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登堂入室
马屁无效。
连羽不是个容易动摇的人,空长了一副正义帅哥、特种兵的皮相,实则铁石心肠、怕麻烦。
他自己倒不避讳这一点,也就是生错了年代,往前倒个千儿八百年,他得是个心狠手辣、手起刀落间取仇敌性命的独行客。
一朵小花长在路边,他不会手欠地过去把人家连根拔起,但这小花要是不知天高地厚地非要挡在他面前,抬脚碾碎也不觉罪孽深重。
一个连心已经够烦人,再来一个小傻子……他没兴趣做保育院院长。
连羽打定心思用力一提,顺势站起来,硬生生把扒着他不放的小傻子扯下来,放回了地上。
十九的胳膊腿儿着实没什么力道,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拽离连羽的脖颈,脚下踩实后又是一蹿,连羽抬手盖下,压着他的肩膀,正要说话,忽然觉出些不对,低头一看,问:“你的鞋呢?”
十九焦急地伸手抓连羽,抱住面前的手臂,倦鸟归巢一般安下心来,跟着低下头,看自己满是血痕的双脚。
不过一晚没见,十九身上的衣物有了些变化,长出来的衣袖被撕去了一截只到手腕,原本踢踢踏踏的裤脚堪堪遮住脚踝,边缘还挂着丝线。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连羽默认十九的小腿白细——与这么一双窄瘦白净的脚相连——非得如此才不会突兀。
然而这一双脚上不知被什么划出了诸多裂口,细长一条的血迹还未流出已经干涸,与尘土掺合到一起,凝成了一层与十九的肤色极不相符的污垢。
连羽盯着片刻,搭在十九肩膀上的手倏忽收紧,十九不明所以,无辜道:“疼。”
“你还知道疼?”连羽毫不留情地嘲讽。
嘲讽一个傻子并不能带来精神上的任何享受,何况这个傻子不仅不生气,还在拼命往他身上凑。
连羽想动手把人甩开,昨天十九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场景浮上心头。
这傻子像个娇贵的瓷器,稍有些磕碰,便被染上斑斓的颜色,指不定哪一下会把他碰碎。
连羽挫败地任这傻子缠抱,道:“连心,打盆水出来。”末了扫过十九的双脚,补上一句:“再拿一双……拖鞋。”
连心分两次拿来了鞋子和水盆,又自作主张地拿来了一条毛巾。
连羽把被十九抱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伸开,道:“把脚洗干净,穿上鞋。”
十九道:“别,走。”
连羽发现十九说话的间隙缩短了些,胸口起伏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不走。”
十九稍微松开些连羽的手臂,仰头瞧瞧他的脸色,刷地又抱上去。
“……”连羽一字一顿道:“马,上。”
十九脸上浮现犹豫之色,看看水盆,再看看连羽,两弯清秀的眉毛挤向中间,终是放开了连羽的手臂,慢慢蹲下。
连羽:“我昨天怎么帮你清理伤口的,照做。”
十九在拖鞋、水盆和毛巾之间迟疑了一瞬,拿起叠成方块的毛巾,转头看连羽,看到连羽点头后眉间一松,笨拙地用毛巾蘸水,然后在自己的脚上擦拭。
污垢被擦净,白皙的脚背露出来,连羽见他擦得差不多,换了盆水回来把他的脚冲干净,再吩咐他用毛巾把水擦干,穿上拖鞋。
大功告成。
十九很喜欢这双拖鞋,稍微有点大,但好在没有草鞋那么扎脚。他新奇地抬脚晃动着新鞋子,朝连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连羽的好心到此为止,催着从旁观望的连心进院,转身离开。
“连羽!”十九惶急地喊。
连羽后悔把名字告诉这傻子,复又回过头,冷冷地道:“你会说话,也听得懂我的话,还知道认路,并不完全傻,所以我最后一次跟你说,别再跟着我,明白吗?”
十九的眼眸发着颤——眼眸不会发颤,而是眼中的迅速积聚的水雾在蒙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连羽觉得十九的头发有些发蔫,呼吸慢了一拍,随即秉着口气继续道:“如果你想回家,我不介意帮你,你记得家在哪里吗?”
