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阁寺与殉情
也许是幸运。
他们乘上的电车是带有奈良和京都元素的痛车。车厢是绿色的,上面画着红色和服的姑娘和棕色的小鹿。电车里的内饰也很可爱,地板是草绿色,连吊环上都是小鹿的脸。
程羽西前一晚上在柔软的床榻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心情明媚得像盛夏的太阳,眨眨眼睛里面就能开了小花。
而与他呈鲜明对比的,是整个人都处于低气压中心的,满脸阴暗的吕知行。
这一天是周一。他们乘上电车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左右。撞上了出勤高峰期。
吕知行有着E人的灵魂,却是I人的皮囊。一旦进入了拥挤的电车之后,浑身上下秒变敏感肌。陌生人只是稍微挨近一点,他就立马垮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张纸片,塞进某条缝里。
他们是在奈良初始站上的车。刚上去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电车到达大和西大寺的时候,人群便一下涌了进来。车厢变成了个巨大的铁皮罐头,人们在摇晃的电车里互相拥挤着,当安静文明的沙丁鱼。
吕知行抱着书包蜷缩在电车最右侧的座椅里,嘴角耷拉着,撇开脸不去看人群,努力往窗外看。
坐在他旁边的程羽西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拉住小鹿吊环,站在了他的正前方,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吕知行和人群。
吕知行扭转脑袋,微微抬起下巴仰视着他,说:“从这里去京都要五十分钟。”
“嗯。”程羽西应了一声,抬起眼看向窗外。自电车经过了高之原站之后,窗外开始不时地出现了大块大块的稻田。四周群山环绕,稻田在阳光的照射下成了一片油油发亮的绿海。
在程羽西的脸上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折射光打上来。他望向窗外的远方,抿着嘴轻描淡写地对吕知行说:“我想站起来看看风景。”
吕知行紧绷着的肩膀松下来了一些,他偏过头侧着脸看向窗外稻田,神情柔软,“我想起了个电影。关于……”
“莉莉周的一切。”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说完后两人相视一笑。
那是他们在小学的期间看的电影,影片运用了手持DV的拍摄手法,画面总在晃动,人物关系复杂,故事的时间线割裂。
那个过于超前的故事远远超出了小学生的认知水平,他们俩都没太看懂。
唯有白衬衫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绿油油的稻田里听着随身听的画面,安静地躺进了他们共同的记忆里。
他们从小就总在一块看各种电影和动画,互相分享过无数的小说和音乐。
程羽西喜欢文绉绉的符号,喜欢钢琴和鲸鱼的低鸣,喜欢关于爱与死亡的故事。而吕知行好像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偏好,程羽西看什么他就看什么,不挑不拣。
他们明明是两个有着诸多不同的人,像是月亮和太阳站在对立的黑夜与白昼里,却偏偏长年累月地在艺术作品上汲取着相同的二手人生体验,从而共享了一片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的灵魂栖息地。
吕知行伸出了手,在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人群罐头里,他握了握程羽西的手,很轻很快的一下便松开了。
程羽西低下头看向他,而吕知行却依旧侧着脸看着窗外。
大概是错觉,程羽西似乎在他的侧脸上看到了不同于寻常的,隐忍和克制。
电车缓缓地驶入了京都车站。他们来到了世界闻名的古都。
这里是充斥着古旧物哀气息的平安京,白日是人类的巡礼地,到了夜晚,便会有神明降临和百鬼夜行。
两个人从铁皮罐头里逃了出来,在人头躜动的街道上长长地吐气。
“再多呆一秒钟,我就要吐了。”吕知行皱皱眉头。
“忍着吧。”程羽西站在公交站车牌前,仰着脑袋看研究站点,“还得坐公交车呢。”
“啊……不能打车吗?”
“对不起,我很穷。”程羽西确认好了路线,低下头在钱包里翻零钱。
吕知行撇撇嘴,没再吭声。
程羽西手里捏着几枚的硬币,偏过头冲着吕知行弯了弯唇角,是薄薄淡淡的一层笑容,“待会儿到了清水寺,我请你吃抹茶冰淇淋。”
京都的城市布局处处都是中国唐朝首都长安的影子,连它曾经的名字都取了“长安”的“安”字。
整个城市被规整的街道切割成无数个大大小的漂亮方块,棋盘一样整齐地纵横交错着,鸭川自北向南地竖着穿过了城市,构成了这座棋盘上的其中一条浓墨重彩的线条。
金阁寺像一颗闪着光的棋子,安静地坐落位于京都的上方。
快要到金阁寺的时候,吕知行用手肘顶了顶程羽西的胳膊,隔着车窗玻璃指向前方的山头:“快看那里。”
山上绿意环绕,唯独有一小块地,被人工砍伐出了一个光秃秃的“大”字。在京都大文字祭的夜晚,人们会在上面点出一个‘大’字形状的火把,用来祭奠祖先。
“原来大字山离金阁寺那么近。”程羽西歪着身子努力往外看着,手不自觉地压在吕知行的大腿上。他看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吕知行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他身上。
“我们行程结束的时候,正好能赶上‘大文字祭’。你想看吗?”程羽西说着回过头来找吕知行,吕知行几乎在他转动脑袋的同时拨开了自己的视线,胡乱的瞥向窗外,正好看到电线杆上落了一只乌鸦。
“嗯……你想看的话,我们可以折回京都。”吕知行远远地盯着那只乌鸦,看着它在电线杆上呆了一会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看。”程羽西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小声嘟囔:“或许你更想看乌鸦。”
吕知行笑了两声,说:“京都算好的。东京那里乌鸦更多,飞起来简直铺天盖日。我还以为是谁在放領域展開。”
“哪有那么夸张。”程羽西一听就知道吕知行在胡说八道,他顺着话随意地问了一句:“去年去东京夏令营的时候,翟家豪也去了吗?”
