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陈怨(二)
龙族……
“张玉庄!!!”
怒极而出的戾喝如惊雷炸开,声音未停,猝然现出的剑光已刺向张玉庄面门。
玉兰将裹住肩上伤口的回霜取了下来握在左手,凌厉不已地甩出一阵玄色灵风,配合着剑招一起劈过去。
烟绿云袍腾地而起,衣摆沾染血色,层层斑驳堆叠,墨绿在狂风里纠缠着锈红,瞧去尽是唏嘘萧索之感,更衬得他玉白面容上恨意隆盛。
奈何这击依旧同先前那样,被张玉庄轻轻抬手挡了回来。
他旋腕转动折扇,举止都轻柔缓慢,却以千钧之力绕住了回霜,另起一手拈花拢指,便牢牢地捏紧了见月剑锋。
不过两息之间,玉兰已进退不得,再想旋身破法,张玉庄捏住见月的那只手往前轻送半寸,竟是将玉兰的所有剑气成倍地还送了回去!
谢逢野立时飞身而去接住了玉兰,牢牢地抱住了他。
怀里这身瘦弱纤骨正因狂怒而颤抖。
玉兰的尊严在告诉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掉眼泪,更不能在这种丧心病狂之辈面前泣不成声,可恨委屈苦闷压在心底多年,如今还要被行凶谋划之人如此轻飘飘地提起。
自当年龙神殒命之后,玉兰从未如此失态过。
过往浮念台万千年的熬霜苦煎,早已让他改了将心事宣之于口的习惯。越是重要得关乎性命的存在,越是要小心翼翼地在心口上。
玉兰花本性执着,经年苦等也叫他学会隐忍。
他眼睁睁瞧着挚友月舟遭此背叛而孑然一身苦守昆,即便有心相劝,也不知该要如何说起,只好默默地陪着,好歹别让他总是自己一个。
心里眼里总是难受,也忍着不说一字。
他怪自己当年张扬热烈又不够强大到足以守护那珍惜的方寸之地,所以害得龙神成意难以抉择,最后竟以那般惨烈方式离开,终于历尽艰苦守得故人归来,就算彼此无法热泪盈眶地拥抱相认;就算要入无情道自我折磨;就算要狠着心断了命缘线。
他都做得的。
可这颗明艳又活泼的赤子之心 ,早已苦不堪言。
一遍又一遍,他的挚爱,一个个离开。
留下他日日夜夜被恨意和不甘凌迟着心底那道脆弱的防线,刀刀入骨,破血剜肉。
可恨仇人在面前,他却不能血刃对方报仇。
往昔种种,终于在张玉庄满不在意地将龙族之灾和月舟身死作为笑谈时溃堤而出,压死了最后一丝清醒。
理智崩溃之后,便是泪铺满面,摇散了鬓发又如何,牵动伤口又如何!
“混!混账!”玉兰快连说话要怎么张口都忘了!
只记得将剑诀死死地捏在山根之前,催动着魂台中的所有灵力招出一轮又一轮的金光剑阵,暴雨般砸向张玉庄。
可那些杀气凌冽的灵剑才刺到张玉庄面前的光障,就似轻羽一般被瓦解消散。
便是如此泼天杀气,都没有丝毫能落到玉庄身上。
可他才经天道一战,魂台早有枯竭之势,再这么疯狂地催动术法,无异于自戕!
“玉兰!!”谢逢野快要按不住他了,又不敢轻易催动灵力强行压制,怕灵力相克冲闯了玉兰魂台害他走火入魔。
玉兰眼角的泪珠夹着几点赤红鲜血,一路滑落到下颌,他死死地盯着张玉庄吼道:“多年来,月舟如何待你,成意又是如何待你!!你是不是没有心啊!!!张玉庄!!”
随着他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他的魂台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热性奔走于经脉,激得他瞬时呕出口乌黑的血来。
“玉兰!!”
