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仅仅下来查看一圈,程朔脚下的短靴就沾上一圈厚而湿粘的泥巴,把两条腿沉沉往下拽,怎么都蹭不去。
他没有再回车上,转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隔着雨和下降的玻璃对杜文谦说:“轮胎陷进泥里了,下来推车。”
杜文谦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嘱咐徐青青:“你坐到这里来踩油门,知道是哪个吗?”
“知道,交给我吧,你们当心一点。”
徐青青果断地越过车子中间的扶手盒,扶稳方向盘。
听到他们前面的谈话,傅纭星也解开了肩上的安全带,“我和你们一起。”
程朔撑着车窗朝他那儿笑了下,眼睫沾着水珠,跟着晃,“没事,我和杜文谦两个人就够了。”
傅纭星捏住安全带,没再多说什么,杜文谦已经跟着程朔下车,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车窗外。
雨很急,来不及做任何防护措施,做了也是徒劳。
程朔喊一二三,然后跟杜文谦一起卯足劲推车屁股,反复两回,高速颤动中的轮胎卷起纷乱的泥点,底下的坑被刨浅大半。
“再来一次。”杜文谦甩了甩满掌心的水,太湿滑,没法使出十成十的力气。
程朔随手揩去一把脸上的雨水,裤子被刚才溅起来的泥点甩出几条暗褐色的印记,低头瞥了眼满身狼狈,还有心情苦中作乐:“回去后记得赔我条裤子。”
“再加一双鞋。”杜文谦相当爽快,“没想到叫你来受难了。”
这种程度对程朔来说还远到不了受难的高度,甚至有几分啼笑皆非的趣味。鞋子已经报废,索性往泥里踩得更深一点,方便发力,“这种遭遇一辈子也没几次,当纪念了。”
杜文谦笑过后重新按住车子,“行了,先推。”
程朔再一次念起计时,‘三’刚从嘴里跳出来,另一双不属于杜文谦的手掌稳稳撑住车子后备箱,雨点争先恐后地跃上去,舔上那片光洁的肌肤。
余光下意识侧过去。
傅纭星侧脸在倾泻的大雨中一派冷寂,长睫微垂,雨珠顺着额头滑落挺而直的鼻峰,最终没入紧闭的唇缝,一声不吭。
雨势凶猛,没有把他的脊姿压弯分毫。
最后一个数字已经落下,程朔来不及多说什么,与身边两人一同默契地推动车子,驾驶座的徐青青猛踩油门,四人合力,卡在泥里的铁皮巨物终于朝前坎坷地开出一段土路。
骤然失去支撑点,程朔双脚卡在泥泞里本能地向前栽倒,被身边的傅纭星猛地拽住手臂,不等他道谢,那股带着冷感的力度又骤然消失。
问题解决,车内车外都松了口气。
杜文谦重回农家饭馆里找老板娘要毛巾,程朔和傅纭星并肩站在由秸秆搭起的屋檐下,雨比刚才小了许多,夜间冷风拂过,紧贴身体的湿衣服刺进来一阵冷意,往骨子里钻。
程朔脱下外套,拽住两头用力拧干里面的水。
“不是让你呆在车里吗?”
傅纭星也在拧被濡湿的衣角,“等你们把车推起来,全都要成落汤鸡。”
“已经是了,”程朔忍不住笑起来,“本来有我和杜文谦两个落汤鸡已经够了,加上你,万一明天起来三个病号,让青青怎么办?轮流照顾我们三个大男人?”
