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崩塌的秩序（13）
“Boss。”
港口Mafia临时首领办公室里, 墙面和地砖破损的位置，都做了简单的修补，新旧不一的色差蔓延在墙壁和地板上, 看起来远远没有往日的干净和气派。已经进入夜晚，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试图从外面窥视的视线，室内开着充足的暖气，让人忍不住地困倦。
森鸥外已经换回了他那一身黑色的大衣, 正缩在柔软的沙发里。
“——这是奴家和中也, 从冰山俱乐部里搜查来的交易目录。”
尾崎红叶说。
今天傍晚，在森鸥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 港口Mafia的局面，也立刻为之一转。
事实再一次证明，港口Mafia能在横滨确立海上走私航线的霸权，不是没有理由的——譬如，对于其他组织来说, 试图在海面上对抗重力使, 就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在那个黄昏的海面上，中原中也赶到交火地带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离得最近的、包围着港口Mafia货船的船只，全部沉入了海底。
黑衣的青年从空中降下，踏在甲板上。
他脚步落下的位置，地面凹陷, 栏杆扭曲，钢铁的巨轮被重力拉入海水之下，沉没之时, 形成巨大的漩涡。
只有落水船员的挣扎，和惨叫声, 回荡在海面之上。
在这样恐怖的武力震慑，以及重力使现身，所标志的另一件事——即森鸥外，已经恢复了对港口Mafia的掌控——威胁之下，不少见风转舵的帮派，干脆利落地直接掉头逃离。
剩下那些，还想趁乱捞一笔的，也在被中原中也拉进海水之中，感受过重力的恐怖之后，开始大喊大叫地求饶，放弃了一切不该有的想法。
——不用见到森鸥外本人，可这一次，谁都知道是他回来了。
中原中也在海上现身、港口Mafia成功回收货船、还有对于冲突展现出强硬的态度……这样一系列的事件，也要让一向欺软怕硬，准备趁着这个组织最虚弱的时期，冲上来撕咬一块肉的黑\帮们，产生了退却的心理。
港口Mafia面临的压力，因此骤然减轻。
这个在前两天里，一直处境艰难、左支右绌的庞大犯罪集团，也终于有空能腾出人手。
组织的命令系统再次运转起来，森鸥外在阅览下属呈递上来的近期情况资料之后，果断地舍弃了部分据点，将仅剩的物资进行集中管理，又调整了武装部队的组编。
随后，他以清洗叛徒的名义，正式向企鹅人宣战。
——这是进入“灾变”以来，港口Mafia第一次，大规模的主动进攻行为。
在经历过这么多天的动乱之后，组织的武斗派部队，其实早已疲惫不堪。不过，首领突然回归，迅速地结束了这两天的乱象，命令系统也恢复正常，却让他们的心情一下子安定下来，再一次地，找到了方向。
像是已经快要熄灭的野火，忽然迎来一阵风，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这一次，除了中原中也之外，甚至连一向留守本部的干部尾崎红叶都派了出去，首领本人身边，只留了一个游击队长芥川守卫，可以说是一举压上了组织大半的战力。
不过，考虑黑手党到对叛徒的深恶痛绝，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负责这次行动的两位干部，从Boss这里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的命令。
森鸥外之所以给他们安排了如此强大的阵容，要求，并非仅仅是是铲除企鹅人，及其下属势力。
而是——拿到这两天以来，冰山俱乐部内部发生的所有交易，完整的名录。
“组织现在，应该还有能用的地下赌场吧？”
森鸥外一边翻着手里的账册，一边说：
“或者，从A的那一堆遗产里面，找出来一家位置合适的，不要离本部太远。公布出去，冰山俱乐部的所有拍卖会和交易项目，从此开始，由我们港口Mafia接手。”
他说话的时候，尾崎红叶和中原中也都站在一旁。
森鸥外一向不算是特别严肃的首领，但今天，和Boss开会的时候，这两位却谁也没有坐下。
中原中也：“您是要……？”
其实在森鸥外特意要求，必须要拿到冰山俱乐部的账目的时候，他就已经大概猜到了Boss的想法。
“嗯。”
森鸥外说：“现在城里这个情况，这么多组织，谁也没有能力把他们彻底统一起来。不过，物资交易却是必须的，把最大的交易渠道握在手里，就相当于掌握了先机。组织能这么顺利地做到这件事，还需要感谢企鹅人阁下，帮我们开了个好头啊。”
事实上，违禁物品交易，这是任何一个黑道组织，都绕不开的业务。
在秩序与法律所照耀不到的，黑色的世界里，没有质量检测机构，也没有消费者权益保障。在这里，一切全凭拳头说话，人们彼此之间互不信任，能够主持交易会的组织，除了需要在道上拥有一定的信誉、打出名声之外，还必须要有突出的暴力性。
——总之，是一件需要费心经营的事。
而在政府垮台的前两天里，抢占先手优势的企鹅人，已经确立了冰山俱乐部，在Y-G市内最大的交易所的地位。
所以。
对于港口Mafia来说，如果想要将市内的交易渠道，重新控制在自己麾下，直接接收企鹅人的势力和财产，无疑是最快的方法。
“——外面还以为鸥外大人，是被对叛徒的仇恨冲昏了头脑呢。”
尾崎红叶掩唇轻笑，说：“组织内部还没有彻底稳定的情况下，就突然派出这么多的武斗派，这样激进的作风，可是把有些人吓了一大跳呢。不过——”
她话锋一转。
温婉清丽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慑人的凌厉。
“——不管什么时候，组织对于叛徒这种东西，可是从来都没有宽容的传统啊。奴家从企鹅人那里，问出了他给长野正明提供的安全屋和假身份，已经派人去处置了。”