“去了。”吕知行说着斜斜瞥了程羽西一眼,“你要有点危机感,不都说竹马打不过天降吗?我的心要被他抢走了怎么办?”
程羽西嫌弃地砸了下嘴:“那种不值钱的玩意儿,谁爱要谁要去吧。”
吕知行轻哼一声:“呵,白嫖了我,又不想负责任。渣男!”
“你能不能别提了!!”
金阁寺的本名叫做鹿菀寺,原本室町幕府第三代足利将军的别墅。这位足利将军退休后忽然没了世俗的欲望,想要过求神拜佛的隐居生活,于是特意将这个院子改成了禅院。不过就从他把别墅主楼外墙上贴满金箔的行为上来看,这隐居生活隐得是相当的不低调。
不过金阁寺被众人所熟知,更多的是因为三岛由纪夫根据纵火事件改编的同名小说。故事的内容是一个小和尚因为极度崇尚金阁寺的美,却又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拥有,最终纵了一把大火烧毁了金阁寺。
一场异常的,扭曲的,极端的毁灭。
他们花了500日元购买了门票,一进门立刻就能看到了金阁寺这尊鼎鼎大名的楼。
金阁寺坐落于湖边,在阳光的直射下,本体和湖面上的影子交相辉映,金碧辉煌得让人睁不开眼。
吕知行被晃得半眯着眼,兴致缺缺地站在了后头,并没有跟人群抢最佳的观赏位置。程羽西在湖边拍了几张照片后回到了吕知行的身边,低头查看相机里的照片。
“你觉得金阁寺美吗?”程羽西忽然抬起头看向吕知行,问道。
初中的时候他们曾窝在一起读过一点《金阁寺》。三岛由纪夫的文字像美丽的捕虫草一般,散发着细腻的香气,程羽西像只小飞虫一样被吸引了过来,却发现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最后根本没有读完《金阁寺》,比起晦涩难懂的美学探讨,他更喜欢简单纯粹的《潮騒》。反倒是一直兴趣不大的吕知行读完了。
吕知行轻描淡写地说:“对我来说,还好吧。至少没有美到我想一把火烧了它。”
“不管美成什么样也不能毁了吧。”程羽西又低下头,摁着相机的左右键看照片。
“小和尚并不是单纯地想毁了它。”吕知行声音轻了一些,“他是想跟金阁寺一块殉情。”
程羽西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相机屏幕还亮着,照片里的金阁寺闪闪地发着光。
“当一个人非常非常地爱某个人或是某样事物,他可能会觉得这世间配不上他(它),甚至会因为这个人或者事物存在于世,而感到无比地悲伤和绝望。”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认识这样的人。”吕知行垂下眼皮,仅仅几秒之后就抬了起来。他看着程羽西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伸出手用力揉乱程羽西的刘海,“你不用知道这些。”
程羽西被吕知行揉得脑袋一通乱晃,忍无可忍地撇开了他的手,又扶了扶被晃歪的眼镜,才从晕头转向中回过神。
吕知行看着他略微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地笑。程羽西却无声地盯着他的脸,甚至有些严肃。
“好的吧。对不起。”吕知行老老实实地认怂道歉,用指尖帮他把杂乱的刘海拨拨正。
“你……”程羽西张开口,他伸手报复性地搓了一把吕知行额前那短得揉不乱的头发,“你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难不成还能假装不知道?”吕知行耸耸肩膀,不以为然地说。
“那就忘掉。”程羽西关掉相机,屏幕上的金阁寺变成了一团漆黑。他淡淡地扔下这一句话,抬脚走了。
吕知行在他后面跟了几步,又停住了脚。他的视线顺着风吹过的方向追了过去,远远地看着程羽西的背影融进了金阁寺的金光之中。
他忽然觉得,在这一刻,金阁寺确实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