傅纭星眉心不明显地跳了一下。
他收紧下巴,冷着脸在水泥地面蹭去脚底顽固的泥,极其用力,压下那一瞬间席来的不悦。
甚至不知原因为何。
程朔没有为傅纭星突然出来帮忙这件事而真的动什么气,只是觉得挺好笑。
每次在他觉得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傅纭星偏偏要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响动,和上次在教室里假装不认识他一样。
就像小时候人堆里最叛逆的那个小孩,做什么都要和别人反着来,以此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讨糖果吃。
傅纭星站在程朔侧后,看着他淋湿成一绺绺的发梢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微凸起的后颈骨,滑入单衣领口。喉结轻微滚动,朝右移开。
“我没有那么容易生病。”
“不信,”程朔散漫地驳回,“加了糖的姜汤都不愿意喝,明天你肯定第一个中招。”
加糖也很难喝。傅纭星下意识想那么回答。
但被咽了下去,不想程朔一直记得他有多么嗜甜。
被小孩子一样对待。
程朔抖开皱巴巴的外套,显然没法穿了,看着今晚第三件殉葬的衣服,慨叹:“怎么那么倒霉,刚才下雨,现在又不下了,早知道等等再去推,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身后传来傅纭星冷冷一句:“我要是坐在里面,你们更难推。”
程朔偏头抬眼打量他,似笑非笑,“你有那么重吗?一把骨头。”
傅纭星蹙起眉心,对程朔的小瞧感到一丝不满,“我有……”
突然闭上了嘴。
他反驳什么?
程朔分明又是在拿他逗趣而已。
看着傅纭星沉沉的脸色,程朔暗自好笑,小朋友终于学精了,不会再看着陷阱往下跳。
“你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傅纭星撇过头紧闭双唇,程朔还想再笑他两句,草房一角攫住余光,灰黑色的细长影子正柔软无骨地匍匐向前,脑子空白了刹那,想也没想,猛地将傅纭星拽到身后,接着抄起地上的木棍,使出全力朝角落的方向砸过去。
‘哐当’一声。
傅纭星侧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条快速闪过的黑影。
“怎么了?”
杜文谦拿着干净的毛巾和老板娘一起走出来,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看见程朔的表情从未见过的冷锐,隐约泛着一丝戾气,气氛凝滞。
“有一条蛇,”程朔把攥在手里的剩下半截木棍扔到脚下,“现在没事了。”
杜文谦扫了眼草房黑黢黢的角落,空无一物,“没看错吗?”
出来的老板娘见怪不怪,跟他们说;“后面有条田沟,那里很多水蛇,脾气怪凶的,但都没毒,你们没有被咬到吧?”
“没有。”
程朔这才看向身后的傅纭星,提起唇融去了刚才那股赫然席上的冷劲,“你没有受伤吧?”
傅纭星摇摇头,发生得太快,眼中只有程朔黑漆漆的后脑勺,严严实实挡在面前。
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胸口轻轻划了一下,也许是不小心落进去的雨滴。
傅纭星视线停在依然被拽住的手腕,程朔立即松开,事发突然,一瞬间抓得太狠,给腕都勒出来一圈明显的红痕。
“疼吗?”程朔皱眉看着那处,没想到那么严重。
傅纭星把袖子上的皱褶放平,声音淡淡:“没事。”
“天黑成这样,换成别人都不一定能注意到。”杜文谦递过来一条毛巾。
程朔道了句谢,慢慢擦去脸颊和头发上的水,“十年被蛇咬,条件反射了。”
“你被蛇咬过?”傅纭星抬头盯着他问。
“没有,但差不多吧。”
程朔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草草擦完水就把毛巾还给老板娘,重新回到车上。
傅纭星深深看了一眼那截被甩掉的木棍,最后一个跟上去。
出了这些意外,后半程路多少开得有些提心吊胆,好在终于赶在夜深人静前抵达目的地。
程朔只当这儿是个普通度假区,广告里老少皆宜的那种,对杜文谦口中的‘私人性质’实则根本没有多少概念。
下车后后知后觉,偌大的园区内除了接待人员,竟然连正儿八经的游客都看不见几个。
按理说,现在该是温泉旺季吧?
傅纭星环顾一圈四周,并无多少好奇心,“这里是私家山庄?”
杜文谦给了个赞同的眼熟,见程朔还不怎么明白,解释道:“这个山庄是我一个朋友投资建起来,邀请制,不接待游客,本质上还没有做到商业化。”
看着一路飘着金子味的别致建筑,程朔啧啧称叹:“你朋友不会血本无归吗?”
