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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租房

第110章 租房
翌日清晨, 轻云淡淡,日光熠熠。

虽已是腊月二十九,纪轻舟仍是早早起床, 按照计划去工作室,给员工们发薪水和年终奖金。

在全体员工的努力下,年底前的最后两笔客户定制单在午餐前就已经结束,纪轻舟检验了服装质量后, 就将衣服打包,联系了两位顾客。

倘若客人急着过年穿,便让祝韧青跑一趟送过去, 倘若不急, 那就等过完了年,正月里再来试穿。

彻底结束年前工作后,以表达感谢, 纪轻舟特意在附近的一家馆子里订了个包间, 让叶师傅和冯二姐带所有员工去聚个餐。

至于他自己, 因为忘了和解予安打招呼,对方又送了午饭过来, 以免浪费了食物,便只好待在工作室里吃男友送的爱心午餐。

吃过午饭没多久, 房产中介刘经济如约来了店里, 带他去看商铺。

于是便由阿佑开车,纪轻舟二人坐在车后座, 载上刘经济一道去看房。

从霞飞路过去, 离福州路更近,故几人先去看的是位于四马路的那家商铺。

正如纪轻舟所要求,那是一幢三楼三底的中西合璧式房屋, 坐落于宽阔的马路边上,靠近福州路东段。

建筑外观不算漂亮,灰白色的外壳,棕褐色的屋瓦,显得较为沉闷。

内部光线也稍有些昏暗,不过空间倒是分外的宽敞和充裕,墙面和地板也保持得较为干净,总体是一座不错的铺子。

“您看这地段可以吧,就在这路口边上,过去一段路便是报馆街,那是读书人最爱去的地方。

“这一带不仅白日里人头济济,夜里更是喧哗热闹,同样是商贾云集之地,到了夜晚,恐怕大马路也比不上这条路上的繁华。

“莫说茶楼、戏院、小吃馆子多聚集在此,一旦太阳落山,这左右里弄的,随意找个弄堂进去,必能见到几个粉红佳人倚窗招客如花笑……正所谓‘处处珠围兼翠绕,家家燕瘦又环肥’,那是昼夜供欢娱的。”

刘经济并不知纪轻舟开的是什么店,但见他和一个生得高大贵气的男子来看店铺,身旁又跟着个佣人司机,便觉得他们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既是有钱公子哥,有几个不爱逛妓院的,于是就故意这么“投其所好”地拽了句不知从哪处学来的文辞。

他这话音刚落,纪轻舟还未发表看法,便感到自己手指被解予安并拢着握在掌心里缓慢地摇了摇。

显然,对方是在以此表达,这个商铺,他不满意。

纪轻舟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却是故意逗他道:“我倒觉得还不错,这马路上熙来攘往、车马骈阗的,的确很热闹,尤其离信哥儿他们报馆还挺近,房租也符合我的预期,不到八十一个月而已……”

“我不喜欢。”解予安打断他道。

“为什么不喜欢,你都看不见……再说也不是给你租铺子,没有表达喜好的立场吧?”

“气场不和。”解予安给了个玄学借口。

“现在都开始来这一套了?”

纪轻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朝刘经济道:“这边的商铺我看得差不多了,房子蛮好的,就是采光我不太满意,我们去下一处吧。”

他话是这么说,实际真正淘汰这个商铺的原因在于他一路过来,几乎没瞧见什么洋服店。

这边的人流量如此可观,三教九流聚于一地,假如真能经营起高档的洋服店,难道会没人开吗?