“那么，重启交易会，这件事就由红叶君负责，可以吗？”
森鸥外说。
他今天晚上，说话一直不多，没有提叛徒的事，也不说那一船物资要如何处置，在最亲近的干部面前，声音里始终透着一种虚弱的感觉。
尾崎红叶应道：“是。”
又说：“不过，鸥外大人也知道，如果想要把交易会，做到冰山俱乐部那个规模的话，组织这边，必须要分派大量的人手去维护。这些事，以前都是A 在负责，但是A先生他——”
由于不被首领信任，能力一般，暗中的心思倒是不小，十分碍事儿，在“灾变”一开始，就被森鸥外亲手处决了。
“这件事，我想，会有一个比A更合适的人选。”
森鸥外还保持着那个深陷在沙发里的姿势，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神情，冷色的灯光照在他那件纯黑的大衣上，显出了一种十分疲倦的颓靡。
他搁在一旁的手指，却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
“原本关押在特务科的异能力罪犯，全部都越狱了吧？”
“——是。”
中原中也提起这个话题就来气，“我早就说了，政府官员就是一群废物，不只是他们原本收押的异能力罪犯，还有前两天里抓到的，哥谭的那群超能力疯子，还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真遗憾啊。”
森鸥外没有任何惋惜地说：“失去了异能特务科的保护，除了找我们合作，他好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呢。”
尾崎红叶问：“菲茨杰拉德？”
菲茨杰拉德曾经是北美异能力组织“组合”的首领，之前，因为出资70亿美元悬赏人虎，和港口Mafia曾经有过短暂的交集。
当然，这桩生意最终没有谈成，而菲茨杰拉德本人，也在摧毁横滨的失败之后，落得一贫如洗的下场。
在“灾变”开始之后，由于原本的经济体系崩溃，异能特务科担心菲茨杰拉异能力发动的媒介，由金钱转变成了珍贵的生存物资，因此，为了防止此人使用异能力，造成浪费，将他保护（同时也是控制）了起来。
而紧接着——
就是小丑炸毁物资仓库和核电站，政府全面垮台，Y-G市开启了最混乱的末日时代。
——如今，失去了特务科保护之后，身无分文，无法发动异能力的菲茨杰拉德，如果还想在这个野蛮混乱的城市里，拥有立身之处的话，除了和拥有一船物资、同时掌控着市内交易渠道的港口Mafia合作之外，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森鸥外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成功理解了自家老板准备坑人的意图的尾崎红叶，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她眸光流转，说：
“这样一来，就完全没有问题了呢，奴家会在这里等着鸥外大人的好消息。鸥外大人刚刚康复，还需要多加注意身体，不宜操劳过度，奴家就和中也先行告退——”
森鸥外却在这时候，叹了口气。
“……红叶君的话，是有事情要和我说吧。”他说。
他从沙发里抬起视线，目光在面前的两人身上轻描淡写地扫过，从脸侧垂落的黑发遮挡住了大半神情，眼睛里也没有多少情绪，只有一种浓重的、掩藏不住的疲倦，像是对一切外界的反应都没精打采。
可那道视线却让尾崎红叶心里一凉，像是一块石头，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我都知道了哦。”
森鸥外的声音，幽幽地说：“我刚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个医生也没有——是被故意支开了吧？我还在想红叶君要什么时候才准备跟我开口呢。”
“……”
短暂地怔愣了三秒之后，尾崎红叶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坏心眼的老板又在拿自己开涮。
先前，在港口Mafia受到围攻，危机四伏、风雨飘摇的关口，尾崎红叶当机立断地，决定采用最终的备用方案——即让昏迷不醒的森鸥外假死，由中原中也继位首领。
这个策略，在当时的情境下，并不能算错。
反而是保全整个组织，最好的方法。
然而，既然森鸥外自己从昏迷中清醒，及时把已经冲到悬崖上的、港口Mafia这辆失控的马车拉了回来，这个备用方案，自然也就作废了。
而做出这样“叛逆”举动的尾崎红叶，无疑，也需要对自己的行为给出一个解释。
事实上，尾崎红叶和中原中也两个人，今晚一直就在等着森鸥外提这件事，连开会的时候，都不敢在他面前坐下。不过——
森鸥外这看着哪里像介意的样子？
作为首领，他醒来这么久，真有这么在意她和中也密谋夺权、设计他假死的话，早就下手收拾他们两个了。
然而这人什么都不做，等到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到最后，才这么不轻不重地跟她提一句，纯粹就是故意想吓人。
“哎呀。”
想明白这一节，尾崎红叶动作优雅地，用和服宽大的袖口掩住红唇，故作惊讶地说：
“这不是鸥外大人自己的意思吗？留下那么一张纸，还说着什么要让中也接任首领……哎呀，真是为难奴家，要办到这件事，只有先请鸥外大人自己死掉了吧？”
旁边，中原中也大惊道：“红叶姐！”
然而森鸥外自己反而笑了，他一笑，眼角眉梢就轻轻地弯了起来。
“说的也是呢。”
“呃——”
中原中也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Boss，您……”他说到这里，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急忙将那个信封拿出来，双手呈上，“这个应该还给您——”
尾崎红叶见到这一幕，适时地说：