十九委屈地摇了摇头。
连羽掏出手机给十九拍了张照,“等下我下山,会把照片发出去,让人帮忙找你的父母。”
昨天入睡前,连羽就想到了这一点,也许这小傻子和家人来这附近旅游才走丢的,或者是他父母嫌他傻故意把他扔到这里也说不定,总之先找找看,不行就找一户肯要他的人家,平心而论,他的模样算得上精致,人倒也不算太傻,就是反应迟钝了些,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方法其实也很好交流。
实在没人要他,连岳还资助着几家福利院,随便放到哪里都可以吃穿不愁地过一辈子。
所以——“在那之前,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山下那些村民应该很乐意收留你,我这里,不可能。”
十九皱着脸,往前挪了一小步,连羽喝道:“别跟着我!”十九被吓得一抖,猛地停住。
“……”
连羽确定十九已经被吓住,暗松了一口气——能用言语威慑最好,毕竟他不可能和一个傻子动手。
他察看了一下刚刚拍的的照片,高像素摄像头的拍摄下,远山环抱,近林簇拥,两片绿色之间夹着一抹湛蓝,穿着一身布衣的十九站在照片中央,纯粹的人与原始的青山绿水和谐相融。
他收回手机去关门,先是关上一层铁栅门,隔着栏杆看到孤零零站在门口拿着花环的连心。他刚斥拒了小傻子,出于补偿心理,又把门打开,对着连心招招手,道:“出来,和我一起去。”
连心那张板着的笑脸一僵,花苞盛开一样,眼角眉梢都难以置信的上扬。
光是看一眼,连羽便知连心在想什么,不外乎无聊的兄弟情什么的,想想鸡皮疙瘩就能掉一地。
“去不去,不去我关门了。”
“去!”连心生怕他反悔,飞速从门缝里钻出来。
*
十分钟后,连心回过头道:“哥,他还在跟着我们。”
连羽稍微转了下头,往后一扫便转回来,道:“……他喜欢跟就让他跟。”
他加快脚步,连心小跑着跟上,五分钟后,两人来到山下。
连羽踱到杂货铺外,把十九的照片发给助理,交代他帮十九寻找家人。
期间连心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是他第一次远离城市,在没有父母的陪同下来到乡村,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完全新奇的体验。
连羽和助理沟通完,注意到连心整幅神魂都被远处的山林勾走的样子,随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率先向前走去,漫不经心地说:“走,去山里转转。”
——反正来都来了。
连心在连羽身后激动地握拳挥了一下,视野边缘瞥到了一个渐渐走近的十九。
“连心。”
“来了!”连心赶忙应了一声,迟疑地对着十九点了点头,转身快跑着跟上已经走出十几米的哥哥。
连羽沿路向村民打听着,带着连心向山涧的方向进发。
半途中他们遇到了几个在土堆里玩摔跤的当地小孩,孩子们看到他们从土堆下经过,纷纷停下动作站起来观望,待到十九进入他们的视野,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妖怪!”
十九第一次穿拖鞋,脚后跟没有东西兜着,只好踩实了拖鞋拖着走,这会儿已经和前面的两兄弟差出了几十米。
他从土堆下经过,几个小孩子哄地往后退出了一个半弧形队列,男孩儿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穿着被土污成灰色的短袖的男男孩咬咬牙,一脚踢下去一抔沙土。
土雾飘洒,迷了十九的眼睛,他不得不低下头用手揉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三两下眼周遍是一片晕红。
有一就有二,有别人壮胆,第二个小男孩也上前踢了一把土。
第三个、第四个……
十九想跑又跑不了,只能抱着头,一抬脚,被拖鞋绊倒在地上。
“妖怪倒了!”
几个小男孩自封为打倒妖怪的大英雄,越发胆大,咻的一声,一粒石子从土堆上扔下来,砸在了十九的手背上。
“打他!”
“打他打他!”
