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小时的歌声太具攻击性,一直到春节结束,林思弦都有些耳鸣。
林泓算是白手起家,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春节林思弦自然是回他姥爷家,半山独栋别墅成了赶超春晚的戏台,夫妻二人在这几天拾回绝对默契,相敬如宾演得越发娴熟。
看到面前的场景,林思弦倒也能理解。
老爷子在局里那套向来都带回家里,一桌饭吃得不像家宴,更像工作汇报,任务也是分配好的,斟茶的,献墨宝的,切水果的。吕如清是这栋楼里唯一不用进厨房的女性,她靠那几年的轻歌曼舞和林泓近来的事业为自己争取了这一特权,林思弦的小姨跟她说话语气像在问候上级。
餐桌上老爷子把第一块鹅肝夹给了林思弦:“开始艺考培训了吗?”
林思弦像对每个人那样笑:“还没呢,下半年才开始。”
“抓紧,”老爷子叮嘱,“你样貌虽好,但像你母亲,太秀气,形体要多训练,练出硬朗的气质来。”
小姨接话:“五年后是不是就在电视里看思弦啦?”
在合适的时机接了合适的话,她获得了老爷子一个认可的眼神,示意她老公也给她夹一块鹅肝。
老人不喜吵闹,家里没有烟花,晚饭后便登上一公里外的观景台赏夜景。林思弦前两年都看了,于是今年也是个合适的时机谎称自己感冒,获得闭门不出的特权。
客房像个样板间,除了挂在墙壁上的水墨画,很常见的雨打芭蕉,林思弦欣赏不来。他又翻开手机看之前拍的于蕊的画,还有未知作者的作文。他在放假之前用手机偷偷拍了一些记忆最深刻的片段。
看久了总结出一些规律,他/她很喜欢用花草等植物当喻体,描写蓬勃,描写凌厉,描写生命力;也经常写到尘埃和沙石,来具象化那些不值得被在意的事物。这不禁让林思弦有些好奇这个人生活在什么环境里。
如果天降一个杀手,用枪指着林思弦脑袋,告诉他必须对一个人一五一十讲自己的真心话,否则就一枪崩掉,那他会选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林思弦说不清,但就是会选他。
林思弦一共在半山别墅待了两天,第三天时林泓借口说有桩生意需要接待,带着母子俩回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车刚行驶至亭水榭门前,林泓便迫不及待开了车门,一只脚下地时车都还没挺稳。吕如清端坐在后座,用非常轻淡地声音不慌不忙道:“迟早被撞死。”
这句话忘了加主语。
林思弦开学第一周就险些被自行车撞飞。
新学期学校搞文化氛围,一个寒假的时间,校门的花卉更换了一批,广告栏挂上新的海报,连后山那些无人经过的荒草地也照顾到,那里原本有几块多年没变的褪色涂鸦墙,美术社团的学生联手画了一幅巨大的《迎春天》,准备覆盖在上面,让整个学校看起来生机勃勃。
正门的路也在扩建,导致这段时间林思弦只能从侧门绕一段路进去,路过那些新开的山茶花。
林思弦便是在看这些山茶花时,被一辆没有减速的自行车擦身贴过,下颌被某种冰凉的硬物划到,他根据温度判断应该是校服的拉链头。
刺耳的刹车声让他抬头,发现一辆红白相间的自行车停在自己面前,而车上的陈寄正在检查自己的校服拉链有没有坏。
林思弦语气倒还算平静:“学校里自行车不限速吗?”