谢逢野再也顾不得了,刚要施术,就见一旁伸出来双手,上面都是风霜侵蚀的痕迹。
孙祈成泪眼斑斑地哑声道:“冥王殿,让我来吧。”
玉兰的情况不能再耽搁,得到首肯后,孙祈成立时运行灵光聚到指间,分别点入几处重要的穴位之中。
点触之间,困意像海一般涌入玉兰心神之中。
谢逢野见他还强撑着不肯闭眼,胸口疼得要死,劝的声音都带着颤:“没事了……没事了,乖。”
玉兰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他的衣摆,眼神空洞地喃喃道:“不要,不要再只留下我了。”
谢逢野听得鼻尖一酸,好半天没能抬起脸来。
可他还没忘记身后还有个看戏的张玉庄,此时也仍没到他可以崩溃的时候。
而张玉庄早已撤了挡住剑阵的法障,正意犹未尽地看过来,点评道:“这么多年了,还当他沉稳了许多,骨子里还是个娃娃。”
谢逢野让玉兰平躺下来,转身回去:“你早知他才大战一场正是心神不稳之时,万万受不得激,还要故意叫他力竭如此昏睡。”
“难不成,你同我还有什么体己话,是他听不得的?”
张玉庄闻言,眼中泛起了惊喜的光:“你果然有长进了。”随后无视他受到了怎样凌冽如霜的目光,转向孙祈成道,“还不接着说?”
不出意料,孙祈成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玉庄并不奇怪,干脆乐呵呵地讲起了故事:“我自然是要威胁药仙府,只要他们闭嘴,我当然能保他们无虞,事实证明,我也确实说到做到了,告密就算了,可惜他们总爱生出事端,居然在你殒命之后联同司家余党设下法障保护你的神体,这就不好玩了。”
当年司江度堕魔,震惊三界,天界彻底清查了司家一党,凡是犯过错的一并打入无尽渊里,其余的实在揪不出错的正愁不知该如何发落。
他们却先占了出来,说愿戴罪立功,用司家祖辈相传的秘术设法障为龙神护身。
谢逢野总结:“你不就是因为拿不到神骨恼羞成怒吗?”
张玉庄惋惜道:“是呀,我好生气,之后才晓得,原来是药仙府在背后出谋划策,那我定是要收拾他们的。”
能从他嘴里说出的“收拾”绝对不是能轻易了结的事情。
谢逢野隐隐觉得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同龙族之祸有关系,再次转头去看孙祈成。
“你看他还不如接着听我说。”张玉庄摇着折扇,好不自在,“我得罚他们呀,但可怜他们药仙府就喜欢助人为乐,我也理解。”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打开了回忆的长廊,每件血淋淋的事经他口出,都能变得万般有趣一般。
“所以啊,我就罚他们,只要关于你们龙族,他们就算捧上了救命仙丹,你们吃下去也是毒药,他们只要帮你们,就是事与愿违。”
谢逢野听到这已经开始一阵阵发寒,可张玉庄越发说得来劲:“他们不信呐,恰好有几个你们龙族的娃娃上不世天寻药,回去之后就腹痛身亡。”
“他们这才信了。”
张玉庄轻声说着,落入谢逢野耳中却像是致命的诅咒。
“都说是江度屠戮你族,可也得想想,龙族神力非凡,岂是那些东西能屠得了的,他们不过是去砍了几个无法反抗的龙族而已。”
“我想想啊……哎,好几座山头,都被砍得血淋淋的。”
他如此轻描淡写说出一族生死,谢逢野听得脊背发凉,体内的血脉却因为愤怒而沸腾起来,两两相抗,激得他心魂震荡。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这不是准备告诉你杀人凶手是谁吗?”张玉庄浑然不顾谢逢野的面色,说到了最开心的地方,忍不住停下来细细品味过后才开口,“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我就跟药师府讨了些专门封闭你们龙族灵脉的药罢了。”
“关键是。”
张玉庄“啪嗒”一声阖上了折扇,弯眼笑道:“我讨药的时候,说过,这些药是要拿去害你们龙族的,药仙府当然可以通知龙族,但结果呢?”
谢逢野的身子都僵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结果是,当年的老药仙舍不下一族生死,眼睁睁看你们全族因药而麻痹,活活被砍死。”
张玉庄轻飘飘一句话,将两族性命放到了平衡木两端。
他此刻乐呵呵地说:“你看,什么行善积德,这种事,在私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那老药仙想得简单,他背弃了龙神,自个也活不下去,就这么带着秘密身死魂销。”张玉庄眸光渐寒,“你说,我怎么能让现任药师不知道敬爱的师父曾经做过什么大事呢?”