“亏不了,他爸不会让他拿几千万投水里就听个响,”杜文谦淡定道,“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对外开放,所以趁这之前,来好好体验一下。”
程朔差点没挂住脸上的表情。
在这之前,他和杜文谦的交流也就仅限于喝喝酒,周末约着爬爬山。杜文谦不介意将他带进圈子介绍给朋友认识,是程朔自个没什么兴趣,早就过了精力充沛的交友年纪。
他只知道对方有钱,但显然,他对他们所处的那个圈层还是缺乏点概念和想象力。
几千万,他做梦都不敢梦那么大的。
更郁闷的是,傅纭星和徐青青好像都对这个金额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程朔突然挺希望蒋飞也能在这里,至少蒋飞比他还穷一点,能获取来些安慰。
杜文谦一共订了三个房间,由服务员一路带他们过去。
沿着长廊走过一片毗连的和风建筑,途中程朔看见几处氤氲着白雾的温泉,空气中似是淡淡的药香,不由走走停停。
注意到他在打量,服务员贴心地附上介绍:“我们这边一共有六处公共温泉,两处私人温泉,除了私人温泉,其他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部分是药浴,对身体很有好处。”
程朔问了句:“晚上也开着吗?”
“当然,您等会儿就可以去体验一下。”
继续往前走便是房间,互道晚安后四人各自回房。总共三间,徐青青和杜文谦分开住,剩下一间只能是留给程朔和傅纭星。
不来一句故意都说不过去。
房间沿袭了统一的日式风格,布置很精巧,两张平铺在一起的矮床中间摆着一瓶插花。
美归美,但放下眼下的情形有一点滑稽。
折腾了一晚上,程朔本来腾起的睡意被刚才沿途的温泉勾走,回过头,傅纭星还木桩似杵在门口,神色略异样地看着中央两张床。
“我们今晚睡在这里?”
“杜文谦订的房,我事先不知道,”程朔合上隔扇如实相告,“你要是介意,可以去隔壁再开一间。”
介意什么,自然不必言说。
傅纭星清冷的眸色闪了闪,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卸下肩膀上的背包。
程朔从包里翻出一条浴巾,傅纭星见状问:“你要去洗澡吗?”
“去泡个温泉驱驱寒,一起吗?”
“不去。”毫不意外被拒绝,不过除此之外,多了一句在程朔意料外的:“你的手能碰水吗?”
程朔怔了一下,右手拇指下意识摩挲几下虎口的位置,一阵细微得宛若电流窜过的刺痛,使得神经跳了几跳。
“你怎么知道?”
“扔掉的木棍上有刺,”傅纭星淡声说,“擦脸时,你用的是左手。”
“观察的那么仔细?”
程朔不由地笑起来,半蹲在地上,配合地仰头看向傅纭星,“所以你刚才帮我提行李?”
傅纭星到床的另一边打开灯,背对着程朔,房间融入几丝暖意,“不然呢?”
还能因为什么。
程朔暗暗发笑,“那还得谢谢你。”随后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要是有人能帮我上个药,那最好不过。”
傅纭星舌尖抵了抵牙膛,偏头觑来一眼:“你不要得寸进尺。”
然而程朔已经拿上衣服溜进浴室,没有人能理会他无声的恼意。
月亮攀顶,给蜿蜒的檐廊洒下一片岑寂。
已经换上浴袍的程朔顺着指示牌找到了温泉的入口,就如服务员说的那样,不同方向都对应着不同作用的温泉。
程朔挑了个说能帮助睡眠的药泉,往路径深处走去。
里面远比他想象要大,简直就像主题公园里的迷宫,弯弯绕绕一大圈,不知道最后走到了哪里,终于看见一池白雾缭绕的温泉,空无一人。
程朔趿着拖鞋,脚底一路硌着石子累得紧,看也没有看池子旁边的标识,脱下后和毛巾浴袍一起堆放在岸边,迫不及待迈了进去。
迈巴赫平稳地行驶在土路上,越往深处,路越坎坷。
四小时的行程,傅晟已经习惯性做好规划,办完公后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身下的车子逐渐停稳。
“傅总,到了。”
傅晟睁开眼睛。
周俊下车为傅晟拉开侧方车门,撑起一把黑伞,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隔。
林总已经等候多时,上来就与傅晟握手,先一步把过错揽到身上,“傅总,我今早才收到消息,原本订好的酒店出了事被查封,怪我事先调查不周,这才不得已临时变动,怪我怪我。”
“意外时有发生,不是林叔您的错。”傅晟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很淡,未及眼底,“先进去再说。”
林总终于放下心,喊来身后一个年轻人去帮周俊提行李,被周俊谢拒。
傅晟睨了眼那男生的面孔,不动声色,“这位是?”
