此质问,玉庄依旧坦然地回道:“是我。”
谢逢野眸光愈冷:“月舟涅槃未成,江度被逼入魔。”
玉庄嘴角笑意阴寒:“也是我。”之后便不等多问,他轻转双眸淡淡地扫过一圈在场的神仙妖鬼,以一种令听者厌恶至极的语气嗤笑道,“你们情比金坚,感天动地,我自然算计不了禅心,本也想放过你们,谁料后来者更是心意坚定,否则何以到如今这个地步。”
事到如今,还能怪罪于他人,不免叫玉兰听得浑身泛起恶寒,他眼中恨意不比谢逢野少,甚至烧得更旺,咬着牙一字一停地问:“你倒是谋划多年。”
玉庄像是对这些恨意浑然不觉,轻松地说:“你们不也抗了多年。”
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了。
虽然平静,却无一不透露着窒息的死寂。
谢逢野讽道:“你怪能演的。”
“当年你和江度,我也不晓得是谁先发现的。”玉庄似乎心情不错,竟是以闲聊的态度率先说起所谓当年。
“要说能讲会演,还是你们更甚一筹,竟是让我在最后才看明白。”
“你当年谋划多时,正想一举夺去玉兰的禅心和月舟的涅槃,本是步步算计,明面上也几乎是做到滴水不漏。”谢逢野咬牙道,“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对吧。”
待他发现自己形迹暴露之后,已是江度化魔之时。
种种迹象,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张玉庄垂眼听完这句控诉,却不说对还是不对。
“所以当时,你说要来救我。”玉兰恨得声音低颤,“不过是因为没拿到自己想要的,才设了天道拖延时间罢了,你想要绝境反击。”
又一次控诉,依旧没有得到对或是不对的点评。
“绝境?”玉庄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清亮地笑了几声,才摇着头说,“现在是谁到了绝境?”他用折扇指了自己,又指向面前一堆鬼神,“是我,还是你们?”
一语毕,没有谁能接话。
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毕竟道君之地位于三界至今,无有可撼动者。
何况,连当年的龙神和江度都不可动摇,如今谢逢野连真身都不知何在,又怎能正面对抗?
现下不是能直接动手的时候,谢逢野自然清楚,但也不能这么任由他带着节奏跑。
想方才就算他们怒火攻心失了理智先动手过去,即便下了死招,玉庄也只是挡住再把他们击退,并未追出其他杀招。
要知道玉庄想要就此杀了谢逢野和玉兰,不过挥挥折扇而已。
有时候,敌人留下的生路才是最为致命的,即便有回寰的余地,也绝非是出于大发善心。
张玉庄此来,必有目的。
越是剑拔弩张之时,就越要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何况,即便只是对真相一知半解,谢逢野也可笃定,此时还未到所谓“机缘”。
“小安和阿疚是你的下马威。”谢逢野往前半步,于袖下按住了玉兰颤抖冰凉的手,再抬眼去看玉庄。
这么一个低头再抬头,他面上又恢复了冥王往昔那种不羁之态,似乎万般都能做笑谈。
“聊聊吧,老朋友。”
*
风还在吹,响彻在玄冥高殿之内,搅得大家忧心难安。
殿上却是一派寂寂,一道光障,在玄冥殿内泾渭分明地分出了两块地方。
梁辰领命守在外面,障内冥王和月老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道君,看似他们要单独同道君说什么,却出乎意料地将药仙孙祈成带了进去。
孙祈成没有参与过这次所谓的大战,但是受梁辰之托,特地下界来看冥君玉兰的身体情况,然而这个向来脾气暴躁擅长于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却在看见道君之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到谢逢野要求他一并过去,进了法障,至今也没见张嘴说过话。
法障之外,梁辰带领幽都鬼吏把守,没有离得太远,算得上极有规矩的,只是那司命土生却紧紧地贴在法障边缘,似乎恨不得能就这么闯进去。
几场乱局下来,梁辰同这位青云台的司命上仙也算有了点交情,更因尊上的信任,也带着幽都鬼众对这个大大咧咧的仙君友好许多。
才见他怒声吼过道君,本已激发了许多正义之气,如今见他守在界外如此神情不定,梁辰便上前道:“上仙以为,此番尊上会同道君说些什么?”