……
*
连心拽拽连羽的袖子,担忧道:“哥,他们好像在打那个人。”
“……不关我们的事。”
“那个人摔倒了。”
连羽蹙眉,“摔倒了不会爬起来吗?”
“他好像——”
“你这么关心他,你回去帮他好了。”连羽冷硬地打断连心。
连心抿住嘴唇,回头看那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黑影,大概是几个小孩子觉得从高处打不太容易着力,纷纷从土堆上下来,他忍不住道:“哥,他们……”
“你怎么这么话多?”连羽停住。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水声,大概转过这个弯就可以看到山涧,然而眼前的景色破布一样揉成了一团,连羽无心欣赏,僵持片刻,心烦道:“知道了,别念了。”
他这一路上第一次回头,正看到一个小男孩用一根树枝去戳蜷缩在地上的人,瞳孔一缩,当即怒声喊道:“别动他!”
连羽个头高,冷着脸一副凶相,凶神恶煞地走过来,几个小孩哄做一团撒腿逃跑。
十九听到连羽的声音将颤抖的手臂放下一些,可怜兮兮地叫他的名字。
连羽气极,一把捞起十九,声色俱厉道:“你不知道躲吗!他们打你你就不知道还手吗!这么大个人让几个小孩儿欺负,喊一声都不会,你是废物吗!!”
十九被吼得眼圈刷地变红,也不管连羽气不气,扑到连羽身上,委屈巴巴道:“疼!”
连羽穿了件白色短袖T恤,被十九一扑,白衣服被印出了一大片土痕,眼泪和尘土和成了泥尽数抹在上面。
“你……”
算了。
没用的。
跟这么个傻子,说什么都是白费。
连羽捏了捏山根,平复下心绪,过了片刻,推开十九把着他的肩膀把人转了一圈,“他们打你哪儿了?”
十九瘪着嘴,低头不管不顾地往连羽身上扒。
连羽换个说法道:“哪里疼你总知道的吧?”
十九想了想,一手摸到自己胸口,眼神如泣如诉,“疼!”
胸口疼?
连羽脑子里刷过一堆先天后天的心脏病,不由得一惊:“哪种疼法?”
他上前扒起十九的衣服,只见十九的胸口一片白皙,左右两边各一处粉红,此外没有任何外上痕迹。
十九琢磨了半晌,没有想出合适的词语,一把抱住连羽的手,低头用脸蹭蹭连羽的手臂,道:“好,了。”
“好了?什么意思?不疼了?”
“嗯!不,疼。”连羽理他了,就不疼了。
“……”
连羽虚惊一场,反正衣服也掀了,干脆将十九检查了一遍,除了眼睛格外红肿之外,就是手背和小臂上有一些石子砸出来的红痕,没什么严重的伤。这才撂下十九的衣摆,帮他把身上的土拍掉。
不知什么时候赶上来的连心帮十九拿掉了粘在衣摆上的草叶,问:“哥,他还跟着我们怎么办?”
连羽也想知道怎么办。
他跟这小傻子非亲非故,没义务带着他,但若是放任不管,说不定又会在某个角落被人堵住,这次是他干预没出什么事,下次没人在旁边,万一被错手打坏了怎么办?
连羽揉了揉额角,艰难地作出了妥协,“带他……一起走吧。”
十九眼前一亮,抱得更紧,开心道:“连羽!”
*
兄弟二人组里加入了一只伪装成人类的小狐狸。
十九挂在连羽半边肩膀上学着穿拖鞋走路,“脚尖往下面一点,抬起来,不会掉的,抬起来……”
连羽几乎把一生的耐心都耗在了十九身上,十九再一次把鞋子弄掉后,他终于爆发,把人往旁边一推:“学不会就别跟着我!”
“连羽!”
“闭嘴!别蹬鼻子上脸,自己学!”