纪轻舟不觉得那些精明的商人会放过此类赚钱的机会。所以多半,常在这条路上流通的客人,就不是那种高档时装店的受众。

刘经济听他明确表示不满意,也就没有多劝,随后便关上店铺的大门,赶去南京路看下一个商铺。

相比四马路,大马路这边的商业街就更为宽阔和摩登了,不仅仅是名牌商店、老字号商铺汇聚于此,更有多家百货公司、外资洋行与国货商行等等云集。

所谓的“十里洋场”,缘起便是这一条大马路。

而刘经济所介绍的这栋商铺就位于南京路中间地段,在大马路和五福街的交叉口。

同样是三楼三底的洋楼,比起福州路的那栋面积要小上一些,不过建筑外观倒是漂亮许多,一楼是米黄色的外墙,二层和三层则为蔷薇色的红砖墙面。

从正对马路的那扇嵌着玻璃的店门进去,里边便是全无隔断的三间横向的铺面。

上一任租客退租时,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间屋子空空荡荡的,一件家具也没有留下,不过如此一来,反倒方便纪轻舟仔细观察里面的环境。

这商铺的空间虽不算特别宽敞,但因是坐北朝南的房子,采光相当不错,一点不会觉得沉闷昏暗。

地面铺的是深木色的地板,油光发亮的,保养得很是不错。

相比之下,漆成姜黄色的墙面就保养得一般,角角落落都已有些泛旧和掉漆,届时要租用的话,估计得贴个墙纸墙布之类的,重新装潢一下。

二楼的空间构造和楼下差不多,沿着设有雕花金属栏杆的楼梯上来,就是一个完全没有隔断的大间。

听刘经济所言,之前这商铺是被租去开化妆品和美容店的,那时一楼二楼都摆满着各种摩登的香粉、香水、面霜之类的美容品,如此也可以理解这房屋的布局。

至于三楼则分了两间房,一间空间稍小,光线较差,估计是用来做仓库的。

另一间明显宽敞精致许多,采光明亮,还附带有卫生间,原来大概率是老板的办公室。

纪轻舟最喜欢的就是三楼的这个大房间,只因它临街这面有两个向外延伸的梯形小飘窗,三面都是白色窗框的玻璃窗,视野分外通透敞亮。

看到这窗子,他便已开始畅想,到时将办公桌摆在这两道窗户之间,闲暇时放着音乐,靠在椅子上眺望街景的画面了……

当然了,前提是,他有空闲时间。

这间商铺整体转下来,不论房屋构造,还是地段位置,纪轻舟都十分满意。

和刘经济在三楼转了一圈,回到楼下同解予安、阿佑会和后,他便问刘经济道:“所以,这边的月租金是多少?”

刘经济听他这么问,就知道这笔生意多半能成交。

他拢了拢自己皮袄,口气很是真诚地说道:“这一块的地段您也知道,放在租界内,那也是最繁华的地方!像大马路上这种临街的商铺,平时都是人家争着抢着要的,根本不会有空缺,所以这房租啊,定然是不会便宜的。

“但您凑得巧,这的房东着急租,您要是愿意年底马上租下,他便能给您个优惠价……不到一百,只九十五大洋的月租,一年起租。”

九十五元的月租,年租金一千一百四?

算上中介费,一千二?

纪轻舟听闻,当场便想感叹一句,这也太贵了!

他的总存款才三千多块而已……

他不禁蹙了蹙眉,扭头转向了解予安,想同他商量商量是否要租下这里。

而待看见对方那从容平静的神色,他又放弃了这想法。

和这位财大气粗的少爷商量完全没用,对方但凡听出他的意思,肯定就会冒出一些“喜欢就租,房租我出”之类的霸道总裁式发言。

纪轻舟考虑了几秒,看向刘经济问:“房东可住在这附近?”