陈寄头也没抬:“再慢也害怕遇上车坐多了走路不看路的人。”
虽然标签都是公子哥,但林思弦在学校的形象跟娄殊为他们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娄殊为性格张扬,说话不客气,有人对他谄媚,也有人在背后说他闲话。林思弦则不然,他总是享受着憧憬与赞誉。
高一开学典礼,他作为代表去弹了一段钢琴,是他年幼时吕如清逼他学的。那时舞台上的灯光凝成了他未来的光环,再加上他说话温和,不刻意刁难人,后来所有的晚会他都会收到表演邀请。
他接受过很多表白、艳羡与夸赞,而陈寄是第一个如此明显轻蔑他的人。
周四,林思弦、娄殊为和小魈翘逃了一节体育课,在小卖店买了六罐可乐。娄殊为走到半途忍不住,开了一瓶,泡沫立即溢出,让林思弦联想到那些蹭到自己身上的啤酒,不自觉离他半步远。
小魈也嫌弃他:“不知道的以为你多久没喝过可乐。”
娄殊为喝得尽兴:“每天喝也不影响我现在想喝,人生就要及时行乐。”
三个人说着闲话回去,按理来说教室应该空无一人,但讲台上却站着一个小个子。
娄殊为打量了一眼对方,没打算理睬,但小个子却主动把他们拦住:“是你们吧?”
娄殊为愣了:“什么是我们?”
“那幅画,是被你们烧的,对吧?”
“你有病吧袁寻,没头没脑说什么呢?什么画?”
林思弦这才知道这个人叫袁寻。提到名字他便多了些印象,袁寻是美术社团的人,教室的板报都是他负责做的。
在记忆里,袁寻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譬如现在,他看起来异常愤怒,都沉不住气解释前因后果:“别装了!只有你们在后山抽烟!”
娄殊为被他吼得有点恼了,一把提住袁寻领子:“你别在这里说疯话。”
话音刚落,教室门被推开,体育课提前结束,班里的人都回来了。
语文课代表见这状况当场愣在原地,半秒后又身先士卒地冲过来:“别打架,别打架,有话好好说——”
托四十六中和平奖得主的福,这次矛盾没有扩大,娄殊为骂了几句脏话,在袁寻愤怒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下午的课林思弦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半只手臂麻了,没能坐起身,听到教室里小声议论的声音:“所以袁寻怎么了?怎么有勇气惹那些人的?”
“他们美术社团不是画了幅什么跟春天有关的画吗?准备贴在后山那面涂鸦墙上,前天他们把画放墙角,准备第二天课间去借梯子,借回来发现画被烧烂了,地上有个烟头,多半是娄殊为他们抽的,只有他们敢在学校抽烟。”
“那我理解,确实难受,但袁寻也不该冲动啊,惹了娄殊为以后怎么办?”
林思弦等他们议论完才从桌上慢悠悠起来,给司机发了条信息。
他今天放学后有场饭局,是吕如清的命令,要带他去见以前剧院的领导,听说现在在戏剧学院就职。
林泓和吕如清都不在意他的日常生活,但吕如清很重视他的学业,或者说未来——她的儿子是她对外展示的橱窗里最大的人偶,必须要夺目炫彩。
这样的饭局以前也常有,不过这一晚吕如清聊得很尽兴,谈他们过去演出的种种经历,林思弦很久没见她笑得如此纯粹而灿烂。
领导也夸林思弦:“年纪轻轻,气质不浅,如清,他遗传你呀。”
类似的话林思弦也听了千万遍,嘴角挂着笑,没做回应。
“幸亏遗传我。”吕如清跟领导碰了个杯。
当晚在吕如清的示意下,林思弦也抿了几口红酒。林思弦早知自己是个酒量很浅的人,果然回家后便有些晕眩,阴差阳错,这晚睡得很好,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来时发现手机上有好几通来电,都是娄殊为的,回拨却显示不在服务区。
他吃过午饭才去教室,一进门就觉得氛围不对,娄殊为和小魈不见踪影。林思弦环视一圈,发现袁寻跟陈寄也没在位置上。
第一节课结束,林思弦问语文课代表:“发生什么了?”
“打架了。”
“谁?娄殊为跟袁寻?”