张玉庄生生把这件事打入了现任药师府继承人魂台里。
也就是说,孙祈年知道这件事。
一字一句。
冻骨生寒。
谢逢野只觉得胸肺之间凝起寒霜,刺得血肉刀绞一样的疼。
“说起来,药师府为你们死了俩。”可张玉庄的凌迟仍在继续,“隐藏月舟情况的那任药师在江度堕魔当天就死了,后来便是他的得意徒弟接下药师府,又因你龙族而死。”
他如同判罪定罚一般,轻声道:“如今到了孙祈年,这是药仙同你的仇,可他至今不敢说明。”
“龙神,成意。”张玉庄像过去那样唤着谢逢野,“孙祈年此刻就在你后面站着,你难道也能忍住不为龙族报仇?”
“你,就为了杀我一个,如此……作弄。”谢逢野只觉得一口浊气憋在胸口里,逐渐膨胀扩散,整个身体都要由内而外的被撑碎。
实在说不上是痛楚还是愤恨。
他僵硬地回头去看孙祈成,见老头子如同瞬时被抽空了魂魄一般,枯坐在原地,紧紧闭着双眼。
“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
连谢逢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问什么,恍惚想起于人间皇城时,道君也借南絮一事,杀害了朱柳不说,还当面质问为何药仙府几次三番不给药相助。
就这么一声问,把老头子问得哑口无言。
彼时谢逢野还觉得张玉庄太过激愤了些,现在回想起来,竟是恶心到了自己头上。
“这么些年,为难你演得好。”谢逢野道。
张玉庄却很是无所谓地说:“司氏用秘法缩你神骨,我打不开,怎么会让他们好过?”
“冥王。”孙祈成终于承受不住,用沙哑的声音唤谢逢野,“彼时百安城大乱,我徒让尘受难于苦劫,是你仗义相助,我……实在问心有愧。”
他像是一瞬之间苍老了几百岁,抬眼盯住张玉庄,眸光绝望又坚毅。
“可恨奸邪威逼,迫害我族至今。”他苦笑着说,“我知自己罪孽深重,多年不说,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老仙实在无力和道君抗衡。”
“前债累累。”孙祈成不住地摇头,“老仙知道有债要还,恨不得立时能灰飞烟灭来还,可这些恶障,终究都落到了我徒弟身上。”
谢逢野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药仙,只觉自己心绪难平,险险理清些思绪,他忽地想起江度所言“机缘”未到。
先前只当这机缘,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对抗,否则便是谁也不能提起。
可如今不论是江度入魔一事,还是药仙府过往,都是张玉庄自己说来。
谢逢野冷声问:“你什么都告诉我,又不动手,难道还等着我去找司家那个人间的小皇帝探查秘境去?”
“看你这反应,竟是不想追究?”张玉庄笑意一寸一寸冷了下来,“他们当时可是为了一己私心,眼看你龙族血海漫山。”
谢逢野眉心猛跳,难以置信地问:“凶手难道不是你?”
张玉庄立时逼问:“难道从罪在你这里是可以饶恕的?”
又是恨。
这一次,谢逢野比先前才打照面时要感受得更为深切。
以至于他几乎除了错觉:面前这个做尽违背道义之事的张玉庄,好似是这天地间最厌恶忘恩负义的人。
“你不就是为了羞辱我。”谢逢野一面整理思绪一面问,“现在目的达到了,还不送我上路?”
张玉庄哈哈笑道:“我哪有那么心善。”说罢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们还是太不听话了些。”
“天道是把很好的刀,可惜最近也不听话了,刚好,借你们幽都这地界闹一场,那么多神仙作为见证,我也好正大光明地废了它。”
谢逢野讽道:“天道反噬主人,你自然是不能忍的,但你恐怕不会就此收手吧?”
张玉庄点头发笑,一派清风明月的模样,眼底却是渗人的冰冷:“你想啊,当年之祸,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我所图谋,如今还有几个人知道?”