土生忽然听见说话声还猝然惊了一激,回头见是梁辰才勉强压下眼中许多不安,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光障之内的几道身影。
“我也不知,但既然对方来者不善,相信老谢自有打算,我也只能信他,你也宽心些,大不了,我们一起抗。”
可他讲话的时候眼神不定,虽说着叫梁辰放心,却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梁辰抿了抿嘴,似乎还想问什么,可再开口就变成了:“幽都自然同尊上共进退的,有上仙这句话,我们自然安心。”
土生点了点头,又暗自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梁辰曾经也是不世天上的一个极有出息的仙官,土生面对他还能亲近些,终于还是将自己的心事开了个口:“我只是在想,刚才的两声钟响。”
梁辰眸光一暗,已然听懂了话中意味。
孟婆此时也过来说:“上仙说的可是昆仑君对抗天道之后那两声钟响?”
她刻意地温声避开了说月舟殒命一事,也绕开神仙殒命才能有不世天的钟响,只着重说问题。
这样独特的温柔,叫土生颇为感激,他咬着嘴点了头,眼中渐渐泛起水光。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沙哑着嗓子说:“或许我太自私了些,我想,江度若是本性仍善,且堕魔之后从未行奸恶之事,那么,第二声丧钟便是他的。可是……”
世间万般最怕这一个可是。
孟婆神情敛肃地说:“可是,您是担心,还有个神仙至今都未露面。”
此战轰烈,上至不世天,下到幽都,连远在昆仑虚的月舟都现身而来,到最后,道君张玉庄亲至玄冥殿。
可那九天至尊众生敬仰的天帝,却失了音讯。
土生确实担忧青岁,半点做不得假。
言至于此,也只能点了头。
脑中却不断回响起方才道君字字见血的话,他痛苦地说:“张玉庄,所言的确有理,如今三界岌岌可危,我辈既然担了仙职,就该以忧心众生为己任,我却在如此境地,私心作祟。”
孟婆静静地听他说话,眸光闪烁,很是动容。
可所谓正邪之辩,是作千古难题,向来无解,不好轻易做劝的。
良久,才温声道:“我听尊上说过的。”
土生侧首用目光询问。
孟婆接着道:“尊上曾言及神与仙之别,彼时人间战火不断,幽都鬼吏时常需要上界去收敛亡魂。”她眼中泛起回忆的神色,神情凄然,“凡有战乱,必定赤地千里,民生难以为继,饿死者众,兵刃夺命者更是不计其数,就是一派人间炼狱之景,就算鬼吏见着都要心生悲悯。”
“我就是当时问了尊上,既然九天之上有仙庭,专司人间各项事,为何还要眼睁睁地瞧着大家厮杀惨死?”
土生问道:“他怎么说的?”
孟婆道:“尊上说凡是修炼为仙者,各司其职,保证的是三界秩序,却不为普度众生。”
土生闻言眼皮一盖,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孟婆接着说:“凡是为神可听天道者,其职责更不是为了普度众生。”
“那是……”土生有些迷茫,只因这个问题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却难得其解。
“神的存在,只是确保事情会发生,万事万物都按规矩来。恰如月落日升,春雨冬雪。”
孟婆说完就垂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司命。
这是点到为止的对话,就看听者能否听得出来话中意味。
就此看来,即便神仙有了私心,只要不为害三界,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孟婆此言不但安慰了土生,还引申了别的意思。
土生悟性自然是好的,立时代入现在这般场景:“所以道君之所以能立下天道……”
梁辰凝眉冷声接话:“不过是因为他窥见了三界的规则,且写了下来。”
规则是不会有错的,只看被怎么使用。
那么,若是他能,又怎知别人不行?
