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刺杀进行得异常顺利,龙川寿夫这种老畜牲,皮囊里包着的也不过是骨肉血。利器推进时,那一瞬间暴起反扑的肌肉群死攥住刀尖,仿佛在无声地讨饶。
陆白珩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发声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气管,伤口堪称隐蔽,仿佛龙川寿夫只是在和伶人纠缠时,有一瞬间的张口结舌。
他甚至能够抢在血泉喷涌前,一脚将龙川寿夫踹向台前。
——哐当!
这之后本是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追逐,但他的回忆短暂地中断了一瞬,当先晃过的反而是戏台上的情形。
人在忆及前尘往事时,当时所谓的冥冥之中,便带上了命该如此的味道。
他过去没听过三岔口,可见唱的哪一出,哪一折,都有定数。这一出戏妙就妙在见面不识,一生一丑,一庄一谐,仅凭耳闻鼻嗅,在黑暗中来回试探。一种无形的磁力令他们相向而相背,你进我退,刀来剑往,仿佛一盘越下越快的盲棋。
他一击得手时,年轻人正轻而无声地翻在桌面上,有如一团被风扑起的绒球,脂粉底下的一双眼睛清亮而灵活,这是一个象征黑暗中搜寻的动作。他大哥的双目则横盖在上,和对方微散的鬓发有一瞬的交错,仿佛一段出鞘的冷铁。
这两双眼睛并在一处,齐齐望向了他。
——走!
陆白珩毫不恋战,拧身翻进回廊,直扑侧门而去,数步之后,他听到栏杆在身后成排爆裂的声音,是反应过来的日本兵开始持枪追击。
这回廊仅仅是用来观赏游玩的,木质轻薄,根本起不到掩护的作用,但陆白珩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下一秒,陆雪衾留下的后手便分毫不差地运作起来,那扇画着松树的板墙裹着满屏的烈火,轰然翻倒在座下。成堆的绿茵沉酒应声爆裂开来,火势沿着栏杆飞速蔓延,霎时间在陆白珩背后涌成了黑烟。
火借风势,何其可怖!
陆白珩对他大哥纵火的恶习腹诽一番,自然是片刻不敢停留。起先还有流弹在黑烟中迸散,渐渐便只听得日本士兵的惨叫声,那声音异常短促尖锐,大概是被烧塌的廊顶砸中了。
他一路上亡命狂奔,抢先手干掉了几个狭路相逢的日本兵,气息激荡中,两扇肺叶几乎扯成了风帆,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的侧门终于隐然在望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抗议声,是从门外传来的,其间亦有日本军官的叱责声,只是很快被吞没在这样的浪潮中了。
是蜀人开始围攻使馆了!
陆白珩精神一振,当即抬眼望去,却在看清楚的瞬间忍不住暗骂一声。侧门竟然被一条粗铁锁从外头栓住了,敞了半人宽的一道缝,被几副脊背挤得吱嘎作响。
雨势渐渐下大了,一伙日本军官堵在外头,一手紧抓狼青犬的狗绳,一手持枪,这种做派放在平日里,是很有几分威风的,只是各色横幅源源不断地从街巷间涌出,人潮暴沸间,几乎将他们冲刷得如同孤岛一般,数不清的叱骂声撞破封锁,直劈进偏门里。
“日本人滚出蜀地!”
“杀了龙川寿夫!”
“杀龙川寿夫!铲平假领馆!”
“于理不合,于法无据!”
——喀嚓,喀嚓!
快门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棱角坚硬,仿佛是无数铡刀在雨幕中空剪,白光迸射间,人潮的推拥很快转变为了肢体冲突。陆白珩虽看不清这几伙日本人的表情,但却远远注意到了那几根扣在扳机上的砰砰直跳的食指,显然,那点儿烦躁已经到了夺膛而出的边缘,这伙日本人耀武扬威惯了,哪里经得起顶撞,形势一触即发!
只要趁着人群纷争,随手料理掉一个日本兵……至于这锁……难不成得翻墙?
这倒也容易……
陆白珩心知脱身的时机不容错过,目光在人头攒动间横扫一圈,刚找到一处隐蔽的突破口,就下意识地皱了一皱眉,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危机感攫住了。
不能出去!
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他耳中迸溅开来,仿佛余光中够不着的一点儿针芒,刺得他背后突突直跳。
到底哪里不对劲?
暴怒的人群……厉声叱骂的日本兵……一触即发的局势……刀光粼粼的冷雨……人群中反常的寂静……
不对!