刘经济也是个人精,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他是想越过他同房东讲价。

略带笑意说道:“房东也是位大忙人,南浔商会的会长,盛大昌号的老板,也就是卖那雪花霜的,您若是现在打算租下,那我便帮您去通知一声。”

纪轻舟听闻此言,就知道没有讲价空间。

不禁纠结地踱步到店门口,望着从大马路上缓缓驶过的电车,思量道:“年底前是吧,那我再考虑一晚。明日上午九点,麻烦您再来这里一趟,我到时再答复是否要租下。”

“这房租确实不是笔小数目,您是该好好考虑的。”

刘经济先是表示理解,尔后又摆出一副古道热肠的态度劝说:“不过也莫错过了时机,我是做这行的,知道这商铺的位置有多抢手,在这条路上消费的,寻常都是非富即贵,您若想挣大钱,做大生意,在这开一家比在四马路上开三家有用得多。”

纪轻舟哪看不穿他的小手段,随意一笑道:“行,我知道了,今日辛苦您了,明天见吧。”

·

“小祝,现在合同签好了,钥匙给你。你是打算明天就搬过来住是吧?那到时候要帮忙叫我们一声。”

位于爱多亚路的一个小弄堂里,祝韧青趁着今日拿到了薪水和年底奖金,就顺路来到了他前几日看好的房子里,和房东签合同,付了房租。

如此便能赶在除夕前,带母亲搬到新家来,过一个温暖舒适的好年。

他新租的房子在一栋石库门的建筑里,两楼两底的房子,楼下是给租客的房间,楼上则是人家房东夫妻的客厅和住处。

而他则租在客厅后面的亭子间里。

那屋子十分狭小,和他目前居住的棚屋差不多大小,却要四块半大洋一个月,但这已是租界里较为便宜的房子了。

从房东杨太太的手里接过那把钥匙,祝韧青略带笑意地点头道:“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都是隔壁邻里的,又是过年,能帮就帮一下。”杨太太穿着藏青色的碎花布袄,看着眼前长相俊秀、衣着体面,也挺有礼貌的新租客,心里颇为满意。

她原本还疑惑,这年轻人穿的衣服明显不便宜,气质瞧着也不像个干苦力活的底层人,怎么会来租这么狭窄简陋的亭子间住。

一个人也就算了,据说还要带他母亲一起住。

起先,她还以为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被赶出来了,那就不好租给这种人了。

后来了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洋服店上班的,那工资少、穿得体面也可以理解。

“你是和你娘住,对吧?”杨太太随即确认般地问道。

祝韧青点头,“嗯”了一声。

“你娘身体好的吧?”

“还好。”祝韧青勉强回答道。

“好就好喽,诶呦你别怪我多嘴,我真是给搞怕了。之前有个在纱厂上班的小姑娘带她弟弟来租房子,我看他们年纪蛮小的,人也勤快,就租给他们了。结果她那个弟弟是个病秧子,她有次加夜班没在家,她弟弟半夜里发高烧死在了屋里头,那还是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一晚上人就发臭了,房租降了又降,才租给一个外地人……”

杨太太说着便将房租合同一起塞进怀里,朝他挥了挥手,示意没什么事情了。

祝韧青听着略微愣神,尔后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钥匙,走进了即将搬入的房间。

·

寒冬腊月的夜晚,空气冰冷彻骨。

屋外偶尔传来行人路过的声音,寂寥的脚步声衬得这本就冷飕飕的棚屋愈发的清寒幽静。

棚屋内的小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悠悠晃动的火苗从那雾蒙蒙的玻璃罩中透出光芒,颤颤巍巍地在糊满着老旧报纸的墙壁上印出昏黄的光影。

“这些都不要了吧,娘?”趁着夜晚无事,祝韧青就整理起需要搬家的物什。

寻常看起来有些家徒四壁的破棚屋,真正清理起来,将藏于床底、橱柜里的东西全部挪出来后,就发现他们的家当其实也不少。

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破布烂铁玻璃瓶堆积一地,显得本就逼仄的空间愈发乱糟糟的,满是灯火穿不透的阴翳。

“我看过那边房子,有床,有桌子,有柜子,还有衣橱,这些破烂东西我们平常也用不到,就不要了。”

妇人披着厚厚的灰袄子,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件蓝色竹布的长袍,手持针线对着那昏黄的灯火,微微颤抖地缝着长袍的领子。

