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落海
“落、‘落海’?!”
本想拿起标本瓶细看究竟的史明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收回了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下意识捂住左手掌心的那道伤口,颤声道:
“荣姨,我刚吃过那鬼东西的亏,您可不要吓我,这这这,这不就是只小水母吗,怎么会是‘落海’?”
“是我说得不严谨了,”荣瑾笑着安抚他,“它确实不是‘落海’,应该说是‘落海’的源头。”
她说着又取过一个笔记本,遮住了照向标本瓶的灯光。
阴影之下,瓶中的小水母散发出浅淡的灰色荧光。
“因为这种荧光,此类水母被命名为‘辉水母’,是东埠的特产物种,”荣瑾耐心地解释道,“辉水母会分泌一种可致幻的神经毒素,俗称‘辉水母素’,正是制取‘落海’所需的最主要原料。同时,因为辉水母仅分布于东埠湾,且辉水母素见光易分解、运输保存难度大,所以‘落海’只有东埠本地,确切地讲,是东埠湾附近才能出产。”
“哈?敢情‘落海’是从水母里榨出来的?”史明挠了挠头,“噫,幸好我不爱吃海蜇。”
再看标本瓶,在痕检员眼中,里面触须伸展的可爱小水母已然变成一副张牙舞爪的凶恶模样,于是他下意识将椅子向后挪了挪,坐得离它远了一些。
“可这玩意儿连触手一起算,还没个水饺大,”史明又发问,“就算还要加点儿别的东西兑吧兑吧,但横竖这得多少水母,才够攥出一管毒液来啊?”
荣瑾点头,“如你所言,最开始的时候,制取‘落海’的人为了获取辉水母素,确实曾大量滥捕辉水母。这种行为一度导致它们濒临灭绝,有那么三四年时间,东埠湾中甚至观测不到一只活体辉水母。”
陪立一旁的郑彬此时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可据禁毒那边的同志说,自‘落海’于黑市流行以来,十年之间一直熄扑不绝,从没听说有‘断货’的情况?”
“这是因为,辉水母中能提炼的辉水母素剂量毕竟太少,制毒者们另选了一种更‘高效’获取原料的方法。”
讲到这儿,荣瑾的脸色彻底起了变化,温柔慈爱悄悄淡去,女警的目光中又出现了往昔的锐利。她的语气也一并变得严肃起来,此刻坐在会议桌上首的,俨然又是当年于此坐镇的七队长:
“我接下来要详细介绍这一部分,但你们所有人必须先向我保证,你们会严格保密接下来听到的所有内容,不可告诉专案组成员之外的人,尤其不可告诉东埠本地人。”
听到她再次单独强调“东埠本地人”这一身份,在场其他人心中不免疑窦丛生,小声议论了几句,一时不晓得该作何反应。郑彬见状啧了一声,“废什么话,不能保证的就出去,听明白的就点头!”
贯山屏第一个点头。
随后是其他人,而剩余几个表现犹疑的则立即被一队长清了出去。
在所有人都郑重作出保证之后,荣瑾呷口茶水,润了润嗓。
她首先提到了一个学术名词,“富集效应”。
关大海向她确认,“您说的可是生物富集作用?”
见有部分同事面露不解,法医顺带作了一番解释:
“生物富集作用,就是指某些生物不断从环境中摄取浓度极低的污染物,导致其逐渐于自己体内累积,最终使该物质达到甚至可引起其他生物中毒的浓度。而这样,一层叠一层,营养级越高的生物,体内毒素也就越浓。”
见多了毫无人性的案子,王久武才听到这儿便喉咙一紧,已然猜到制毒者改用的是何种“高效”方法。
荣瑾则似乎不想让他们直接面对真相,委婉地多绕了一步:
“对,‘生物富集作用’,制毒者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转为捕捞大型食肉鱼类和海洋哺乳动物,割取血肉内脏,从中提炼可供制取‘落海’的原料。”
“嗬,倒真会想办法,有这脑子用到正道上不好吗。”
史明在旁搭腔,切了一声,露出鄙夷的表情。
他周围的刑警却已神色大变,面上一阵青白。
但心大如痕检员对此毫无察觉,继续向荣瑾没心没肺地提问:
“可是荣姨,这不是海警的管辖范围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
法医忙提醒他,“小史,你没听荣队说的吗,‘富集效应’!”
“我听到了啊,”史明依旧不解,“‘富集效应’就‘富集效应’,我又不是没学过生物,注意保护环境呗,这怎么啦?”
郑彬斜了史明一眼,“你说怎么了,亏你还算是东埠刑警。”
旋即他露出一个冷笑,咬着牙反问道:
“小史,我问你,什么动物数量多到遍地可见,相较于野生动物捕捉成本偏低,还是食物链顶层,位于最高营养级?”
“嗐,那不就是——”
痕检员猛地噎住,瞪大了双眼。
足足过了十几秒,史明才从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了下半句话:
“那不就是……人?”
荣瑾沉默地点了点头。
史明掐了自己一下,仍有些难以置信,“所以,所以他们是?天呐……就为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欢迎来到东埠。”郑彬嗤了一声。
——既然毒素会沿食物链层层积累,那么城市范围之内,哪还有比人类储量更丰富的动物?
虽说早已想到了这一步,但真听到直白说明时,王久武还是无可避免地心中一震。轻咬着指背,他朝身旁的贯山屏投去一眼,果然看到检察官也同样将报告翻到了附录部分,墨黑瞳中是一片顿悟与随之而来的厌憎。
——那些现场照片记录下的非人罪行,行凶者眼中已然看不见自己的同类,目之所见只有可供榨油的籽、可供割取的肉。
“而在制毒者眼中,论起可供提取原料的对象,旅居东埠的人最次,土生土长的东埠人稍次,最理想的猎物,自然莫过于已有多年‘落海’吸食经历的东埠本地人。”
前七队长压着自己的感情波动,声音冰冷:
“他们会早早挑好到时‘卸货’的‘瘾君子’,通常都是在每年冬节前夕动手。按制毒者的黑话,称作‘杀年猪’。”
……
——见过土法杀猪吗?