“不是,娄殊为跟陈寄。”
多问几句才知道前因后果。
昨天娄殊为回去后还憋着气,今天专门去美术教室找袁寻麻烦,刚好陈寄也在里面跟袁寻讨论什么。不知道火星是如何烧成大火的,等教导主任赶到时,娄殊为跟小魈都负了伤,陈寄倒看着完好无损。
语文课代表给林思弦看了他偷偷录下来的视频,争斗的最后一段,娄殊为往前扑去,而陈寄抬起一把椅子砸向对方,角斗场的亡命徒一般不计后果,椅子腿断了,石膏像碎了,偷录的手也抖了,视频就此中断。
下午的课结束后,林思弦在教导主任办公室见到了娄殊为和小魈,伤得不算严重,只是脸上挂相,颇为凄惨。
林思弦话说得直接:“真厉害,二打一能弄成这样。”
“二打二,”小魈反驳他,“袁寻起到了一个障眼法的作用。”
“你们不是找袁寻要说法吗?怎么跟陈寄对上了?”
“我让他滚了,他自己不滚的,我想反正也看他不顺眼,一起解决了,”娄殊为说,“谁知道这孙子这么能打。”
林思弦对纷争的起源没兴趣:“那你们现在怎么处理?”
“把我们两组人分开,让写检讨,”小魈说,“三千字,写完回去。”
林思弦目测他们离目标还有一段距离,打了声招呼便回去了。
班里的人都去吃饭,教室灯还亮着。林思弦回自己位置的途中,看到陈寄的桌上放着一份检讨。
在娄殊为憋两百字的时间里,看起来他的三千字已经完工。
林思弦好奇怎么能写这么快,便拿起来细读。
读到第二行便发现不对——这跟他偷拍在手机里的优秀作文字迹一模一样。
林思弦不敢置信,往后翻了一页,发现了更多证据。那种如个人水印一般的连笔,在这张作文纸上反复出现,把他试图逃避的意识狠狠钉在现实中。
“来查收你的战果?”
陈寄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林思弦回头,他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在林思弦抬眸看他的同时,伸手将自己的检讨毫不留情地抽回他手里。
林思弦第一时间没能接受,陈寄就是那个写花草和尘埃的人:“……什么战果?”
“就我们两个人,你还装什么?”陈寄问他,“那幅画你烧的,不是吗?你差点撞上我自行车那天。”
也只是前天。林思弦回想起那个时刻,他从欧陆上下来,看见学校新的花束,于是目的地从教室变成后山。他在涂鸦墙面前站定,点了根烟,就这样默不作声注视着这些随时间凋敝的色彩,墙的右上角是一架大提琴,旁边有几片碎花瓣,是于蕊的签名。
于蕊得知他也进四十六中那天很高兴:“那我们以后就是校友了。”
她发短信告诉林思弦:“这个暑假我们班回校,我在学校里给你藏一个礼物。”
那幅《迎春天》是林思弦烧的,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但林思弦懒得去想。他蹲下来,将打火机的外层火焰引到颜料上,春天正式燃烧起来。
他不要春天到来,他要自己此生唯一的礼物留在冬天的墙上。
林思弦不会将这段记忆跟任何人分享。
于是此时此刻,他只是站在原地仰视陈寄,用满不在意的态度回复:“所以呢?”
“觉得自己很聪明吗?自己做的事,看别人上蹿下跳,说话装得友善,背地里嘲笑他们的愚笨?”陈寄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林思弦,比起娄殊为,你这种从头假到尾的人更让人烦。”
“那怎么办?”林思弦笑了,“去告发我?”
“你想多了,我对你们做的事没兴趣,”陈寄也勾起嘴角,“麻烦你和那两个蠢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最后一句跟林泓常说的话一字不差:“你们这种人,我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后来几年林思弦很多次猜测,陈寄有没有为他这一时冲动之词后悔,偶尔会不会思考,这些无妄之灾起源于哪里,大概在他的视角里面,只是林思弦这个秉性恶劣的人又一次的为非作歹而已。只有林思弦自己知道,他对陈寄的恨意、他们后来的交集都要追溯回这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是尘埃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