“犬子林相诚,先前总在您面前提,今天还是头一次见。”林总下巴的横肉跟着笑起来,“相诚,你不是总说想见见傅总吗?怎么今天见到了一声不吭。”
林相诚只得低头乖乖地喊一声“傅总”。
傅晟没有应下亦没有流露不悦,林总摸不准他对自己擅自作主的做法是否有意见,但思及两家多年交情,最终压过了担心,“相诚刚从国外回来,就爱弄这些吃喝玩乐的东西,你看,拿我的钱砸在这里开了这么个度假村,一点业绩都没有混出来,要是他能有傅总一半的投资眼光,我也不至于愁成这样。”
林相诚配合他父亲谦虚地微笑。
都是千年狐狸,傅晟怎会不知道这位老头子心底的盘算,镜片划过一抹暗光,眸深如墨,“令郎年轻有为,林叔大可不必为此发愁。”
“能得到傅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林总见好就收,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夜深了,不打扰傅总休息,相诚,去给傅总带路。”
林相诚做了个请。
来到房间放下行李,一路都在打腹稿的林相诚终于有开口的机会:“这间房视野最佳,从庭院可以直接看到海景,有一条小路直达温泉,您一路坐车过来劳累,晚上可以去泡温泉放松一下。”
傅晟掏出手帕,擦去镜片上方才不小心溅到的两滴雨水,问了个并不相关的问题:“今年多大了?”
林相诚不知怎么有种被老师叫起来提问的慌张,“下个月二十六。”
“不小了,”傅晟低首戴上眼镜,“除了这个,还在做什么投资?”
林相诚如实报出来几个,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产业,不至于赔,但也赚不到盆满钵满的程度。
一句概括,二代的小打小闹。
周俊贴心地补充:“傅总二十五的时候,已经签下了稳峻的单子。”
那一单,保守带来十位数的利润。
傅晟掀起眼,制止周俊,莫名让林相诚打了一个寒颤。
方才有他父亲在旁侧,傅晟看起来实在不像传闻里那个谈笑间杀伐果断的商界新贵,反倒谦卑有礼,令林相诚有一点改观,乃至对传闻里的夸大感到一丝轻蔑。
直到现在面对面,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冷静下来。
哪有什么年少有为,都不过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才给他一点薄面。
在傅晟面前,他那点投资简直连游戏也不够格。
看着林相诚一脸低落地退出去,周俊将伞撑到庭院外,“明天的谈判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吗?”
“嗯,”傅晟将手帕塞进西装暗袋,“林叔年纪大了,糊涂起来,也开始学人玩这一套。”
周俊摇摇头,“那位少爷实在资历太浅。”
想要引荐,也没有一上来就把报价明晃晃摆在眼底。
巴结人也要一步步来。
何况是傅晟,这位连一片衣角都巴不上的主。
傅家在五年前由傅晟正式接手,在此之前,傅家一直做传统的房地产开发,直至这位低调的大少爷学成归国,直接大刀阔斧给傅家上下来了一个大换血,以至于在当时,几乎没有人看好他。
然而最后,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自己反倒成了个笑话。
短短五年,傅晟身价翻了又翻,稳稳奠定傅家的龙头地位。这位低调的继承者一下子跃进江庆上流圈子,想得到他青眼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林家与傅家合作已有七年,也终于耐不住性子想要爬得更高更远,从一条捷径。
雨已经彻底停了。
傅晟冲了个澡,换上行李箱里带来的浴袍,从琳琅满目的酒柜里取出一支白兰地,玻璃杯中倒入浅浅一层,迷人的琥珀色。
葡萄醇厚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傅晟拿着酒推开隔扇。
庭院别致,的确是很美的山水风光,站在高处一览无余。
傅晟轻晃杯里的液体,贴唇饮尽。
车上养了神,现在还未有困意。
庭院幽径前竖立一张木牌,上面刻着去往温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