土生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暗自探了魂台,青岁上元节来时留下的灵光还静静躺在他的魂台中,足以说明天帝此刻无碍。
又听梁辰和孟婆这番话,更明白谢逢野必是有所打算的,至少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土生这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团小小的灵光,轻飘飘的,即便被护在掌心,也脆弱不已。
梁辰顺着微光看去:“幸而入我界,要存魂入籍。”
土生想起来也后怕,点头喃喃:“是啊。”
“可怜这两个娃娃,还好入你幽都要去魂台中一点灵光留存,否则小安和阿疚就这么没了。”
孟婆慨然道:“我还挺喜欢他们的,可可爱爱的两小只。”她眉间愁色不散,“可是,即便有这两团灵光能让他们重入轮回,他们也不会再记得在幽都的这段经历了,也不会是我们喜欢的小安和阿疚了。”
“能活下来就好……”土生低声道,“只是,老谢把他们托付给我做什么,明明他才是冥王,做什么弄得像托孤一样,要是他们出事,难道我还能活?”
司命识到现在说这话不太吉利,连忙转口:“再说了,就算要托孤,也该是把他那蠢狗托付给我啊。”
“对啊,小古。”孟婆环顾了一下四周,“ 好多天没瞧见它了,刚才兵荒马乱的,我得去找找……”
*
“是月舟和江度对吗?”
法障内,谢逢野正说到这个。
他看清了玉庄此来虽然姿态傲慢,万般看不上,但又乐于说明过往,不如把该问的都问了。
“丧钟一声,哭凤凰殒命,丧钟二声,泣仙君归天。”玉庄答得悠闲,证实了他们所有的猜想,还故意看向玉兰,温声道,“这钟响,玉兰想必是很熟悉的,当年不也听过吗?”
凤凰,说的自然是月舟,至于仙君,只有江度了。
江度化魔,成意殒天,这件事向来是玉兰心中一道难以跨越的苦障,玉庄自然再清楚不过了,此刻却有意当面提起,激得玉兰立时握紧了拳往前一步。
谢逢野先拉住了他,微微摇头,继而盯着玉庄道:“你倒是问什么就说什么。”
能有如此悠闲之状,除了玉庄笃定如今的谢逢野和玉兰无力同他对抗,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无论如何,若是再交手,吃亏的一定是幽都,乃至三界。
就算恨不得立马将玉庄粉身碎骨,谢逢野面上还要维持着笑意。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上次在人间皇城见到你,分明是个少年娃娃的模样,你说是因为天道失控,反噬到了你自己身上。”
玉庄却笑得更为开怀了些:“难为你还记得,当真好记性。”
“道君谬赞。”谢逢野笑意冷了几分,“可惜我还记得,你说自己受到‘生’劫,会同沐风一般,年纪被慢慢抽走,最后变成襁褓中的婴儿。”
当时沐风仙君为了下界同阿净厮守,甘愿堕仙接受惩罚,变成了娃娃去到百安城,把谢逢野折腾得厉害。
“可如今见你,分明风流意气不减当年。该不会,上次见到你时,你已经受过劫了吧?”
而皇城之中南絮之乱时,谢逢野见到的玉庄已是过了“生劫”反噬,虽然瞧起来是个少年,看似正受劫难困扰,实则正在转好。
可现在既知玉庄已然欺骗了万千年,谢逢野问出口时,忽而觉得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了。
玉庄眉开眼笑:“正是。”
回答得毫无保留。
“我遇见过几对苦命鸳鸯,最后能修成正果长相厮守的并不多,当时有另一个听夏花妖带着沐风来寻我,声称自己有个主人。”
谢逢野回忆着说,玉庄却听得颇有兴致,甚至还摇开了折扇准备细听后话。
“而听夏花妖寻到我时,我才被贬到人间,身上仍旧套着青岁设下的限制不得随意使用灵力,自然无法轻易探得那所谓的‘主人’是何身份,又身在何处。”
谢逢野观察着玉庄神色,心知自己说对了大半。
他掌境幽都多年,自然知道:行恶之辈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还能颇为享受,更有甚者还能沾沾自喜。
玉庄虽未开怀过度,但是眉眼之间满是乐态。
他轻“啧”了一声,满不在意地偏头说:“那个小花妖,确实很听话。”
谢逢野瞧得心中火起,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讽刺道:“你借她想要有个名字化成人身的执念,让她害了阿净,害了沐风,到头来还想一举害了我和玉兰。”