连羽头也不回地拐过一个弯,一条十几米宽的山涧横在眼前。
两侧山岩常年被水汽浸染,呈现出一种洇湿的黑色,溪水流速不慢,激越喧嚣,白色水花翻腾,仿佛一条白练延伸到远方,河床中的石头常年被溪水冲刷,磨去了棱角,阴凉的气息随着哗啦啦的声响蔓延开来。
心旷神怡,连羽很久没有过这种通透的、舒爽的感觉,他在溪边蹲下,把手伸进冰凉的河水中,感受着溪水从指缝中闯过的触感,
好一会儿,连心和十九才慢腾腾地赶上来——连心自动帮连羽分担任务,接管了十九。
两岸之间有几块石头突出水面,大概是村里人为了去对岸特意堆出来的。
连羽起身长腿一迈,踩到了第一块石头上,石头不稳,左右摇晃,他立即跨步踩到第二块石头上,长腿交替了几个来回,不到十秒,已经滴水不沾地到达了对岸。
他和朋友去过很多次度假山庄,各个山庄里都有打着原生态旗号的景观,然而身临其境时,却发现每一条河上都架着桥,连河边的鹅卵石都是精心挑选后撒上去的,精致、安全却很空洞,飘满了金钱和脂粉的味道。
连羽心生追溯这条湍急溪水源头的念头。
十有八九是个水流量不小的瀑布。
他出神的时候,连心付出湿了一只脚的代价成功上岸,忽听“砰”的一道巨大的击水声,水花四起!
——十九一脚踩翻了第一块石头,摔进了溪水里。
他一副要被淹死的架势,惊叫着奋力扑腾,“连羽!连……噗……连羽!!”
“操!”
连羽骂了一声,跳进水里,直接蹚着水到不断扑腾的十九面前,一把将人捞起,恶狠狠道:“水都没不过你小腿,你扑腾个屁!”
十九惊魂未定地死死箍住连羽,带着哭腔道:“怕!连羽,怕!回去!回去!”
连羽:“……”
妈的,干脆让这傻子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
好好的一场探险,被十九搅黄了。
连羽残存的理智和为数不多的同情心及时阻止他将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傻子按进水里。
他黑沉着脸背着全身湿透的十九原路返回,后背的布料被十九身上的水浸透,湿嗒嗒贴在身上,一件白衣服被路上的尘灰扑得快要看不出原色。
连心看出他正在气头上,很有眼力见儿地不敢打扰。偏偏有个不怕死的,环着连羽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贴在连羽耳边,道:“饿,了。”
“饿死吧。”连羽冷笑。
十九疑惑地歪过头,试图看清连羽的表情,“不,气。”说完一个“不”字,他的肚子便叫了一声。
连羽:“……”
连羽道:“你上一顿饭时什么时候吃的?”
十九努力组织语言:“昨,早。”
“昨天早上??”连羽脚步一顿。
“嗯!”昨天早上,吃了些蘑菇还有没成熟的酸果子。
“昨天在王婶儿家里没吃?”
“嗯!”他不是那种谁给东西都吃的狐狸。
嗯?还好意思嗯?不吃饭是打算辟谷修仙吗?
他是倒了什么霉,碰上这么个傻子?
连羽默念了百八十遍莫生气,无可奈何地“啧”了一声,把十九从背上拉下来扛在肩膀上,另一手拦胸拎起连心,语气极差地说了声“抓稳了”,一扛一提,带着两个废物快步朝山林外走去。
回到山腰庭院时已经是正午,连羽带着两人走了一路,终于走到门前把两人卸在地上,喘着气掏出钥匙开门。
连心很懂事地先跑进屋里拿拖鞋,连羽在门廊踢掉一双被染成灰色的“白”运动鞋,揪着十九走进浴室。
他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裹了一路的湿衣服,打开花洒,哗哗的水流立时将他身上汗水和溪水的混合液冲掉,他不由分说地揪过惊恐地贴在门板上的十九,一边扯掉那身破布衣服,一边用花洒冲了十九满头满脸。
十九不断地用手挡着水流,躲着道:“不!”
“不?你还敢说不?”
刚才经过村子的时候是谁死活不肯留在村里,一定要跟着他回来的?
是谁哭哭啼啼抱着他不肯撒手的?
他累着一路又是因为谁???
连羽捏着花洒的手背青筋凸起,另一手捏住十九的后脖颈,阴仄仄道:“不洗就滚出去,再动一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