“奴家去把立原带上来。”
她优雅地离开了，把空间留给这两个人，临走时还没有忘记关上办公室的门。
——听到落锁声的那一刹那，中原中也也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他看到森鸥外在沙发里抬起视线，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说：
“我还以为中也君，会给我一个惊喜呢。”
中原中也：“呃……”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森鸥外的意思，其实他也听得明白，在当时的情况下，选择公布先代的死讯，让新任首领上位，团结起组织，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只是，他终究还做不到——
“……中也君，还是太心软了啊，这让我怎么放心呢。”森鸥外说。
中原中也低下头，心里知道自己恐怕又一次让首领失望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双手将那个信封抬得更高了一点，低声地说：“对不起，Boss。还有这个，您、您也拿回去吧，我还不能——”
“送出去的礼物，就没有还要收回来的道理，是不是？”
森鸥外声音很淡地说，随即，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中也君还记得吗？你最开始加入组织的那天，年轻的羊之王啊，就这样站在我面前，说有一个问题，想要得到解答。”
“……我已经看到了答案。”
中原中也低声地说。
那时，他是青少年互助组织，“羊”的首领，却被自己一直尽心尽力保护着的同伴们背刺——其中固然有港口Mafia在里面挑拨的缘故，不过，也正是这件事，让中原中也意识到，“羊”在组织结构上，就是有着根本性问题的，迟早会爆发出来。
他人生第一份首领的工作，只得到了一个非常失败的结果。
于是，再次受邀进入市中心那五幢摩天大厦顶层的中原中也，向着眼前的年长者，向着当时地位未稳，还没有完全掌控住港口Mafia、更远远不是横滨黑夜君主的森鸥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组织的首长到底是什么？
“——所谓的首长，他在统领组织的同时，也是整个组织的奴隶。为了组织的存亡与利益，必须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万般污秽之中。培养部下，并安排在最适合的位置，若有必要，用完就丢。只要是为了组织，再惨无人道的事也乐意去做。这就是所谓的首长。”
如今，已经是横滨最大黑道组织干部的中原中也，将那封由森鸥外亲笔、赋予他首领的权限和地位的信，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说：
“我会永远记住您的教导，Boss。”
他原本就是为了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首领，而进入港口Mafia的。
足够幸运，中原中也不是那个被用完就丢的部下。七年的时光，一步一步地，最终他走到了这个男人面前，被他认可了成为组织首长的资格。
森鸥外声音很低地笑了一声。
“中也君，你知道吗？”他说：“你从海上回收的那一船货物，按先前的计算，最多只能让这座城市再支撑三天。而在封闭环境中，一旦出现大规模的人口死亡，必然会导致瘟疫爆发。等到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就谁也救不了。”
“……”
沉默了一会儿，中原中也咬着牙说：“是。但是——”
森鸥外抬起一只手。
“我知道中也君想说什么。”他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应该想着放弃，任何局面都一定会有一个最优的解决办法。中也君想必也猜到了，现在传得沸沸扬扬的长生之石‘潘多拉’，大概率就是和‘灾变’有关。也就是说，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我们能在这三天之内，找到出路……”
说到这里，港口Mafia的现任首领叹了口气。
“真是很不愿意说这样的话啊。然而，不管是官方组织，还是我，在‘灾变’期间，都做过许多不可饶恕的事情。组织能以黑道的身份，在横滨经营这么多年，除了尽量不留下证据之外，也是因为政府内部的关系和默许，还有共同维持着的，这座城市的平衡。”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中原中也自然明白首领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说这种话。总有人要为未来，要为组织的生死存亡，提前筹谋打算。
Y-G市要么死，要么重新回归正常的人类社会。
而如果真有那一天——
“等到‘灾变’之后，横滨的秩序全部重新洗牌，我们港口Mafia啊……又应该如何存在？”
森鸥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就好像他对这样的未来，没有任何看法。
“所以，组织的首长到底是什么？”
他从沙发里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城市漆黑广阔的夜景一下子迎面而来，没有顶层那样俯瞰整个横滨的视野，可这里依然很高，能看到道路纵横，街区坑洼不平，楼房破败垮塌，只剩下废墟。
昔日繁华的港口都市几乎变成鬼城，四野漆黑，偶尔有明亮的车灯一晃而过，映照出废墟上的影子。
可有人仍然坚信着，它还会等到日出。
……
“——我期待着中也君，有一天，能给我自己的答案。”森鸥外说。