这都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字一句说明真相。
冥王才被天帝贬到人间,正是力薄势弱之时,偏偏司命出了事,天道降下死劫不说,连沐风和阿净都一同寻上门来。
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还能桩桩件件都牵连在一处,在此之前,谢逢野一直以为都是青岁安排,如今想来却尤为后怕。
“我身披天道死劫,若我为了躲避雷劫而对沐风之事不予搭理,那么沐风自要一直受天道责罚,阿净又谈何活路。阿净没了活路,你也能顺理成章地拿到她的禅心。若是我搀和了,不若一举将我和玉兰都毁在这个劫里,你真是好算计。”
玉庄笑道:“是啊,可惜,你向来是个爱管闲事的,月舟也是个爱管闲事的。”
谢逢野冷哼一声:“就是因为百安城那一劫未能遂了你的愿,所以沐风的劫才落到了你身上,接下来的就不用我再多问了吧。”
银立、白迎瑕、南絮、朱柳。
禅心、涅槃、美人面……
“你拼拼凑凑拾捡多年,当真辛苦了你。”
在玉庄来之前,谢逢野已大抵猜到,凑这么些东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过来占为己有,样样都是可以逆道而用的东西。
血肉好塑,可根骨难造,遑论心性。
——玉庄想做一样违逆天道的东西,即便受罚于己身也无所畏惧,甚至不惜以身做饲,逆天违道,哪怕反噬最后落到自己头上。
玉兰默声半晌,终于开了口,语带恨惑:“你是道君啊。”
这声感叹包含了太多。
你是九重天上的道君,你仙风道骨,却祸害苍生。
“道君?”玉庄眸光扫过冥王和月老,“你们,一个生来为神,一个得仙缘簇拥成仙,虽有修炼,但所受之事又怎么同凡人飞升之苦能比?”
“我从人界飞升,登临仙界时,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要心狠,只要我心狠,就永远不会沦落到残酷之境。”
“玉兰可还记得蚂蚁?”玉庄缓缓踱步,路过一直噤声的孙祈成时只是斜斜看了老头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放到谢逢野和玉兰身上,“当年我也同江度说过的。”
蚂蚁。
谢逢野忽地想起在白氏万州灵轴之中所见,江度堕魔前昔,虽月舟早有察觉,却因劝说不了而无奈只能种下死咒在江度心口,意图同归于尽。
之后玉兰被白玉春接走,月舟再带着满身诅咒前来时就曾提起:生于安乐的蚂蚁从不在乎九天之上神仙的死活,却会在灾祸来临之时,怨恨神佛不加庇佑。
谢逢野打量着玉庄,实在猜不透他所怨为何,便试探着说:“蚂蚁不在乎?”
玉庄神情不变,淡然道:“事态人情多变无常,悲凉才是应该,向来为生民立命者,最容易沦没于无声。”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话未说完,眉眼沉沉,“谁都该活得自私些。”
语毕,垂眸掩住情绪,恰如海面下汹涌的暗潮。
他是恨的。
隐忍又狂躁。
不可说玉庄作为道君没有做到众生如一,谢逢野这会恍然大悟:用正邪善恶来评说玉庄确实有失偏颇,他早在万千年前就定了性,他初心稳固,坚韧不已。
谢逢野问:“那你还时常念着众生平等。”
“是平等。”玉庄摇扇而答,“三界上下,万万千千,于本君而言,都不重要。”
对于这样的回答,谢逢野丝毫不诧异。
问道:“既然你这么看不上眼,还做什么神仙?这种问题,我几千年前就听过答案了。”
彼时,昆仑虚云雪皑皑,冰川之中没有月舟和冥王,他们依旧是老怪物和小金龙。
小金龙时常因古经记载中写神仙得灵力应当造福于苍生而困惑,扬首问:“如果我生这一身神力,就应该去帮助别人的话,那我能不能不要啊,到处去帮忙好累的。”
老怪物面具之后漏出几声低笑,轻声道:“没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应当的,你既有了这本事,就该有承担的准备。”
落在此时此刻,谢逢野只告诉玉庄:“你享着三界供奉,坐拥不世之力,再说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混账了些。”
玉庄静静地看了他良久,才缓声说:“我还是不能习惯现在的你。”
谢逢野回:“彼此彼此,我如今瞧着你也挺陌生的。”
所谓挚友,不过是有人扯了许多年的谎罢了。
他们走散于相识那天,路向两边蔓延,各自身在一边,想要靠着劝解达到共识已不太可能了。
谢逢野直白地问:“你凑这些东西,是想做什么?复活谁?再把他拼起来?”