一个神情冷漠的杀猪匠,一条血迹斑驳的长凳,和一头哀嚎不止的肥猪。
圈养的猪其实不蠢,提前几天便能预感到自己将被宰杀,于是会开始绝食减重,试图以此逃得活命。然而小聪明永远不会奏效,年关一到,它还是得挨上一刀。说话间,四五个壮汉已一拥而上,将肥猪牢牢按在处刑台一般的长凳。系着皮围裙的杀猪匠也走到近前,手中尖刀明晃晃反射寒芒。
猪犹在哭嚎,他抬手照着喉咙就是一刀。
霎时四周安静,只有猪血源源流进铜盆的汩汩声响。
不等血完全淌干,接下来,不管猪是否还在喘气,杀猪匠手里的刀业已从它脖颈一路豁到下腹,给肥猪来了个破肚开膛。失血的刀口白花花地摊开,露出平日里藏在躯壳内部的内脏,热气蒸腾,扑鼻腥臊。
等待它的,只剩被剁头去蹄,片作新年家宴上的一道美味佳肴。
是的,它的内脏血肉会被提走,经过榨取蒸馏,流过冰冷的玻璃器具,再添上各种“佐料”,最后化成致幻剂封入铅灰的带刺铁条,等待随后注进某人体内,为其带来一场永生难忘的深渊幻梦。
——过年杀猪这件事,除了猪,所有人都很高兴。
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即是下一头猪。
年复一年。
年复一年。
……
“不,不对,有地方说不通。”
因挑战三观的事实怔愣片刻,法医随后反应过来,提出质疑:
“‘落海’在人体内极易分解,制毒者怎么可能做到再从血肉内脏中提炼出可供制作‘落海’的原料?”
“小关,你这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荣瑾微微皱眉,“我们七队当初秘密拜访过一名研究辉水母的生物学家,他已通过试验证明‘落海’在生物体内可稳定存在数十年之久。”
“可我在尸检时,没有检测出任何可疑化学物质,”法医翻开报告,指着自己所做的几句标注,“不仅是我,其他同僚,也都没有——”
蓦然间另一种可能撞进关大海脑中,扼住了他正在言语的颈喉,关大海手上一个不稳,险些撕碎报告。
因自己的工作疏忽,他接下来甚至变得有些结巴:
“难、难道,这八个人生前没有吸食过‘落海’或别的致幻剂?”
“先别着急推翻自己,你刚才说的是没有检测到可疑物质,对吗?”
荣瑾笑了笑,用左手轻轻点着桌面,指尖隔着手套,在木质上敲出异质的脆响。
“小关,我看过这八个人的资料,他们都是东埠本地人。你以往做尸检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相比其它地方的人,东埠人有几项指标格外高?”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地方物候不一样,人群个体数值有所差异也很正常——”
然而同刚才的痕检员一样,法医也猛地被涌进头脑的想法噎住了下半句话。
于是荣瑾代关大海继续说道:
“那几项数值异常的指标,就是‘落海’在体内存在的证明——某种意义上讲,‘落海’已经完全融进了东埠本地人、乃至在东埠生活过的人的血肉,你自然检测不出所谓的可疑物质。”
“这又是……什么道理?”
远离他们的检察官一句沉吟,“物质循环。”
——生态系统之中,物质流转交换,奔腾循环不息。
自海洋至陆地,自低级到高级,日久天长,小小的水母伸展开万千触须;自此东埠境内,所踏足的每寸土地,所呼吸的每口空气,所饮下的每颗水滴,都有了一抹浅灰的魅影。
“这种事,绝对不可公之于众。”荣瑾也沉声说道。
毕竟,谁能接受生养自己的土地是一座毒窟,而自己更已然是无法抽身的瘾徒?恐慌失序,只会比熄扑不绝的毒瘾更为棘手。
王久武亦恍然明白了为何东埠人有时言行如此异常。每年临近冬节,按照传统,东埠人会开始大量食用海鲜,甚至三餐几乎只吃鱼虾贝蟹,恰似一点火星引入积攒的火药,爆发只是时间问题。庙会上几近死斗的青年男女,东埠游客僵硬如覆于面部的喜悦表情……凡此种种,恐怕都是体内“落海”流毒发作的症状。
而他也已在东埠居住多日,他的体内也有一堆等待爆燃的火药。
褐眼的青年再次用食指摩挲了下自己的嘴唇。
在场其他人同样面色复杂。
史明挠了挠掌心伤口发痒的边缘,抱怨道:
“早知道我毕业时就选别的地方了,到处是毒还行,好家伙,连东埠人都能用来制取致幻剂了,那这要是出几个‘汉尼拔’怪物,岂不是血管里直接淌的就是‘落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久武蓦地心念一动。
阴阑煦会不会是出身东埠?所以他的体液,才会有那种“效果”。
正欲于回忆中搜索有关那个年轻人的蛛丝马迹,他身旁的检察官出声,向荣瑾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恕我直言,但荣队,您说的这些,与‘冬节系列案’有何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东埠人:smoke jellyfish everyday~
其实写这一段时,我脑海里是海绵宝宝,有一集他和派大星挤水母酱抹到蟹黄堡上,被蟹老板学了去,老螃蟹就去水母田疯狂抓水母,蹬脚踏车给水母榨汁。
制取落海的人最开始怕不也是这样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