未等谢逢野回答,张玉庄先笑弯了腰。
一身明光流云的仙袍在玄冥殿里颤如飞絮,疯癫不已。
半晌才直起身来说:“除了一个,其余的都在幽都了。”
谢逢野只觉喉口一阵发紧:“谁。”
张玉庄温和地说:“青岁。”罢了又上下打量了谢逢野,呵笑道,“看,我就说你也云淡风轻不了。”
他终于不再打趣作弄,说出了此行目的。
“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的,冥王。”
谢逢野已在掌心中缓缓凝聚灵力:“如今这处境可不像我还有得选。”
“有。”张玉庄像对朋友开玩笑那样斜眼笑着瞥他,“相识那么多年,我怎会不给你退路?”
“你看,如今涅槃没有了,你的神骨还在司氏秘境里,玉兰的禅心……”张玉庄冷漠地扫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玉兰。
谢逢野横跨一步拦住他的目光:“玉兰的禅心如何?”
面对如此敌意,张玉庄颇为无所谓地收回视线:“我一时半刻也取不走,美人面也尚未制成,所以呢,其实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罢,嘴角笑意一点点变淡,掀眼盯着谢逢野道:“那你也什么都不能做。”
谢逢野直面这道目光,问:“说青岁做什么?”
张玉庄夸张地惊讶道:“看来你们兄弟感情果然深厚,你这不是挺关心他的吗?”
谢逢野已经被逼得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又咬着牙问了一遍:“你提青岁做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神骨。”张玉庄道,“龙族的神骨,莫不是忘了?就算你们一族被屠戮殆尽,除了你,还剩一个青岁,试问自我现身幽都开始,你暗自联系了他几次?又可有回应?”
许多次。
未有回应。
“你!”谢逢野瞬时冲到张玉庄身前,怒视着他。
可张玉庄依旧不急不缓地说:“放心,他现在还无恙。”
随后用折扇将谢逢野一点点推开,轻笑着说:“一会就不一定了。”
谢逢野强忍着恨意:“你谋划那么多年,从未成功过,月舟也好,玉兰也罢,每每败给痴情至深,难道你还不知心意的力量?”
“我怎会不知。”张玉庄的神色忽地冷峻起来,又瞬时轻松地笑开,“要我说,你们这些深情在我这里,什么都算不上,可我没有打算同你们说那么多。”
谢逢野额上黑莲怒放,问道:“明明恨不得我们立时去死,还要强做笑颜同我们交好这许多年,真是为难你。”
“怨憎会罢了。”张玉庄淡淡地说,“来世间一遭,该吃的苦还是要吃的。”
“你到底……”谢逢野实在瞧不透面前这个陌生无比的张玉庄,“你到底要做什么。”
分明有一举灭了幽都的本事,却还是在这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你有想要逆道而复活的人,宁愿东拼西凑也要把他找回来,你自诩深情,却不知那人是否还能接受这样的你?”
张玉庄仰头大笑,继而冷峻地瞧着谢逢野问:“若是玉兰身死,你难道不会逆天道去将他拉回来?”
“你也别急着回答,光是瞧瞧你渡个情劫就疯魔了百年,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谢逢野道:“那我也不会用他人性命做祭。”
张玉庄好似特别在乎这个问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我问你,若你同我一个境地,你会如何?”