人群之中,掺进了钉子。
在群情激愤中,这些人以一种近乎置身事外的冷静姿态,混迹在人潮中,透过压低的帽檐和湿冷的雨幕,注视着这一座领事馆。
陆白珩刚刚差点将这种寂静当作了突破口,好在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及时拉了他一把,如今再仔细看去,这些人经过掩饰后的体态终于暴露无遗。
力行社的阴影,竟然又悄悄渗入了这个雨夜。不,这是意料之中,使馆外发生了这样的纷争,引来的远远不止日本人的援兵,在蜀地的多方势力恐怕都已经闻风而动了。
在这一伙人眼皮底下翻墙暴露身手,简直是上赶着闯进敌营里。
就是这么一分神间,他忽而听得头顶异响,有什么东西裹挟着一团热气成片坍落下来——他猝然抬眼时,已经太迟了,那是一段被烧塌的廊顶!
好在一股强悍的力道从斜侧里拉了他一把,他趔趄一步,这才避开了一整段木椽。即便如此,那炽烫的气流依旧直冲在他面上,令他在霎时间感到一股刀锋迫面般的刺痛,恐怕连眉毛都烧焦了几根。
“大哥!”陆白珩顾不得这许多,急忙道,“外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周珺呢?”
和计划中不同,陆雪衾竟是孤身赶来同他会合的。
他心里刚掠过一个不太美妙的念头,便听得大哥道:“他已经出去了。”
“出去?什么时候?”
“刚刚,”陆雪衾道,“我放出去的。”
“放了?”
陆白珩叫道,简直为大哥的鬼迷心窍扼腕。这火是由绿茵沉酒助燃的,姓周的想必又扮出了那日床上可怜巴巴的做派,说了些眼睛疼之类的鬼话,这姘头的耳旁风一刮,大哥竟然还真上了套了!
是了,姓周的这样狡猾,岂能察觉不到使馆外的异样,这会儿恐怕早就带着戏班子,跑得没影了。
“放了……他倒是跑得快,大哥,外头可有的是力行社的人!”
他大哥不动声色,只是向燃烧的回廊望了一眼,脸上的武生妆面被大火一映,印堂间的高红全然压不过横生的煞气了,整个人都像是生铁铸成的,仅有鬓边的英雄胆在冷雨中刀光一般颤动。
他鬓下的阴影里,似乎蛰伏着什么,陆白珩起初以为是英雄胆的投影,直到那一道越铺越红的血色从大哥鬓角渗出,直坠到肩上。
啪嗒!
大哥受伤了?
陆白珩一愣,忽而意识到自己脸上迟迟没消散的刺痛,拿手背一抹,果然也擦出了数道血痕。
是刚刚那段木椽!迸散的木屑虽不致命,却足以在照面之间擦破皮肤,这样的狼狈,倒是为姓周的一行人做了嫁衣裳。
陆白珩心中说不出的憋闷,既恨姓周的戏子无义,又恨自己大意,这两股彼此较劲的懊恼才在脑中匆匆浮现了一回,守门的日本兵被木椽坠地的巨响惊动,在威吓驱逐人群的同时,分出了一支,向侧门转了过来。
那一条沉甸甸的铁索也跟着在门板间晃荡起来——是了,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得开锁进来察看!
陆白珩捕捉到了时机,不假思索地往墙边斜侧过去,试图借助余光的死角绞断对方的咽喉,铁锁哐当坠地时,日本军官溅满了泥星子的军靴正踏进了门中。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就在陆白珩猱身而出的瞬间,他听到院门之外,传来了一声枪响!
日本人开枪了?
陆白珩心中一惊,还未从这瞬息万变的形势中回过神来,便听得门外的声势几乎千百倍暴沸了起来,那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被这一发子弹洞穿,随之而来的,却是轰然倾泻的民愤。那一扇院门最终是被撞开的,人潮裹挟着日本军官,前推后拥地挤进了院中!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一件大衣被劈头盖脸丢在了他的身上。
陆白珩猛然把脸挣出来,扭头看去,却见年轻人抓着一件大衣,披在陆雪衾肩上,一举拉拢了,他大哥脸色不变,只是反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
那夜里发生的事情错综复杂,许多枝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古怪的是,他单单记得大哥身上的异响,那情形异常触目惊心,仿佛雪洞的坍塌。
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异常低回的暗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借由短暂的肢体接触,一下扑到了年轻人身上。
他大哥低头看向年轻人的眼神里,有着河流决口般的高压,那眼神甚至是恐怖的,是一把刀照见另一把刀。
“走!”
陆白珩霎时间反应过来,和那几张渐渐逼近的力行社面孔错身而过,顺着他的指引,汇入了戏班众人之间。这一伙身披大衣,面上带妆的戏子,就如来时一般,步入了巴山夜雨之中。
只可惜他们的三岔口,并非英雄默契渐相生,而是自此歧路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