玉庄好笑地挑眉问:“我凭什么回答你?”
谢逢野道:“不凭什么。”
玉庄又说:“那你知道还问。”
谢逢野坦诚道:“万一你说了呢?”
他们之间过往,横亘几世,恩怨纠结太多太多,交错连接成了磐石。
玉庄却忽地笑了起来,这笑容惨淡淡的,没有一点温度,他摇头说:“我们只剩这些逗趣耍嘴的默契了。”
玉兰冷声道:“我们这样的,自然不敢同道君逗趣耍嘴,可惜,你收美人面,如今冤魂怨气冲天,鬼吏自要彻查,只怕一时半会你也成不了。”
谢逢野接着补上:“你要收禅心,可惜我和玉兰早已说明,至于其他妖怪被你祸害得死的死,逃的逃,现有的妖仙里,恐怕你也算计不了。”
至于玉庄还在收的涅槃,谢逢野和玉兰都没提及,但他们此刻一同望向玉庄的目光里,都连带着月舟和江度的那份恨意。
“你谋划这么多年,仍旧一事无成。”谢逢野讥讽道,“多可怜。”
这话说得戳肺管子,惊得一旁哑巴了多时的孙祈成忽地睁大了眼睛。
想如今两边对峙这个境地,再上赶着挑拨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孙祈成哑声唤了“冥王”,谢逢野回望一眼,示意这个老头子安心。
他冥王是爱耍混账,可也分得清场合。
这算是他们如今唯一能找到玉庄的痛处了,自然要狠狠地捅一刀。
不止是为了解气,更是要逼着玉庄直接说出所来为何。
若是为了强夺禅心,就不该同他们细碎地闲聊这么多。
像是藏匿于深林苍木之中的狡黠狐狸,不紧不慢地舔舐着皮毛,还能用饱含杀意的目光紧紧盯着猎物,按着欣喜将对方逼到死角。
谢逢野耸了耸肩,摊开手道:“已经知道你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就别演那和睦的戏了,怎么,你不会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看看我们有多恨你吧?”
在听到所谋未成之时,玉庄的眸光就瞬时凉了下来,他冷冷地开口:“你不该惹怒我的。”
谢逢野冷笑道:“该不该的,都成这样了。”他忽地咧嘴笑开,执意要往玉庄这份火热的愤怒之上再添一勺烈油。
“要怪就怪,咱们认识太久太久,按照你的脾气,若要做个什么,肯定不会大发善茬留退路。”谢逢野滑动着目光上下打量玉庄,“若是谁敢拦你的路,必定要被你杀身抛骨,你到现在都不动我们,不就是想谈条件吗?”