“我不会让自己到你这个境地。”谢逢野脱口而出,“即便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和你选的不一样。”
张玉庄没有太多诧异,只说:“好,好得很。”
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利落地将折扇合上,随即说:“选吧。”
“我刚才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但只要没人知道,就没人可以拦我。”
张玉庄几息之间就恢复了道君的姿态,高高在上地宣告着众生的命运。
“孙祈成今天是要殒在你幽都的,至于是他不堪过往折磨自裁,还是你冥王为了报仇动手,我都不会拦你,但本君会昭告三界此番乃是魔族余孽扎根幽都才害得药仙惨死,那么身为道君的我自然会为幽都设下法障,为保证彻底清除幽都余孽命,不得任何神仙出入此境。”
他越是这般将预备的事情和盘托出,谢逢野就越是心觉不妙,眸子越来越暗 :“鬼吏不出,人间必有鬼祸,早说你是为了扰乱三界不就好了,至于药仙……”
谢逢野忽而停顿,使孙祈成猛地抬头看过来,眸光之中战栗未消,还带着几分坦荡。
这份难言的痛楚在老神仙心底深埋多年,至此终于可得解脱,他是向往的。
否则每每见到冥王和月老,他心里总是歉疚万分,像团乱麻被理了万万千千年,已实难找一口子开解。
是以,即便冥王要当场发作取他性命,孙祈成也甘之如饴。
可他心底始终带着些虚感,只因太过熟悉冥王性情,也太过熟悉龙族品性。
他们会有怨恨,更会有私心,但他们始终信守罪该正法。
孙祈成这会怕谢逢野会说出所谓“将他送交不世天”的话。
这样的话满足不了他疮痍横生的歉疚之心。
张玉庄也颇有兴致地凝笑而看。
“先不说这是不是我们两族之间的恩怨,现在竟是分不清楚究竟是谁想要他的性命。你要说他今日殒命于此,我幽都从来不差骂名,你看我们可有在乎过的?”
谢逢野所言非,如今三界谁不知晓,凡有不知所起所何事的糟污事,只管泼到幽都头上就行。那幽冥地界收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妖鬼,要说起为祸人间的本事,他们一定是排名于顶位无疑的了。
可恨张玉庄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嘴里心里狠辣无比,面上仍能挂着浅笑和煦如春日暖阳。
可即便是阳光,挂在霜上凝着白气也是冰凉的。
他的笑就是如此。
张玉庄笑道:“哪有的事,你实在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哦?”谢逢野转动脖子说,“之前是这样的,现在倒未必了,我就觉着你挺恨我的。”
“我对你向来是有独一份的恨的。”张玉庄自个舒了口气,“如此直白说出来,倒也舒坦得很。”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更是直白地说明了谢逢野此时已经失去了见招拆招的资格。
干脆直接地问:“若是药仙今日命尽于我幽都,你又要如何?”
“还是我来问你吧。”张玉庄笑笑,“若是玉兰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你杀了药仙呢?接着又知道你自己害死了亲哥呢?”
谢逢野摇头说:“难道我不会告诉他今日发生了什么吗?”
张玉庄也有样学样地摇头:“你不会记得,但玉兰会知道,他会一直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逢野居然有点想笑,不由问:“你想靠着玉兰用猜忌来打败我?”
他一个筹谋多年,神仙飞蛾扑火一般也未能除掉的存在,居然还用如此手段,未免太过……
“幼稚是吗?”张玉庄垂着眼皮,嘴角边露出一声嗤笑,他缓缓抬眼,“可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你们猜忌我。”
谢逢野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毕竟杀身戮骨还有残魂可弥留世间。
世间最难医的是心病,若是彼此心中有隔阂,再有情深,也要在彼此猜忌之中消耗殆尽。
月舟和江度如此。
张玉庄想要的,是谢逢野和玉兰也如此。
谢逢野暗忖着问:“江度才说是我逼着他入魔,你别说连你发疯也是我逼的吧?”
张玉庄平静地说:“你会知道的。”
不知何时起,他掌心之中渐渐渗出幽光,眸光倒映忽闪着:“人间鬼祸,自然是本君力所能及之事,不世天会慢慢发现,三界不是缺不了你幽冥之界,天帝也并非只有青岁当得。”
“我会一点一点把你们从三界剔出去,但在我还不想杀你们时,你们可得,好好活着。”
这是目前为止他第一次强调自己在三界中的身份和地位,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出手。
三界可以脱离幽都?
若真是如此,凭什么他冥王还能靠着一道谶语嚣张多年?