闻言,她抬起头,看向儿子指出的那一堆旧物件,稍稍犹豫后,嗓音有气无力地应声:“那这竹靠椅要搬去的,你从裁缝铺子里拿来的都是好东西。”

“嗯。”祝韧青不假思索地应声,一边收拾着,将一些小家具放进麻布袋里,一边说道:“明日把东西搬过去了,我再带您去买件新衣服。”

“我又不出门,不必要买什么新衣服。”

“那就去估衣铺挑一件,您有好多年没做新衣裳了,以后搬去那边住了,您也要出门走走。”

祝韧青说罢,担心他母亲还是不肯答应,又补充:“娘,我现在给先生做助理,薪水很稳定了,先生今天还给我发了奖金,足足二十块大洋,给您买件新衣服过年还是买得起的。”

“你先生待你是好,但那房租不是很贵嘛,都要快五块钱一个月了,一年要六十块,太贵了。”

“您忘啦,我之前还去拍电影了,就拍了几天,给了六十块钱。”

“……好,那就去估衣铺挑一件好的。”他母亲听闻此言,约莫也宽心了许多,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祝韧青紧接着又道:“听先生说,明年我演的电影就会在戏院放映,到时候我带您去看,就是小时候,您带着我在茶馆门口看过的那个会动的相片,很有意思的。”

“好……你带我去。”妇人说话的气息稍有些微弱,似乎已经很累了。

祝韧青扭头看去,见她母亲微闭着眼睛,手上的缝衣针完全对不准衣服,就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道:“别做了,为挣这一分两分钱的,别把眼睛搞坏了。”

“诶,活都接了,自然得做完啊,以后便听你的,不做了。”

“那就明日再做,不差这一天。租界里边的房子有电灯,我们租的那个房间也有,到时候您夜里做活,也能看得清了。”

妇人微微叹了口气,手被青年握着也抽不出来,就只好无奈地点点头,温和笑道:“好好,那便不做了。”

“那您赶紧去床上休息,手都这么冰了。”说着,就将他母亲怀里的衣衫和手里的针线都拿了过来,暂时堆放在了橱柜上。

妇人见状,也只能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床边,掀开那虽然破旧但好歹保暖的棉被,缓缓躺了进去。

随后,祝韧青又整理了一番家具物什,待收拾得差不多,便熄了灯火,沿着那只有几根横档的梯子爬到了暗沉沉的楼板上去。

瑟瑟寒风从瓦片和板壁的缝隙里不停地钻入进来,冻得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轻轻地吸着气,青年弓着身子在低矮的楼板上铺开两床又薄又硬的被子,脱了件外衣盖在被子上,便蜷缩着身体躺进了那犹如薄冰覆盖的被窝。

夜深冷寂,寒意袭人。

他缩着脑袋埋头在被窝里,随着体温渐渐融化床铺的冰寒,没多久就睡得迷迷糊糊。

正当恍恍惚惚,即将进入梦境之际,他忽然听见了“砰”一声的异响,似乎是从楼板下传来的。

尽管觉得多半不是什么大事,他仍是有些心神不宁,就不顾吵醒母亲睡眠,探出被窝喊了声“阿娘”。

声音回荡在沉郁寂静的黑夜中,没有半点回应。

于是又抬高嗓音,喊了两声,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祝韧青陡地清醒过来,来不及披上外套,便钻出被窝,摸着黑爬下了梯子。

当在梯子角站定的刹那,他望见眼前画面,一时间血液逆流,心跳如鼓。

自窗子缝隙投进来的月光苍白狭长,之前熄灭的煤油灯不知何时又点燃了起来,朝矮桌旁投射着黯淡微弱的光芒。

在那混沌交错的光影里,他的母亲无声无息地趴伏在地上,夹着银丝的灰发凌乱披散,那件缝至一半的袍子铺散一旁,搭在袍子上的手指已然呈现灰白僵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