谢逢野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凭着玉庄来了之后的所作所为,足以断定他现在还有什么强拿不走的东西。
不论是什么,谢逢野都要利用这样东西,保住幽都。
玉庄笑道:“神骨。”
“什么?”谢逢野反问,玉兰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一时分不清这个疯子又在说什么。
药仙孙祈成的脸色却瞬时惨白一片。
玉庄很满意他们这幅模样,笑容也渐渐升起些温度:“我说,神骨,我不止要禅心,要美人面,还要涅槃。除此之外,我还要神骨。”
他慢慢靠近,谢逢野却莫名从脚心处生出恶寒,又迅速化为蚀骨烈焰,一路烧到胸口。
这是一种本能的愤怒。
也让他本能地察觉到,不会从玉庄口中听到什么愉快的话。
谢逢野冷声道:“诸天神佛万千,各有各的骨头,也没见你去抢。”
玉庄笑得更开心了,他仰起头畅笑几声,又重重呼吸过一遍,再看向谢逢野,目光中竟带了许多可怜。
他一字一停地说:“龙族的神骨。”
“——轰。”
一声惊雷炸在谢逢野头顶,他瞬时就明白了这五个字的意思。
玉庄满意地说:“本来,我只要你的,可是有些自以为是的东西,私下做了约定。”
“你说是吧?”张玉庄终于看向孙祈成,明明只是转动目光的一个动作,却像是有刀子落到了药仙身上一般,叫他怎么站都不是。
道君神采颇佳,瞧上去也不过人间青年的模样,偏偏他势大,可怜老头花白胡子银鬓角,被看得腿软。
谢逢野和玉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不解。
虽然谢逢野同药仙府还有拒药之怨,可这些时日里,又前后见过老药仙的两个爱徒,让尘和朱柳。
这些交情算不上深刻,但也足够此时谢逢野护在孙祈成身前了。
“你在说什么?”谢逢野压根恨得发痒,悄声将袖中拳头握紧,面上尽量不显出来,问道,“莫非,我族被屠戮,也是你的功劳吧。”
玉庄睥着药仙,神情鄙夷:“不如让他讲?”
轻飘飘一句话,却砸得孙祈成瞬时跪坐了下去,任凭玉兰如何搀扶都拉不起来。
谢逢野回身不解地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软弱脾气了?”
孙祈成不做回答,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膝前的地,眨也不眨,玉兰叫了他几声依旧是没有反应。
这般诡异境地之下,玉庄先笑出了声,他偏头看了眼在地上呆怔着的孙祈成,再缓缓地将目光挪到谢逢野脸上,感叹道:“你是个好神仙。”
谢逢野皮笑肉不笑地回:“我可受不住你这份夸。”
“你这下又能沉得住气了。”玉庄依旧笑得开颜,“可惜,撑不了多久了。”
他像是无聊至极一般,闲适地整理起衣袖,面上笑容莫测。
谢逢野那股莫名的怒火愈甚,几乎是咬着牙道:“说话。”
玉庄抬眼笑道:“我知你重活这一世,跟着月舟,学的是天地大道,习的是悲悯苍生,做的是问心无愧,行的是以德报怨,当年分明可以直接找到爱人,要死不活地求了药师府百年都未能求得仙药,可之后你还能救他的徒弟,如今也能护在他身前。”
玉兰闻言,还是没有松开搀扶着药仙的手,仍在试图拉老头子起来。
张玉庄尽收眼底,又说:“玉兰也是,你们啊,都是一路货色,这叫什么呢?”他“嘶”了一声紧闭双目,做苦苦思考状,忽地笑开了说,“啊,这叫圣心。”
玉兰始终侧对着他,不愿看,更不愿搭话。
随后轻盈的笑声在法障之内散开,可在场的,为之开心的只有张玉庄一个。
谢逢野疑惑不定地又看了一眼药师,转回来问:“所以?”
“所以。”玉庄正正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了下去,像是黄昏残照被黑穹慢慢吞噬殆尽,独留夜风清醒刺骨,而他的双眼也成了在广寒之中窥探人间的暗星,鬼火一般,幽幽地照着谢逢野。
“最早最早,发现我想要月舟‘涅槃’的,不是你,也不是江度,而是药仙府。”
话音未落,孙祈成就像被瞧不见的巴掌打了脸一般,狠狠地颤了一下。
谢逢野死死地盯着张玉庄,眯起眼问:“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张玉庄笑得疯癫,重复过一遍,才叹着气说,“若非药师府比你们几个硬骨头好拿捏,我又如何能让你们龙族覆灭得那么容易?谢逢野,我告诉过你,行善举义,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所谓行善积德,说出来的时候就要想着代价,他们当年一腔孤勇想要阻止我,如今不也靠着我的天道子孙代代?”
他说得实在太过于轻松,像是一阵乘云北去的风。
月舟殒命于天道乱劫,于张玉庄而言,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