谢逢野神思一紧,但已容不得他再细想下去。
道君悲眉悯目,缓缓张开手掌。
顷刻之间,杀意破堤而出。
谢逢野并不怕死,可他深知张玉庄之怨,已非几条命能化解的,可他再三提及青岁,难免让谢逢野往神骨上去想。
他抿住嘴盯着张玉庄,只觉耳边无声,寂静难忍。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崩塌,谢逢野说不上来是为何,可后背却因直觉而阵阵刺痛。
比起这个无足轻重的痛感,张玉庄突如其来的沉默更让谢逢野难以承受。
张玉庄终于看够了热闹,抬起手来让灵光在指尖跃动:“你们龙族向来至德至善,你们兄弟俩也是,似乎早就做好了随时随地殒命而造福万界的准备,选吧。”
“不对,我们龙族至淫非常。”谢逢野打断道。
张玉庄脸上终于出现了错愕的表情,他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
谢逢野又说了一遍:“我说了,我不是当年那个成意,我生来就没有那幅君子骨。”
语罢,他迅速腾身而起,将一手负于身后,佯装进攻。
张玉庄既已暗自发动灵力,对于这般反击也不意外,或许是因他身为道君的傲气作祟,他深知无论谢逢野此时再如何拼死相斗,纵然使出裁天之力,要挡住也不过是自己挥一挥手而已。
可这次,他正要抬手做挡的时候,谢逢野忽地在空中纵风转身,转了一圈之后,手中已召出了司氏宝鼎。
──他在赌,赌司家经过当年那场清算之后留下的后辈,身上能带着江度那股赤诚和决断。
赌司氏如今的家主明知放自家的宝贝疙瘩于人间游历会遇上冥王。
赌他们是有意让司家宝鼎落到冥王手里。
更是在赌,张玉庄如此本事,却也苦寻如何破除司家秘境多年未成,即便现在无法知晓,但司家一定有什么能克制住他的。
若是放在万千年前的那个龙神成意身上,他绝不会这般莽撞。
可此时的谢逢野飞身而出的时候便已决定,若是赌输了,便是他即刻灰飞烟灭。
用此身做祭,引玄冥海反噬,在幽都创建出个独一无二的幻境。
杀不死张玉庄,但足以关他几千年。
好在,天垂怜见这份决心。
司家宝鼎起了作用。
那白光才触上张玉庄衣摆,便如烈火触纸,火舌顷刻攀爬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张玉庄肩膀处生生烙出一个火印。
其状若圆月上攀花枝,赫然便是当年月舟和江度于不成眠一战中面对的那个从无尽渊中爬出来的怪物胸口所印章纹!
来不及再理清二者之间有何关联,张玉庄已靠着散烟化形之术,来到了谢逢野身后。
他以折扇做刀,抵住谢逢野侧颈,面上缓缓现出魔态。
“你是真的让我有些不开心了。”
谢逢野刚要抬手,才发现自身灵力已在瞬间被压制住,边上想要前来出手相帮的药仙已被张玉庄挥手弹到了法障边缘。
“我要看看,你们龙族是不是真的无私至此。”张玉庄偏头凝着谢逢野,“选,是你幽都上下的命,还是青岁。”
*
众鬼吏守在法障之外,忽而悍力袭,震得整个玄明殿不住地摇晃。
法障之内再起白光刺目,稍纵即逝。
待光亮缓缓褪去,原本立着四道身影的地方,只剩下了垂目坐在地上的冥王,还有昏睡于一旁的月老。
“尊上!”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随后幽都鬼众齐刷刷地冲了上去。
土生却四顾着试图在头顶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能瞧见道君和药仙的身影,可惜,所瞧之处,皆是空空如也。
姻缘府的小仙官们将玉兰扶了起来,正试图施法唤醒自家仙上。
土生没由来地心下一空,走向谢逢野时还趔趄了下。
即便已给自己做了许多安慰,可当穿过层层身影走向那黑袍冥王时,土生还是猛地把拳攥紧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谢逢野。
冥王从头到脚分明都同从前一般,偏生失了那股傲气,更不见半分威严之态。
冷峻又美艳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懵懂,好似一个还未得开蒙的孩童。
“你,你是谁啊?”谢逢野看着神色复杂地朝自己走过来的土生,如此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等到回复,他又低下头揪了揪自己的衣摆,好似这样就能缓解许多不安。
又抬起头茫然地问:“这是哪啊?”
土生心内惊惧得难以复加,他鬼使神差地在一片喧闹中抬起手去探魂台。
那里,原本有一团青岁的灵光,如他的性子一般,稳重地悬着。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连半分灵气也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